【我和我的母亲】10(1/2)

十。

开学前几天我见到了父亲。因为剩余刑期不满一年,没有转执行,继续收押

在看守所。当然,看守所也好,监狱也罢,对年幼的我而言没有区别,无非就是

深牢大狱、荒郊野外、醒目的红标语以及长得望不到头的围墙。父亲貌似又瘦了

些,也许是毛发收拾得干净,整个人看起来倒是精神抖擞。一见我们,他先笑了

起来,可不等嘴角的弧度张开,热泪打着转就往下滚。隔着玻璃我也瞧得见父亲

那通红的眼眶和不断抽搐的嘴角。而亮晶晶的脸颊闪耀着稀释光阴的泪痕,和他

身后墙上庄严肃穆的剪贴大字一起,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之中。时至今日,每当

提到「父亲」这个词,首先浮现在我眼前的就是上述形象。这让我想到罗中立那

幅著名的《父亲》——他有一个沟壑纵横的父亲,我有一个泪光盈盈的父亲。

兴许是我们的再三叮嘱起了作用,又兴许是狭长局促的会见室释放出一种逼

仄的威严,奶奶死死捂着嘴,硬是没哭出声。爷爷拄着个拐棍,浑身直打摆子。

我赶忙上去扶着,生怕他一屁股坐到地上。母亲远远站在后面,不声不响,像个

局外人。俩老人拿着话筒,一把鼻涕一把泪,也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等时间浪

费得差不多了,奶奶把话筒递给了我。我颤抖着叫了声「爸」,发现自己也成了

泪人。父亲似乎没啥要给我说的,叫了几声「林林」,抹了两把泪,让我把话筒

给母亲。母亲却没有接,她转身走了出去。就那一瞬间,父亲嚎啕大哭起来,把

身下的桌子锤得咚咚作响。身后的两个狱警赶忙采取行动,这才遏制住了该犯人

的嚣张气焰。结果就是会见就此结束,反正时间也所剩无几。临走,父亲叮嘱我

要照顾好母亲,别惹她生气。被押离会见室时,他还一步一回头,嘴里也不知道

嘟囔着什么。此情此景让奶奶再也按耐不住,鬼哭狼嚎的戏码终究没能避免。

一路沉默无语。等陈老师一走,奶奶就抱怨起来,说母亲不近人情,「和平

再有错,那也是你丈夫」。爷爷也不知是不是支撑不住,「咚」地一声就跪到了

地上,说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求」母亲千万要「原谅和平」。母亲和我一起

手忙脚乱地把他老人家搀了起来,撇过脸,却不说话。许久她才叹了口气,轻轻

吐了一句:「你们这都是干啥啊。」时值正午,烈日当头,夏末的暑气参杂着一

丝不易觉察的微凉。我一抬头就瞥见了母亲那两汪晶莹欲滴的眼眸,瓦蓝瓦蓝的,

没有半缕残云。

说来也怪,对我而言,初三生活除了忙碌,所剩无多。依稀记得一个周末的

午后,我们在杂草都有半人高的操场上踢出来几条一尺来长的大鲫鱼。表面光鲜,

另一面却被蛆虫蝇蚁叮咬得面目全非。可操场上怎么会有鱼呢?或许有时候,记

忆也不可靠吧。然而,那长期被雨水浸泡而起皱的地表在烈日暴晒下崩开的条条

裂纹,那依旧茁壮茂盛、根茎却在偷偷泛黄的野草,却都又历历在目。还有我们

翻开鲫鱼时嗡嗡而起的黑色蝇群,总是携着让人头皮发麻的躁动时不时地溜出我

的脑海。

教室里的鱼腥味似乎成了常态。仅仅一个暑假,干瘪的少女们都挺起了胸膛。

我总是不经意地发觉各种裤缝间残留的褐色污迹。它们包裹着稚嫩的臀部,隐秘

又让人恶心。当时大街小巷都刷着红桃k的广告,有个傻逼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们:

「知道女的为啥要补血吗?她们每个月都要流好几桶,你说浪费不浪费?」。

开学后母亲带高一,倒是清闲了许多。偶尔我也会找母亲蹭饭吃,被小舅妈

逮住两次后,就再也不去了。我无法想象她当着众亲戚的面,拧着我的耳朵说:

「这林林啊,离开他妈怕是没法活了,羞不羞啊。」这样一来,我恐怕真的没法

活了。

邴婕却姗姗来迟,询问王伟超,他也不知情。直到开学一周后,她才又出现

在课间的阳台上。白衬衫,火红的背带裤,高高翘起的马尾,闪亮轻盈,一切如

故。只是柔弱的眉宇间会不经意地浮现出一丝阴霾,在一缕清风拂过后又消失得

无影无踪。我远远地看着,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再次见到陆永平已是九月中旬。由于初次探监不懂规矩,奶奶给拾掇了整整

两大编织袋的杂七杂八——其中包括两个南瓜,都原封不动地拉了回来。这次爷

爷说什么也要喊上陆永平,「甭管有没有熟人,拉上他总不会错」。我当然不愿

意去。母亲本来也不去,但终归架不住俩老人的死缠烂打。奶奶依旧不吸取教训,

只要能想到的,她都要给捎过去。连一贯笑眯眯的陆永平都皱起了眉头。临行,

陆永平按下喇叭,问道:「小林你真不去?」说着他眨了眨眼。瞬间一阵惶恐的

巨浪从我体内呼啸而过,几乎条件反射地,我望向母亲。她正和奶奶说着什么,

碎花小翻领托着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秀发盘在脑后,发迹线下散着一簇微卷碎

发——在一抹饱满日光的铺陈下,是那么娇柔可爱。二话不说,我立马蹿上了车。

这次会见双方都克制了许多。最起码,奶奶已能吐出完整字句了。她老人家

心情很好,甚至要让父母单独讲几句。这简直有点像国产电视剧里的情节,搞得

我一愣一愣的。然而不等回过神,可怜的我就被奶奶一把拽了出去。

陆永平呆在走廊里,斜倚着长凳,正和一个大腹便便的胖子海侃着。远远就

能看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暴凸的青筋以及频频射向阳光下粉尘的点点唾沫。见

我们过来,陆永平立马招呼爷爷奶奶坐下,介绍说这是什么什么科长,这次可多

亏了他。俩老人赶忙又起身,一阵感激涕零。胖子大手一挥,说都自己人,根本

不是事儿。我僵硬地坐着,也不知该不该站起来,只觉得凳子硌得屁股疼。那是

八九十年代遍布党政机关、企事业单位的长凳,褐色的油漆早已脱落,露出千疮

百孔的条纹状裸木,扑鼻一股腐朽的气息。或许还有消毒水的味道,我也说不好。

总之一阵百无聊赖的抠抠挖挖后,一条肥白大青虫钻了出来。脑袋黏糊糊地卡在

我的指甲缝里,身子还在兀自扭动。至今我记得它那独一无二的褐色体液——像

极了人血——我把它拿给奶奶看,却被一巴掌扫到了地上。

回家路上,爷爷突然一拍大腿。大家忙问怎么了,他老人家含混不清,口水

都耷拉下来:「看这记性,咱都见过和平了,永平可还没见呢!」陆永平呵呵笑

着:「有规章,近亲才能会见。」奶奶说:「咋,自己亲兄弟还不算近亲?再说

有x科长在,这点小事儿还办不成?」陆永平又是哈哈两声:「也是,下次看看

吧。」车里的燥热气流让我有些心神不宁。下意识地,我通过后视镜扫了母亲一

眼,不想她也看了过来。我赶忙低下头,揉了揉鼻子,却嗅到一股混着草料的腥

臊味。

九八年抗洪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三件事:第一,长者提到胸口的裤腰带;

第二,那头幸运的、被广大官兵精心呵护的猪;以及第三,前前后后搞了三次的

赈灾募捐。其他年级不知道,初三学生每人至少10块,三次就是30。为此不

少家长到学校抗议:为啥是我们给别人捐款,而不是相反?也有同村村民来找母

亲,起初母亲只是微笑应付,找教务处协商,后来迫不得已就把问题反映到了教

委。在各方压力下,第三次募捐宣告流产。

记得就是募捐流产后不久,一场姗姗来迟的冰雹裹挟着夏天不甘示弱的暴戾

突袭了这个东部小城。自行车棚塌了大半,篮球架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操场,遍

布积水的校园让人想起末日降临前的索多玛城。即便门窗紧闭,还是有不少雨水

挤了进来。我们把桌子并到一起,点起了蜡烛。一种难言的喜悦合着窗外的电闪

雷鸣在烛光间兴奋地舞蹈。这是一种年轻式的愚蠢,一种难能可贵的孩子气,好

在晚自习放学前丧心病狂的大雨总算放缓了一些。老师抓住机会,宣布立马放学。

走廊里挤满了学生家长,校园里的水已经淹到了膝盖。唯一的光源就是手电

筒,当然,还有不时划过夜空的闪电。我站在嘈杂的人群里,看着水面上来回穿

梭的各色光晕,恍若置身于科幻电影之中。正发愣肩膀给人拍了一下,我回头,

是母亲。她递来一把伞,示意我跟着走。那天母亲穿了套灰白色的棉布运动衣,

脚上蹬着双白胶鞋,在灰蒙蒙的夜色里闪耀着清亮的光。她像条水蛇,游荡过拥

挤的人流。我双手抱臂,亦步亦趋,浑身却直打哆嗦。到了楼梯口,母亲倒出一

双胶鞋,让我换上,完了又变戏法似的拎出一件运动衫。我一把拽过去,穿上。

母亲笑盈盈地看着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冷呢。早上咋给你说的?」。

那晚我和母亲在教职工宿舍过的夜。至今我记得操场上的汪洋大海——手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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