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十四)天意难违(2/2)

“你咋会想出这种法子呢?”文景好奇地问。她发现的书包背带太长,就蹲下身来,替文德在腋下打一个结。<o:p></o:p>

“赵庄的赵小才,扳手腕儿还没我劲儿大哩,可有人巴结他。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好姐姐么?”<o:p></o:p>

“嗯,好意。这倒是个好意。”一个黑魆魖的身影出现在陆家姐面前。陆文景一抬头吃了一惊。这人不是她所期望的吴长红,却是她一直避的赵春怀。赵春怀当即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冰糖块儿,塞到文德的口袋里。他一摆手,示意文德快追前面的同学去。文德便高高兴兴接受了这贿赂,到前边儿收买人心去了。<o:p></o:p>

“谁告诉你我在这里?”文景问。<o:p></o:p>

“慧慧呀。”赵春怀说,“她说你在这里等我。”<o:p></o:p>

陆文景低垂了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再不言语。事到如今,她除了接受慧慧的恶作剧,又能怎样呢?但是,她一直不肯抬头,不愿意与他的目光相碰。她知道自己一点儿也不会藏私,一旦目光交流,她内心的隐情、不悦、厌恶就会和盘托出。事实上,这时天色已暗下来了,四野灰蒙蒙的。只有太阳坠下去的地方还剩了一片乌蓝的天。他(她)们彼此只能看清对方的大致轮廓,已经看不清眉眼了。<o:p></o:p>

“如果你不满意,现在反悔还来得及。”赵春怀说。“我比你大了七、八岁,又有过婚史。你现在反悔也不迟。”他态度非常平和。<o:p></o:p>

“”陆文景没有话。<o:p></o:p>

赵春怀安安静静地等着。旷野里的田禾叶子本来也安安静静地躺在沟渠里,顷刻间那宁静的状态就发生了变化。昏冥中象丝绸剧烈地摩擦似的,发出了沙沙沙的响声。夜风沉不住气了,让静止的柴禾叶子骚动、喧嚣了起来。<o:p></o:p>

陆文景打了个寒噤,便抄小路朝吴庄的村南走。<o:p></o:p>

“我是再不能住了。后天就得去上班。你若同意,我明天就开介绍信去。咱们相跟着去了省城再领结婚证,到了单位举行个仪式,。这想法我与你父母都讲了。他们没有意见,现在就等你的表态了。”赵春怀跟在文景背后,一字一顿地说。<o:p></o:p>

“那,你明天就开介绍信去吧。”陆文景心不在焉地表了态。她恍然意识到吴庄男女但凡是嫁娶的,都得开盖了革委大红印章的介绍信,必须经过吴长方那道关。只要“小红太阳”有歧议,谁也别想顺利过关。他曾要求文景善待长红,必然珍视长红的感情、看重长红的幸福。那么,得不到长红的认可,这介绍信是肯定开不出的。想到此,陆文景又感觉自己简直象个工于心计、老谋深算的阴谋家了。实在对不住无辜的赵春怀。<o:p></o:p>

“春怀哥,不管婚姻成不成,咱别伤了和气。”陆文景心里一软,声调突然柔和起来。“你别听信那媒婆热哄你。我家那家庭优势,都是她虚构的。我父亲胆小怕事,没个正经心骨儿。过日子得过且过。我母亲是常年闹病。我也是拖累。一家子全是负担。我自己呢,也不咋地。找您也有功利目的”。说到自己的自私,文景有点儿难为情,娇羞地笑了。<o:p></o:p>

“那么我花三十块钱,就买了赵媒婆个‘热哄’?”赵春怀也笑道。<o:p></o:p>

“真的。你后悔也来得及!”文景诚恳地说。<o:p></o:p>

“谁也别提后悔的话了。”赵春怀欢快地阻止道,“那么,我明天就开介绍信去了。”<o:p></o:p>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丁字街,分手时赵春怀一直目送着文景的背影儿,直到那袅袅玉人儿消失在夜幕里。就象读一本深奥的哲学著作似的,赵春怀琢磨不透文景的心。但是,她坦诚的表白,悦耳的声音,以及瞬息万变的神态又无一不打动他。实在让他欲罢不能了。<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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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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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之后,陆文景就走出吴庄的阡陌,踏上了进城的官道。她的道路正从脚下展开,一直延伸到北面天涯山底滹沱河边,经过尚未竣工的红旗大桥深入县城的地界,向左拐个直角后进入喧嚣的火车站。再转乘火车才能抵达省城。那是一方遥远的陌生天地,凡眼望不到的地方。<o:p></o:p>

文景家实在没有能派出手的人。送亲的只有慧慧。慧慧推着赵春怀送文景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走在文景身边。车后驮着个大红包袱,里面包着文景的红嫁衣。文景却依然是过去的打扮。黑白格儿相间的上衣,学生蓝裤子,白线袜子,方口儿黑条绒鞋。头望一望田间小径上伫立的爹娘和,遥远的距离已使他们浓缩成三个小小黑点儿。但可以想象他们手搭长篷久久瞭望的情景。家中的顶梁柱走了,怯懦、失落和凄苦,以及思念和盼望正交织着三张大致相似的心。文景刚刚擦罢腮上的泪珠,眼里的泪又哗然涌出。当母亲把那碎布片儿拼成的花书包挎到她肩上时,嘱咐她说:“针包和医书也塞进去了。出门在外,两眼陌生。或许能靠手艺维持维持人。”文景驯顺地点了点头。这天,她表现得比任何时候都更为依从。她原本想奋斗到县城,在新的岗位上自强自立、独立打拼,改变家庭的困境,不料却屡遭失败,带给爹娘的总是失望和晦气。想不到这第一次出远门竟以这样的方式:结束了单纯的女儿生涯,开始了身为人妇的漫长行程,将与一个自己并不喜爱的人共捱时光。同所有远嫁的女孩儿一样,才德双全的文景亦别无选择。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对父母尽一点儿孝心,对家庭尽一点儿责任。可是,心高气傲的陆文景是何等地不甘啊。<o:p></o:p>

如果在县城,离家还不远,她可以两头照应。如今这一走,娘犯了病谁给她按摩和扎针呢?再挨了打,谁来包扎他的伤口,谁来擦干他的眼泪?爹受了惊吓,谁又来替他排解呢?<o:p></o:p>

“你这一走,往后再遇到挫折和打击,我可向谁倾诉呢?”慧慧本来就随着文景垂泪,想到自身的孤单无助,更是泪雨滂沱。<o:p></o:p>

“只有通信联系了。”文景已擦红了两颊。<o:p></o:p>

离愁别绪涨满胸怀,两个姑娘一时寂然无语。她们的脚步伴随着自行车辐条的浅吟低唱,汇成了初冬的旷野的绝响。车上行李本来不多,她俩中如果有一个是骑车高手,完全可以连人带行李驮着走的。可是,这辆新车作为她们的教练车,她们仅在打谷场上练了几天,都还不敢骑着上路呢。不过好朋友分别在即,宁可时间倒流,路途再长些远些,泪眼缱绻,已不知疲累是何感觉。千言万语,两人尽管不知该先说什么好,但不停地倒替着推推车,挎挎包。浓浓的友情在年轻的肢体里、在寂然无声中传递和荡漾。<o:p></o:p>

在童年那对万物都感到新奇的日子里,她们曾站在吴庄的南坡上眺望,坡下这一大片绿油油的谷地、冒着炊烟的村庄、疏林掩映下的滹沱河,家乡的一切都让她们感觉神奇与向往。上了中学,进入妙龄花季,她们所接受的教育正是热爱家乡,上山下乡光荣,这与她们那单纯的眷恋是何等吻啊。怀着挚热的情感,她们又义无返顾地到家乡。那时,在她们的人生经历里还没有口是心非、没有欺诈和权谋。她们所涉足和熟知的地方,也只有滹沱河东、天涯山南、南山坡前以及县城附近的少数地。对县城之外的了解就是靠地理课本上的介绍了。从书本上知道的地方,毕竟没有感情。而自己所熟悉的滹沱河东的这一湾土地、每一个村庄、每一道山梁,都仿佛是亲友的面庞。故乡吴庄更是血脉相连,这里不仅有养育她们成长的亲人,还有她们的恋情、少年的志向。“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为了实现这个理想,她们起早贪黑翻过河泥、垦过荒、打过坝、修过梯田。她们曾为之高歌为之狂舞。然而,现实与铺天盖地的宣传大相径庭。现实与她们所追求的又面貌全非。<o:p></o:p>

“政治上不可靠!”陆文景至今都对这句话耿耿于怀。吴长方的一句话就抵销了陆文景乡五、六年的全部努力,将她一生的前景推上了绝境!<o:p></o:p>

“唉,你不该与他吵架。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慧慧叹口气道。<o:p></o:p>

令文景更为气恼的是赵春怀去开结婚介绍信时,吴长方不阴不阳地表示支持,一路绿灯。不假思就写了介绍信、盖了章。用具体行动再一次告诉文景:你以为你是谁!不仅把陆文景看作与吴家毫不相干的人,简直当成了烂抹布、臭酸菜!<o:p></o:p>

“春玲的哥哥求他办事,他还不顺水推舟?”慧慧提醒文景道,“这事还怪长红一个人!”<o:p></o:p>

文景几次托慧慧去找吴长红,他家街门上都挂着冷冰冰的大铁锁子。陆文景与赵春怀的事被赵媒婆传了满街满巷,吴长红却无动于衷。真叫人寒心!<o:p></o:p>

“人嘛,看惯了就不丑。我就觉不出春怀哥比长红差多少。常言道:宁找个爱你的,不找个你爱的。你猜为娶你给赵媒婆花了多少?名义上是三十元,他背过他娘又偷偷塞了十块。赵媒婆都给自己定了副好棺材呢!”说到“棺材”,慧慧自觉不吉利,说漏了嘴。脸一红急忙打住了话头儿。<o:p></o:p>

穿过一片疏林,路过她们垦荒的河滩地时,俩人的脚步慢了下来。这一片黑色的鱼鳞似的土壤中就浸透着她们的汗水和血泪。想起慧慧那遭人嫉妒的“表现”劳而无功,一对好友神色黯然。过了天涯山底的崖底村,就望见有十几个桥孔的红旗大桥了。爬上未铺路面的沙石桥基,自行车便上下颠簸起来。两个姑娘便一人稳车把、一人扶后座地走。站在桥上向西鸟瞰,贴近县城的一片平川正呈现出丰润而洋气的色调。明晃晃的如同油画一般。雄踞高地的车站候车大厅的绿色墙壁、火车喷出的一团一团的如云的白汽、高屋顶上铺着的洋灰瓦和城市风味的宅第,县城的建筑以威严的群体模式展示在两个姑娘面前。尤其那一扇扇窗户,在近午的阳光下象一盏盏明灯闪闪发亮。她们猜测,那房屋里住的都是上班一族,如同春玲似的拿国家工资的幸运男女。反观自身,便觉得既土气又泄气。<o:p></o:p>

“还记得那年夏季放暑假的时候,我们相跟着趟水过河的情景么?”慧慧将收的视线缠绕在滹沱河上,脸色阴阴地说,“河里涨水,我们不识水性,陷入沙汇,几乎把我卷走。那时你若不硬拉我,随河水消逝而去,也就不会有如今这烦恼了。”<o:p></o:p>

“别,别这样想。”文景道,“不为自己想,还得为家人想想。咱来核计核计我走后你怎么办。”文景隐隐地感觉慧慧总说丧气的话,这其中会不会是一种命运的昭示、不祥的征兆呢?<o:p></o:p>

“明年,春树还有一次提拔的机会。为了他,我还得脱胎换骨一。”慧慧说,“希望你在春怀哥那里替我多添好话。”<o:p></o:p>

“那还用吩咐?”文景道。想起吴长红说的慧慧若要入党,除非她闯入火海抢险、跳入大河捞人的话来,文景真替慧慧担忧。在人际关系的处理上,慧慧比文景细心得多,周全得多。比如吴长方顺利给赵春怀开介绍信的事,慧慧马上就联想到春玲这层关系。文景却一相情愿,只朝有利于自己的方面想。可是,一遇到与自己的爱情和幸福相关的事,慧慧也钻牛角尖。<o:p></o:p>

“我都琢磨了好长时间了。”慧慧说,“还得横了心与我娘划清界限。我准备搬了铺盖、带了口粮,住到五保户家。认聋奶奶为亲奶奶。另外,你和春玲这一走,村里团委会的工作,宣传队的工作,后继无人。我再显显身手。我就不信没有感天动地的一天!”说到这里,慧慧与刚才判若两人。看来赵春树又来信给她鼓劲儿了。使她又精力充沛、信心十足了。万幸,万幸!经历过那场突如其来的打击后,慧慧终于挺过来了。青春的火焰终于又在她身上燃烧了起来。<o:p></o:p>

走到个叉路口,她们拿不准该选那个方向。都懒得问路。河东河西口音不同,她们不愿学外乡话献丑。于是,一动不动地站在路口上瞻望。噗哧。火车的吐纳和轰鸣唤醒了两个外乡姑娘。穿过一个枯枝围绕的荒凉菜园子,朝西南方向望去,车站上的喧闹和人来人往已近在咫尺了。<o:p></o:p>

“文景,一定要好好儿与春怀哥相处。你瞧瞧他对你那依顺。你说要什么,他就能把不疼的肉也割下来;你说不和人家相跟,要分开走,人家也依你。人要知好识歹!”<o:p></o:p>

“心爱赵春树,连赵春怀也捎带了。”文景笑道。慧慧在文景背上狠狠地捣了一拳,几乎把自行车歪倒。两人便各握一个车把走。眼看将天各一方,心里都有些发堵。<o:p></o:p>

“慧慧,替我关照一下文德。家中有什么事,也及时来信。”<o:p></o:p>

“路上照看好东西,坏人不一定长着坏面孔!”<o:p></o:p>

“这辆车就当作咱俩公用的,几时用,你就推去。”<o:p></o:p>

“一完婚就给我来信。”<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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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车站广场,一双好友不得不洒泪而别。由于她们没有使用贵重物品的经历,不能接受把崭新的飞鸽车换成个小木牌(存车的证明)装在口袋里,送入陌生人的存车处,文景和慧慧只好过早地分了手。慧慧站在候车大厅的台阶下,一直目送背着大花书包、提着大红包袱的文景走进候车大厅的弹簧门,融入熙熙攘攘的人流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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