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吴庄(二十九) 路途漫长(2/2)

“那么,这二元是怎么事儿呢?”<o:p></o:p>

“这钱是赵春树托他病房值夜班的女护士转给我的,叫我无论如何要转给你。他对那护士说想不到他赵春树在部队也曾是被人学习的英模、风光无限的人物,如今却落得妻离子散,留给女儿的遗产只有这私藏的二元钱!对娃儿养母的恩德亦无以为报了”<o:p></o:p>

赵春树在不久于人世之际,宁愿向一位陌生的护士吐露自己的隐情,亦不愿告诉至亲父母,这本来就够凄惨了;他的喟叹、他对人世变幻莫测的无奈和沧桑之感,更叫人哑口无言。赵春树的悲剧结局对文景心灵深处的影响,超过了一切当红的理论家的喋喋不休、深思熟虑后的说教。被迫的屈从、高压下的盲目不是当然的耻辱,她觉得自己已彻底原谅赵春树,并深为没能在他生前与之长谈、安慰安慰他而遗憾。<o:p></o:p>

吴长东来叫文景上路了。车把上挂了一个沉甸甸的红色塑料袋。坐在小椅子上的海纳探过身子从塑料袋中掏出蚕豆,招呼妈妈和阿姨吃。她自己嘴里已嚼得咯咯嘣嘣响了。喜鹊从海纳小手里捏过几颗蚕豆,送进自己嘴里,也夸夸张张地渲染着那香甜。颇具深意的双眸却从文景转向吴长东,又从吴长东转向文景。弄得文景倒浑身不自在了。<o:p></o:p>

道别后,这位白衣天使立在马路边,一直目送文景跳上自行车后座、一男一女与小孩溶为一体、消失在迷茫人海中,她这才欢快地飞医院。<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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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为什么闹红火时不见赵家的人出来观看!”文景的思绪仍沉浸在已故小叔子身上。<o:p></o:p>

“他们家人心气儿高,不想把这致命的打击公布于众人。”<o:p></o:p>

吴长东带了文景母女家的路上,两人的话题就多了。都难以遏止地想缅怀和谈论赵春树。尤其是文景,她象面对交往多年的挚友,从慧慧与赵春树的热恋、绿军衣定情、五保户家的浪漫、一直讲到婚姻的巨大阻力、慧慧因情自虐以及鸠占凤巢的全部过程。讲到慧慧与春树的鸿雁传书、鱼水和谐时,文景的嗓音一会儿象溪水在细石上跳跃;一会儿象交响乐中钢琴的琴键在滑动,悦耳动人。讲到悲伤之处时,那发音器官就仿佛出了毛病,带上了浓重的鼻音。但吴长东注意到,在她的讲述中常常以“男的”代替赵春树,以“女的”代替慧慧,而故意隐去了他(她)们的名字。他能体会她这种良苦用心。她不愿意当着小海纳的面反复提她亲生父母的姓名。这真是个好女人。吴长东一边蹬车一边认真地倾听。当飞驰的自行车跃上旷野的大道时,一路缓坡。吴长东轻轻捺一捺车闸,放慢了速度。他觉得文景略带追忆式的动情的讲述中夹杂了海纳吃蚕豆的声音,听起来非常享受。吴长东觉得文景讲述中传递的不仅仅是一个悲剧故事,更富于人生哲理。在将慧慧与文景这一双好友的对比中,教给他这个单身汉该怎样评价女人。一个好女人,应该是看准了自己与世界的关系的女人,一个勇于担当自己的多重会角色的女人,在追求自己的幸福时也眸受伤的同类。这才不至于以爱情去对抗亲情,使自己与周围处于隔离的状态。<o:p></o:p>

“哎,您说白血病会不会遗传呢?”文景突然提出的问题叫吴长东猝不及防。他一时懵头懵脑,不知如何答才好。<o:p></o:p>

“啊呀!”文景的猜疑给自己又带来无法消除的恐惧。她竟然神经质地从自行车后座上跳下来说:“该是返去问问医生再走呢。”<o:p></o:p>

“不会遗传。我想是不会遗传!”吴长东以一脚着地,也停下自行车。“赵家的老辈人都是高寿呢!”他终于找到了得力的证据。“文景,我觉得你应该放松一些,今天别为明天可能出现的意外而发愁!”<o:p></o:p>

“对啊。对啊。你可别笑话我神经兮兮的!”文景也笑了。想到前公婆的硬朗,她觉得吴长东说得很在道理。<o:p></o:p>

“那么,我们还返去么?”吴长东问。<o:p></o:p>

“别,不用了。”文景的脸红了一股。她为了掩饰自己的莽撞,赶到自行车前摸摸娃儿的头,问海纳要不要解手,坐着舒服不舒服,要不要妈妈抱抱。<o:p></o:p>

当海纳表示她非常依恋那小椅子后,自行车又驮着这不是一家的三口人上路了。走过红旗大桥,路过当年青年突击队垦荒的河滩地时,昔日的情景又历历在目。吴长红替她借锹的体贴又萦绕在心头了。自行车跃上一个土坎儿,猛然下坡时,文景的身子往前一倾,几乎贴到吴长东背上。她不经意道:“对不起!”吴长东说;“没关系。其实你靠近些我最省力,三位一体会形成一个重心。”真的。从未骑车带过年轻女性的吴长东,尽管背上汗水涔涔,感觉却特别好。他第一次感悟到正是男人和女人相互托靠才使世界具有了依恋的魅力,才使日月有了岁岁年年的意义。<o:p></o:p>

“长东哥,你为什么不成个家呢?”文景问。<o:p></o:p>

“原先也有过这念头,后来经过一次次矿难,这念头就渐渐淡了。”吴长东答。<o:p></o:p>

“你刚才不是说今天不为明天发生的意外发愁么?”<o:p></o:p>

吴长东想说我一直没遇到象你这样敢于拥抱困难的好女人。但他不敢冒昧。残疾人形体上的缺失使他的心理常常陷入自卑的泥淖。他总是想用过度的自律来完善自己。这天,他却突然为自己不平起来。便发狠地猛蹬自行车,想尽快结束这段行程。<o:p></o:p>

文景亦知趣地紧闭了双唇。经历了这许多生死病痛,她觉得自己的心境已成熟了十年。如果说十年前所珍视的是年轻、美丽,所追求的是出人头地,如今更为重视的则是人生的平安与和谐了。<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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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富堂的“补德”的病比文景的海纳还好得快。它吃了一剂下食的中药就彻底痊愈了。也许它原本就没什么大病,只因人把畜生当成儿子来喂,只喂玉茭、黑豆没喂草料,吃得堆下食了。所以,在文景陪娃住院的两天里,陆富堂就伙同补德拉了那平车把街门口的农家肥全部送到地里了。那天,老富堂乘三货的车去了趟县城,可开了眼了。尽管他来后腿髋象散了架,骨头象肢解了一般酸疼。但晚上用热水烫了烫脚腿,一夜睡到天亮,第二天就只剩下兴奋了。陆富堂看似为长了见识、经了世面而兴奋:那林立的高楼、五光十色的现代化,比过去文德炫耀的气派多了。其实从骨子里讲,他是为跟着三货拾了便宜而窃喜。三货与倒卖砖的交了朋友。那朋友不仅在化肥厂有关系,在农副土产品公司也有熟人。因此,经他一介绍,三货就以最低价位买了化肥和农用地膜。但三货卖给别人不准备按照这个价。所以,当三货把陆家需要的货卸到檐台上后,就将手往小胡子边一圈,扒到富堂伯耳边说:“对外人别露出这个价,就说是”。陆富堂嘴里应着“那是,那是”,心里一核计,化肥和地膜两项一共省了八、九块哩。优越感即刻就起来了。觉得自己已介入现代交往圈儿了。自己七十多岁的人了,不被人小瞧,敢尝试科学种田,也算作广播上一天价讲的与时俱进了。<o:p></o:p>

陆富堂一经腾云驾雾,早忘记他与女儿间发生的芥蒂了。他想采用的地膜覆盖的方法又得到了女儿的赞同,于是父女俩很快就和好如初了。<o:p></o:p>

这天,东山上的天穹刚出现亮光,屋内的什物才依稀可辨,两个孩子还在酣睡中,文景就陪爹下地了。他(她)们的活计是撒粪。用锹把堆在地中心的农家肥均匀地泼撒开来。<o:p></o:p>

好长时间了没有户外活动,文景很喜欢这种久违了的生活。沤过一冬天的肥料一点儿都不臭,反而与春天的大地有一种协调融的味道。柔和而均衡的清爽的空气中,夹杂了一丝儿腥甜,特别具有传导的功能。渠埂上的枯枝也仿佛受了仲春的感应,根部在泛绿,力图返青。文景见爹那拿拿捏捏,诚惶诚恐的样子,有些好笑。就告诉爹她已向隔壁的慧生作过咨询,所谓地膜覆盖,也不过是把地整成洗衣搓的形式。突起处挖埯下种,覆盖地膜;凹处浇水罢了。盖膜是为了保温防止水分蒸发。其它作做法与从前并没有太大差别。听罢女儿的话,陆富堂的心情不再紧张,动作也就不复生硬了。<o:p></o:p>

父女俩再顾不得言语,仿佛竞赛似地干了一个时辰,十多个粪堆已撒开三堆了。听着老爹气喘吁吁,文景便有意慢了下来。天色亮多了。太阳公公正将铅灰的天幕捅开个窟窿,万道金光相拥而出,射向万籁俱寂的大地。使地平线以内的景物都笼罩在阳光的点缀中。有的镀了层火亮的红色,有的却沉浸在阴影中。直到这时,村路上才蠕动着三三两两的黑影。<o:p></o:p>

“村里选村长哩。三货让我选他二哥。吴长红却到咱家发动过你娘,叫选他。”陆富堂突然对女儿说。“这公家也是,从来都是指定一个人。如今变成两个,叫人作难哩。”<o:p></o:p>

文景已听娘说过长红拉选票的事儿。事情正发生在他大哥接她们母女家的那一天。他还用纸包了一叠钱,说是让文景给娃们买些营养品。初接到这纸包,文景的心还有些悸动。当她用颤抖的手打开纸包,看到纸内写的一行字时,心里就冰凉冰凉的了。吴长红写道:“我这人注定是属于会,属于公众,很惭愧不能不顾忌形象。望好自为之!”仔细琢磨他这措辞,不禁使人气愤。那意思好象是文景接受他大哥的救助,倒是不顾脸面了!文景便懒得数那十元的票子是几张,就让她娘快送过去。文景娘搓搓手,显出难为情的样子,道:“不愿意花他的钱也得等选举过后再还去,他怯生生地求到咱门上,现在送去还让人家怀疑咱绝情绝分不选他呢!”这样吴长红送钱便有了行贿的性质,陆文景的气愤中又添了厌恶,更不想听这个名字了。<o:p></o:p>

“你想选谁便选谁!”文景不耐烦道。她一生气倒浑身抖擞,来了干劲儿。猛铲一锹,扬撒开来。把铁锹挥舞得象舞台上耍船桨似地。<o:p></o:p>

“论资格吧,倒是长红当干部年头长,为村里打井出了大力;论发家治富的点子吧,吴天才家又养蜂儿、又开砖窑”<o:p></o:p>

“哎哟哟,好嫂子呢。让我找得好苦!”一个飘忽忽的甜腻腻的声音打断了陆富堂的唠叨。随着那声音的落定,一个带着波光的黑色俏影儿已越过一条条田埂来到文景面前。文景一抬头发现是春玲,无意识地把一脚踩在锹上,停止了劳作。<o:p></o:p>

“啊呀呀,好嫂子!你说我这命啊,真是黄连苦,苦黄连!赵春树生前,我为他求医看病跑了多少腿,花了多少钱?”春玲垂眉低首、哭丧着脸说,“这去世了,娘又闹着非得让人给他配个冥妻。如今配冥妻都得千五到两千呢?再说哪儿有那么现成的?哪儿有与他年令相当的、情投意的?还是我大肚皮,不懂得吃醋,突然就想到了慧慧。跑到慧慧家一问,他爹和他说并未找到尸首。又说是你曾给慧慧筑过个衣冠坟。我想不管那坟里埋的是什么,连土带渣挖些去,也算有情人成了眷属。瞒过家中二位老人就行了。咱年轻人谁讲这迷信?可是,我们都不知道慧慧那衣冠坟在哪儿呢”<o:p></o:p>

“哪天安葬,我也该抱了纳儿行个礼去。”文景想到春树和慧慧苦苦相恋多年,如今却落得这等结局,撑不住鼻子一酸,脸颊上滚了两行清泪。<o:p></o:p>

“别,别。嫂子你别难过。”春玲反倒替文景擦泪,打劝文景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嘛。还是活着的人要紧。为了眼不见心素净,那天拉来就没进家门。要是怕老太太受不了呢。直接就送到了南坡。坑已经挖好了,只差慧慧坟中的一包土了。就这样简单些,也算响应政府移风易俗的号召了!”春玲把低垂的眼帘掀起来,愧疚地瞥了文景一眼,长长地叹一口气。“嫂子,你千万别怪我,我知道我对不起海纳,可是,没办法呀。你真不知道我在长春过得那地狱般的日子!春树也病,海纳也病!一个女人摊了两个病人!这灾病真是无底洞啊。钱象淌水似地往外流 。没得法儿我就挪用了校办工厂些钱,被人家发现后追查、盘问、处分!没完没了地折磨我!”春玲痛苦地停顿一下,摇摇头不堪首似地咽了口唾沫。“咳,这病男人还不理解,不和老婆站在一个立场,说我贪财”说到此,春玲眼里也泪汪汪的了。<o:p></o:p>

“春树的医疗费应该能报销吧?”文景道。她总觉得春玲的讲述中掺有水分。<o:p></o:p>

“报销也得预先支垫呀!”春玲平了脸儿道。她突然意识到对文景谈这些毫无意义,嘴一扁嘎然结束了这一话题。脸上浮出了乞讨的笑容,问:“嫂子能陪我们到慧慧的坟上走一遭么?”<o:p></o:p>

“我呀?实在不行。一会儿还得去给纳儿熬药呢!你去找冀建中和丑妮儿吧!当时他(她)们也在场。”文景本来也希望一双恋人能坟,但还是拒了春玲的请求。她害怕再见那宽脸盘前夫。<o:p></o:p>

文景目送春玲飘然而去。望着她那时髦的黑风衣飘忽如蝙蝠,想起正月十五元宵节赵春树僵卧病床时,她正踩着喧天的锣鼓扮演着潘金莲的角色,真不知说什么好。人生在世就这么不可思议:春树与慧慧的婚姻的绊脚石、破坏者,如今又变成了为他(她)们坟的倡导者、操持人。一对亡灵若地下有知,该怎样看待这件事呢?不过,从爱情的质量来衡量,倒也哀怨而凄美。那么他(她)们那冢的坟茔里会不会长出相缠相拥的两株长青树、树上有不眠鸟比翼双飞呢?<o:p></o:p>

“唉老天爷是公平的!”一直沉默不语的陆富堂一边干活儿一边也发出了感叹。<o:p></o:p>

“是的!”文景亦表示赞同。被赋与凄美的得不到寿终正寝,享高寿的往往得不到凄美。上天的公平正是这样,它给任何人同样温和的春天、同样长短的昼夜。每个人都不过是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走在重归尘土的途中。<o:p></o:p>

这天早上也是该有事。陆文景与父亲撒完第五堆粪后,擦罢锹已迈出了田埂,却被红梅花堵在了地头。红梅花披头散发、眉胖眼肿,满脸泪光,象是被人揍过的情形。可是,她一见文景就火冒三丈,恨不得把一腔恶气全都煞将出来。泼口大骂道:“天下死的再没男人了,都瞄准了我家的男人!实在难熬了不会用捣蒜锤子、擀面杖儿捅一捅?”<o:p></o:p>

陆富堂这天少有地胆壮,将锹横在手里,挡在文景面前,对那泼妇道:“去拿上肥皂洗洗嘴再说。”<o:p></o:p>

文景忙把父亲扯在自己背后。她隐约听出红梅花话中有话。猜想她是不是上坟找错了墓堆?春玲那么急着想埋掉春树,是不是与吴长方已定了婚期?早听说红梅花与二大伯子有染,她自然嫉恨春玲。那么,她一早追到地头,是不是在找春玲呢?想到此,文景极平静地对红梅花道:“有什么话你慢慢说,别夹枪带棒!”<o:p></o:p>

“哼,有理不在低言,高山挡不住太阳!”红梅花道,“事实胜于雄辩!我大伯子为你买娃娃花了三块钱,有这事没有?我男人那天又送到你家一块,是事实不是?你凭什么要人家的钱?棺材里钻出头来了,死不要脸!你井口边浪、南坡里浪;浪了又浪哥”红梅花的愤怒大约酝酿了多日,出口成章,旁人都没有插言的空儿了。这时正是地里人们收工家吃早饭的时刻,便都围上来观看。<o:p></o:p>

“那三块我早还了。问你二大伯子去!”陆富堂气急败坏,被人堵在人圈儿外嚷。<o:p></o:p>

文景几曾在众人面前受过这等脏泼,性也以横抗横,反唇相讥:“你男人迟不送钱早不送钱,为什么偏在这节骨眼儿上送钱,你去问他去?”当时,文景并没想到这话的杀伤力有多大,不料却被吴天才方面的人听去,他们便窃窃私议。据说吴长方确实有为贿赂选民的行为(要是拉拢他过去得罪过的人)。<o:p></o:p>

“长了张卖x脸子就得了理?过手一个男人又过手一个男人,莫非要把天下男人尝遍了不成?”换个精明的女人,绝不会在丈夫参选前夕这么大动干戈。更该掂量掂量文景那话的份量。但红梅花气晕了,哪儿管这些!自打结婚后,一家子三条光棍,只这么一个花媳妇,紧接着又得了双胞胎,她被宠惯了、惯坏了。大大伯子有钱,一家就给买这买那;二大伯子有权,人捧人敬。可从今年正月开始,二大伯子对她就越来越冷落,这几天又听说春玲要嫁吴长方,她心中本来就有气,又听说吴长东替文景花了三块赎娃娃,内心更是不平。不料今早起来,红梅花娘家人来借买化肥的钱,从躺柜中钱时,又发现短了一块(她在办其它事时马虎,在管理金钱上却毫不含糊),就仔细盘问吴长红。吴长红竟然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