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狐狸 第二章 索尼娅 第二节 索尼娅(1/2)

冉大牛来到暖泉屯不久,牧业二队又来了一位背着琴匣的新人。此人叫尼娅,十五岁,混血儿。混血儿被当地人称之为二毛子。尼娅身材修长,碧眼金发,皮肤白得怕人,在一般人眼里,她是妖。西游记里的妖怪不都是红头发还配着一双猫眼吗?现在有人认为白人漂亮,甚至跟着染红发染金发,想让自己像洋种,那是与时俱进,也是被精英们渲染的。当年,亡我之心不死的帝国义魔鬼,现在不也成为座上宾了吗?观念变了,妖魔会成为仙女。可是在冉大牛和尼娅的青春萌动时期,也就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没人认为尼娅漂亮,在一般人眼里,那是怪物,如同西游记中的罗刹女。

尼娅确实有罗刹女的血统。她的祖父是白俄,是有钱的资产阶级,被十月革命的炮火吓到中国东北来了。白俄的称呼与取得政权的红色的布尔什维克有关,无产阶级是红色的,资产阶级只能是白色的了。尼娅的母亲是老白俄的独生女儿,视为掌上明珠,令老白俄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宝贝女儿偏偏和一个拉小提琴的中国青年好上了,要死要活地要嫁给他。老白俄没法,只得同意这门婚事。他们于四七年结婚,五零年生下了尼娅。尼娅的童年生活非常幸福,那时候中苏关系亲密,东欧斯拉夫宽脸膛的大鼻子和西欧撒克逊窄脸膛的大鼻子,在中国的受到的待遇形同天壤,宽的受宽待,窄的受窄待。凡是俄罗斯人都能受到敬重,没人在意他们的资产阶级身份,而那些窄脸膛的撒克逊人无一例外地被视为魔鬼。可是好景不长,随着中苏关系恶化,俄罗斯人在中国生存艰难,他们不得不选择离开。尼娅的父母就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分离,母亲随老白俄返苏联。因尼娅有中国血统,只能留在中国。而那个患上狂想症的情种父亲,被碧眼儿迷了心窍,却不知道自己的担当,自妻子离开后,整日地酗酒,几个月后不知道什么原因失踪了,几天后,钩钓者在海拉尔河的一个洄水湾发现了他的尸体。尼娅变成了孤儿,一时间衣食无着,便把自己关在屋里。幸好邻居发现她几日没出门,在敲门无人应答的情况下,就约同警察翻窗而入,发现被饿得奄奄一息的她。从此,尼娅就被当地政府委托一个人家代养。

一次,德尔去牙克石开会。一个在旗政府工作的老朋友,知道他曾在一个老白俄家做过佣人,一直对白俄有好印象,于是就向他述说了尼娅的情况,希望德尔能在狍子河农牧场给尼娅安排工作,使她能够活下去。受爱屋及乌的思想支配,德尔答应了,将尼娅带来狍子河,原本留在场部招待所当服务员,哪知道尼娅要求到偏远的地方,越偏远越好。看来,她饱尝了人间的辛酸,想离群居。

尼娅沉默寡言,邢队长安排她挤牛奶,她很快就学会了。她每日除去挤牛奶外,就是看书散步拉小提琴。她拉小提琴,总是选择在山坡上芍药花盛开的地方拉,每当山风抚过,身着布拉吉的她也和芍药花一样婀娜。她站在花丛旁忧郁地拉琴,琴声随风飘进冉大牛的耳朵,把冉大牛的心熏染得微微发胀。听得出,那尖利高亢琴声里含着不淡不浓的悲伤,这琴声经过草丛和清风的过滤,变成了泣诉,一如雨后的芍药在微风下颤抖,也令横卧在草丛中的冉大牛的神经微微发颤。冉大牛音乐欣赏能力是老莫培植的,也应当有许多天分,当初,老莫也时常站在野外弹吉他,冉大牛常常听得入神,不过老莫的悲伤和尼娅的悲伤不同,老莫的悲伤是深沉的,是缭乱的关山情,像兴安岭一样缓和厚重,像植根于厚厚沃土的碱草一样茂盛。那时候,冉大牛要老莫教他弹吉他,老莫说你是放牧的手掌,拨不动琴弦的。冉大牛不信,几经纠缠,老莫答应教他,可没学几次,他总是找不到感觉,弹出的声音跟劈柈子的声音差不多,便自动放弃了。他问老莫是什么原因?老莫说音乐和文学具有悲情色彩,你是乐观型人,音乐之根在你的胸间生长不起来,倒是眼下的颂歌适你,不信你唱一下《我为祖国献石油》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肯定带劲。尽管如此,冉大牛还是能听懂老莫琴弦上的心声,那是深沉的诉说,有思念也有愤懑。

一日,尼娅在草地上散步,冉大牛凑了过去,尼娅翻眼瞅瞅他,却没有言语。冉大牛问她想不想骑马?尼娅眼睛一亮,马上说好。冉大牛牵来一匹备好鞍子的枣红色老马,扶着尼娅上了马,告诉她骑马的要点,嘱咐她一定不能把脚完全伸在脚蹬里,说那样很危险,万一跌下马来会被拖死。尼娅眼睛睁得大大的,像孩子一样点头。

老马稳当,它驮着尼娅转了几圈,尼娅胆怯的心情消失了许多。冉大牛让她双腿夹一夹,尼娅照着做了,哪知道老马一颠一颠地慢跑起来,吓得尼娅尖叫。冉大牛跑步跟在老马的身旁说:“不要害怕,适应了颠跑,骑马就算学会了一半。”尼娅见冉大牛在身旁,慌乱的心情减轻许多。老马跑了几圈,冉大牛大喘粗气,脚步慢了下来,看着枣红马驮着尼娅慢慢地远去。

从此,尼娅每天都让冉大牛陪她练习骑马,渐渐地,俩人的话语多起来。冉大牛问尼娅每天都看些什么书?尼娅说她看勃朗特三姐妹的,看托尔斯泰的,她说她不爱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太残酷了。尼娅问他爱看什么书?他说师傅不让他看小说,只让他看科技业务方面的书和唐诗宋词以及哲学会学方面的书。尼娅说你这么听话呀,老莫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冉大牛说老莫是我的恩人,没有老莫就没有我冉大牛的今天,他教我做的事一样都不错。尼娅露出蜜一样的笑脸,期待的目光深情地看着冉大牛,“我推荐给你一本书,你看不看呀!”见尼娅这样热情,冉大牛情不自禁地答应下来。

尼娅拿给冉大牛的书是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这本书像一个巨大的磁场,把冉大牛紧紧地吸附在里面,而达西和伊丽莎白一波三折的爱情故事深深地感动了他。他连天加夜的读,三天时间就把这大部头的长篇读完。当他把书还给尼娅的时候,他大胆地说:“我希望能像达西一样,娶上伊丽莎白那样的女人。”尼娅笑了,“放牛放野了,脸皮挺厚,张嘴就是什么女人不女人的。”冉大牛说:“不说女人说什么?你也是女人呀!”这是尼娅平生以来第一次听到有人喊她女人,她心儿噗噗跳,脸儿红了一片,心底涌出莫名冲动。见尼娅羞涩且没言语,冉大牛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说错了什么吗?”

尼娅摇头,“没什么,你们都是这样讲话?”冉大牛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是啊,有什么不妥吗?”尼娅说:“直率,但登不了大雅之堂。”冉大牛眼睛睁得大大的,“什么大雅之堂?我怎么没听说过?”尼娅暗暗叫苦,本以为冉大牛是中专生,可以交流的,没成想是这样,“大雅之堂就是那种穿着体面的人,在一起商讨事情或者参加招待会舞会什么的。总之,说话得体,穿着得体,举止得体,文质彬彬的。”冉大牛说:“就是电影里资产阶级的那一套?女人穿晚礼服,男的打领带,端着酒杯互相问候的场?”他突然拍了一下大腿,“也就是达西和伊丽莎白跳舞的那种地方。”尼娅更加莫名其妙,心思听他的话说明他还是懂一点,看来这个愣小子值得调教,也需要调教。她正在想,又听到冉大牛问:“怎样做事说话才能得体?”尼娅想了想说:“当你要做事和说话的时候,要想一想别人的心情,对他们有没有妨碍,甚至是伤害;还有,场上说话要婉转,不要直来直去,这样就留给人家旋的余地。”冉大牛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尼娅,“年纪小小的,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尼娅说:“我的母亲,她就是你说的资产阶级小姐那种人。有时间问问老莫,我想他一定是贫寒出身,他不能教给你上流会的那一套。”冉大牛马上反驳,“你说得不对,老莫是一个非常高尚的人。”尼娅说:“这与高尚无关,哪个阶层都有高尚的人,也都有卑劣的人。上层生活习性是需要学习和调教的,童少年时期的耳濡目染最为重要。”之后,尼娅又拿了一本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给他看,让他看细致些,不妨看上三遍四遍。

冉大牛和尼娅情投意,形影不离。他们的足迹踏遍了暖泉屯附近的山山水水,山坡上,河套边,时常能见到他们的身影,在冉大牛的眼里和心目中,尼娅的确妖艳但绝不是妖怪,金发蓝眼睛别有一番风味,里面甚至还有亲切的情愫。在尼娅的床头,长期摆放着大束的鲜花,都是冉大牛采摘的,几乎是每日一换。这儿是人迹罕至的原野,到处生长着许多知名的花卉,洁白的芍药,鲜红的,紫色的罗兰,还有那些不知道名字的。花不知名也妖艳,红的蓝的粉的紫的黄的,花瓣大的小的整的碎的应有尽有,它们杂沓纷呈,把大兴安岭的山坡装点得像艳妇的彩罗裙一样五彩缤纷。

一日,他们骑马出去游玩,毫无目的地沿着莓饶沟往南走。他们骑骑走走,走累了上马,屁股坐疼了下来。起先,他们沿着山脚走,地湿草长,行走有所不便,于是就来到左侧的砂石公路上走。尼娅问:“这么荒僻的地方,谁在这儿修的公路?”冉大牛说:“听我爹说,这路是小日本修的。”他指着山顶,“那山顶上还有好宽好宽的战壕,都能跑吉普车。我爹说这儿是日本人抵抗苏联的第二道防线。场部那嘎拉是日军的司令部,连砌墙的砖都是用水泥参砂石做的。”冉大牛的手不停地比划着,“老毛子打日本那会儿”他说得正带劲,却被尼娅打断了话头,“一口一声老毛子不老毛子的,你能不能尊重我呀!你总不能喊我二毛子吧?”冉大牛挠挠头,表示下次一定改。尼娅说:“我看你难得改,粗话一张嘴就溜出来了。”冉大牛说:“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你看我能不能改得了!”尼娅有意说:“驷马追不上才算是大丈夫,现在自称大丈夫还早了点。”冉大牛不再纠缠这个话题,说我们去树林里转转好不好?尼娅同意了。

他们调头向山谷走去。这儿是一片杂树林,里面桦树居多,也有榉树、白杨和钻天柳,还有大片的刺莓果林,上面挂着鲜红欲滴的刺莓果。冉大牛摘了一捧递给尼娅,尼娅尝了尝说:“这果儿又面又甜挺好吃的。”冉大牛说:“可惜这果没人吃,人们都爱吃新鲜的笃斯(蓝莓),熟透了的笃斯那个甜呀,那个香啊,什么果子都比不上。”尼娅说:“我被你说得口水都淌出来了。这山上有吗?”冉大牛说:“说不定有,我们往里面走走,看能不能找得到。”

他们沿着树林的边缘向山谷里走,原始森林在这儿展现了真实面目,一片浓密挺拔的白桦林像一道密不透风的墙,把山体遮挡在它们身后,林梢的树叶有橄榄绿也有鹅黄,时而有一两片鲜红的叶子挂在鹅黄嫩绿中间,像人群中的少女一样的醒目娇艳,看了让人心生遐想,弄不清天上人间;在白杨林里,青翠的白杨,不像洁白的桦树那样整齐划一的粗细,有的树冠巨大,占据了半个篮球场的地面,有的很多棵挤在一隅,细长的树干差不多砍下来就可以做撑杆,自然界也和人类一样不公平,大的无限大,小的难有立锥之地;杨树林尽头又是一大片看似荆棘丛的地带,他们想绕过去走,意想不到的事出现了,原来这儿不是荆棘丛,而是一大片笃斯丛,上面挂满了紫蓝色的笃斯。冉大牛大叫起来:“啊!我们发现了宝藏。”他捡了一串颗粒大、颜色好的笃斯摘下来递给尼娅。尼娅捧在左手上,右手捏着吃起来,一边吃一边说:“是比在牙克石街头上买的好吃。你怎么不吃呀?”冉大牛说:“不着急的,你看看这片笃斯林有多大。”他围着笃斯丛转了转,踮起了脚尖向远处望望,手舞足蹈起来,“太多了,不敢想象,这些笃斯拉到牙克石越橘(笃斯的另一名称)酒厂去卖,要值多少钱呀!哈哈,我们发财了!”

尼娅把一大串笃斯吃完,冉大牛又摘了一串递给她,她性坐在草地上吃起来。冉大牛又摘了几串捧到马儿跟前,青骒马嗅了嗅,接着就吃起来,枣红马连嗅也没嗅就吃了。冉大牛又摘了许多,摆在它们的面前,然后摘了几串,放在尼娅身边的草地上,自己也坐下和尼娅一道吃。他感觉到了尼娅身上的气息,比口中的甜美强上千万倍,他把屁股向尼娅挪挪,想凑到一起并排坐,却没有勇气,还没碰到尼娅的身体,心儿却止不住地颤栗。

尼娅吃完了一串,伸手又去拿,却和冉大牛伸来的手碰到了一块,忍不住地抓住了冉大牛的手。冉大牛热血膨胀,心儿几乎要蹦出胸膛,赶快把头扭过去,半天都没敢扭过来。他觉得奇怪,尼娅只不过是一个黄毛丫头,自己在她面前为什么这样慌乱?想当初,金淑贤半夜里玩弄自己下身的时候,也没有这样热火中烧又心慌意乱,感觉上那是惬意,现在是醉迷,梦一样的醉迷。

尼娅躺下了,手儿却拉着冉大牛的手不放,冉大牛只好也跟着躺下。两只手和半截胳膊叠在一起。尼娅说:“我睡一会儿,你看护着我,不准走开。”冉大牛欠起身来,向尼娅望去,只见尼娅高鼻梁长睫毛,头发像散乱的金丝。他突然想起来,早年看过的画报上卖火柴的小女孩就是这模样,那么她在母亲远离、父亲逝去后的痛苦肯定是深重的。他心中掠过一阵悲哀,接着又是一阵爱怜,不明缘由地暗暗发誓一定不让卖火柴小女孩的悲剧重演。他心儿在想,手儿已情不自禁地握紧了些,突然,他发现了尼娅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清澈的泪水,他的心几乎要碎了。

“睡觉有人看护的感觉真好!”十几分钟后,尼娅坐起来,“早年,我睡觉的时候,都是母亲坐在床前看护我,一直到我睡着才离开。母亲俄罗斯后,父亲接替了母亲,我睡觉时,他就一声不响地坐在窗前,有几次他以为我睡着了,就悄悄地离开,到另一个房间,关上门拉小提琴,拉柴可夫斯基的第35号作品的第二乐章第一题的旋律,静悄悄地夜晚,思念与忆的思绪在屋内飘荡,把过去的生活丝丝缕缕地展现在脑际,我就在那充满真情与忧伤的乐声中着泪水睡着了。后来,父亲离开了我,他去找母亲去了,丢下我好可怜,我彻底的孤单了,晚上不敢睡觉,一大幢木头垛房子就我一个人呀,特别是刮风下雨的夜晚,听起来风声似狼嚎,滴水如鬼哭,常常在惊悚中和衣坐到天明”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