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9)(2/2)

我对著她俩摆了摆手说道:“苏阿姨,小c,咱这都不是外人,我也就不跟你们客气了——我真没事,这裡就留我一个就行了,你们都有正经事情要忙,该忙就去忙吧。”

徐远把眼睛藏在一副墨镜后看著我,他想了想,对我说道:“秋岩,是这麽回事:今天我把媚珍和吴小曦叫过来,就是想给你倒班的。我这边还有个必须要交给你的任务要办。雪平现在暂时倒下了,这个事情,整个重案一组就你能办。”

我皱著眉抿了抿嘴,对徐远问道:“就我能办?……艾立威呢?”

“他今早请假了,说是肚子不舒服,没来上班。”徐远看著我说道。

“妈的……一到关键时刻就是肚子不舒服!他以为他自己是石田三成呢!”我骂了一句。

“快跟我走吧,让苏处长和吴警员替你一会儿。”徐远拍了拍我的肩膀,补了一句,“怎麽?我这个局长在你面前说话都不够份量了?”

徐远这话都说出来了,我还能说什麽,只好站起了身,多叮嘱了小c两句,跟著徐远和丘康健下了楼。丘康健负责开车,而我和徐远则坐在了后面的座位上。

“什麽任务啊,局长?”

“先别多问。”徐远拉著脸严肃地说道,“回去你就知道了。”

结果将近二十多分钟以后,车子停到了宿舍楼的门口。

徐远对我指了指宿舍楼门,笑了笑说道:“下车吧。我给你的任务就是,让你回去好好休息。你击毙段亦澄有功,本来就不应该再让你受累,再加上你身上还有伤呢你得养伤。”

我无奈地看著徐远,摇了摇头:“都说您是‘诸葛狐狸’——近妖的脑子、千年的道行,名不虚传。但我是不会下车的。”

“荷!小子,跟我叫板啊?”徐远看著我乐了。

“那我也是不会把车开回医院的。”丘康健回身对我说道,“反正我和徐局长都是大烟鬼,我知道你不怎麽会抽烟,我和局长俩人,倒是能在车裡抽烟抽上一整天。下不下车你看著办。”

徐远听了,也点点头,甩著手裡的打火机衝著我笑。

我是真受不了这两个老顽童。

“就算是我回去了躺在床上,一想到夏雪平还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裡,就算你们两位给我灌安眠药,我也睡不踏实——我说的是实话。”我只好说道。

徐远没说话,叹了口气。他想了想,从上衣口袋裡掏出一盒烟,自己点上一根,又递给丘康健一根。

还真是说抽就抽。

我侧过头看著徐远,问道:“局长,能给我来一根麽?”

“哟,你小子开荤了?”徐远叼著烟卷笑了笑,从烟盒裡拍出一根来递给我,顺便把打火机一併递了过来:“诺,你自己点。”

我把烟卷叼在嘴裡,点燃了香烟,轻轻抽了一口——一瞬间,我彷佛是在我嗓子裡烧著了一座茅草屋。

我开了车窗,连连咳嗽,把烟卷吐掉了,逗得徐远和丘康健哈哈大笑。

“我的天,这什麽烟啊!”我皱著眉头对徐远大叫道。

“美国货,骆驼牌。劲儿大著呢!”徐远笑著说道,“知道老佟头给你烟抽过,他平时抽的都是新马泰进口的,口味轻的很,焦油量能跟我这比麽?”

“算了算了,我还是不抽了……”

“你小子可以,”丘康健对我说道,“都咳嗽成那样了,还能把著车门不放。我都等著你打开车门之后,我直接踩一脚油门就走。”

“那我也能开车自己回医院去……”我不服气地对丘康健说道。

“疲劳驾驶,这可犯法,是要被拘留的!”徐远摸了摸我的额头,接著又问道:“再说了,你车呢?你小子有车麽?”

——我这才想起来,夏雪平帮我从局裡借的车还停在段家的后门呢!

“我……”我有些瞠目结舌。

“行啦!早就让局裡同事给你开回来了,别担心,”徐远从嘴裡吐出一股烟圈说道,“局裡的东西,我都比我自个家里东西还宝贝呢,一辆车的事情,我能给漏咯?”

我长吁了一口气,想了想,又对徐远问道:“说起来,段捷……段亦澄的尸体呢?”

“已经放在咱们局裡自己的太平间裡了。过两天就准备拉到殡葬厂火化,然后准备问问他那闺女,看看她想怎麽处理再说吧。”徐远对我说道。

“那段亦菲呢?”

“她?唉……她自然是悲痛欲绝呗,但是随后也挺配合地接受了我们的调查和讯问。从她的供词,再加上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来看,段亦菲这个丫头跟封小明的死、跟卢紘的死,以及跟策划谋杀雪平这件事,其实都没什麽太大关系,所以她已经被量才副局长送回疗养院了。”徐远放下烟,另一手摸了摸脑门龇了龇牙,“看在那姑娘双腿残疾,又是先天性心葬病的份儿上,我没让经侦处的人冻结段亦澄的财产,先暂时没收了一些不动产、关闭段亦澄的私募基金——这姑娘不容易啊,没了双腿、只能靠著码字赚钱,我不想断了她的活路。不过,她现在这个疗养院怕是住不了多长时间了,那疗养院实在是太贵了,就算是吃段亦澄给她留下的老本,那照著她以前的生活标准,那些钱花不了多久,她就得去乞讨。”

我想著段亦菲的身世和际遇,也不禁有点觉得可惜。

“局长,送我去青松疗养院吧。”我对徐远说道,“我想见见她。”

徐远和丘康健一併看了看我,然后徐远点了点头。

沉量才睡在青松疗养院的一楼大堂沙发上,旁边有三个便衣警员守著,派头大的很。徐远看著沉量才酣睡的样子没有打扰他,自己和丘康健到楼外散步。

程功像一隻热锅上的蚂蚁站在前台,时不时望瞭望睡在沙发上的沉量才,却丝毫手足无措;当他看著我跟著徐远的车来的疗养院,又跟在徐远的身后进入的大堂,整个人都傻眼了。

“何老弟,你这是……”

“抱歉了,程先生。”我对程功说道,“我不是什麽客户,我也不是什麽情报站长的孙子,我是f市警察局重案一组的警员。骗了你这麽久,对不起了。”

程功愁眉紧锁,点了点头:“算了……何老……我还是叫你‘何警官’吧。你这次过来,又有什麽见教?”

“见教不敢。我想见见段亦菲。”

“在老地方,你自己上去吧。”程功说完,又回到了前台,再也没睬我。

我上了电梯,走到了熟悉的楼层,走到了熟悉的落地窗前;段亦菲坐在熟悉的电子轮椅上,用著熟悉的姿势捧著一本书,从熟悉的位置望著窗外熟悉的景象;而蔡梦君,坐在熟悉的椅子上,以一种熟悉的语气和声音,给段亦菲读著书。

一切以一种熟悉的方式开始,又将以一种熟悉的方式结束。我忍著大腿上的伤,一瘸一拐地走向了两个人。

“你还来干什麽?”蔡梦君抬起头,敌视著我。

“我是来找她的。”我的语气裡也没有任何情绪。

“你还敢来?……我们不欢迎你!”蔡梦君低下了头,捏著手裡的书,对我冷言相向。

段亦菲一直没回过头看我,也没有看蔡梦君,只是默默地盯著窗外的景象。

“我是来找她问话的,别忘了,我是个警察。”我说道。

“哟,警察!很威风是吧!告诉你,亦菲该说的已经都说了,你还来……”蔡梦君正对我咬牙切齿地说著,段亦菲终于开了口:“梦梦,让他问。你先迴避一下吧。等他结束了,你带我出去走走;好久没逛街了,我想去逛逛街。”

蔡梦君想了想,站起了身,从我身边用肩头撞了我的胸口一下,绷著脸走开了。

——我也活该这样。我欠她的。

段亦菲转过头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样的:“你都看到了?”

“一切都看到了。”我对段亦菲说道。

“看的过瘾麽?”段亦菲用著一种极其挑衅的眼神瞪著我。

我努力沉默著。

“何秋岩,你真是给了我好大的生日礼物!”

“呵呵,你'哥'也不吝啬麽,”我指了指我的大腿说道,“这枪就是他打的。我身上还有几处伤呢,你要看麽?漂亮得很!还有夏雪平,她现在还在医院裡躺著呢,依旧生死未卜!”

“哼!她死了才好呢!夏雪平若是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小说也就不用费心力继续写下去了,我也不用再听那些自以为可以决定我写什麽的、靠卖盗版文字生活的二道贩子们,在贴吧上对我的剧情走向肆意品头论足,乾脆直接他妈的完结了算逑!”

“你他妈咒死谁呢!”我捏著拳头对她骂道,听著她的话我真是想抽她一嘴巴!

“去你妈的!跟我'哥'比,你们俩这算个屁!他都已经被你打死了!夏雪平却好歹还在医院呢!你够本了何秋岩!你他妈还想怎样?”段亦菲双眼裡含著泪,死死地盯著我。

“他活该。”我语气阴森地说道。

“操你妈逼的!”段亦菲对我骂了一句。

我没有还嘴,而是闭上了眼睛,走到了刚才蔡梦君做过的那张椅子旁边坐了下来。

还嘴无意义,我来见她,也不是为了跟她来骂街的,而且说实话,对于在她生日这一天,我杀了段亦澄这件事我很遗憾;但是不好意思,段亦澄要在这一天杀掉我目前生命中最珍贵的人。或许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或许这个世界的本质,本身就是冤冤相报。

我看了看段亦菲手裡的书,那是一本莎翁戏剧本,《裘力斯·凯撒》。

“friends,romans,countrymen,lend me your ears(朋友们,罗马的公民们,请把你们的耳朵借给我);”看著这本书,我情不自禁地开始背诵起剧中马克·安东尼那最有名的独白,“i come to bury caesar,not to praise him。(我过来是为了埋葬凯撒,而不是来讚扬他的。)”然后我对段亦菲说道:“当人们做了恶事,死后免不了遭人唾骂;可是他们所做的善事,往往随著他们的尸骨一齐入土;so let it be with caesar。(所以,让凯撒也这样吧。)”

“荷,你对这段的英文版倒是很熟麽。”段亦菲半揶俞半讚赏道。

“呵呵,”我苦笑道,“初中时候喜欢过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那时候总会找一些比较深奥的英语长段背诵,希望她能由此对我产生注意。结果人家对我一点感觉没有,而且后来才发现时至今日,现在也没有人会这样说英文了。”

“你今天来,可不是为了跟我讨论莎士比亚的吧?”

我想了想,对她说道:“我是来你听你讲故事的。给我讲讲你和段捷……哦不,对不起我还没习惯你父亲的真名,段亦澄……给我讲讲你们的故事吧。”

“哼!少假惺惺的!你是来鞭尸的麽?就像梦梦说的那样,该说的,我在审讯室裡已经都说了,你还想怎麽样?”段亦菲愤怒且疑惑地看著我。

我沉了一口气,对她说道:“我不相信你把所有的话,都告诉了那些警察。比起他们,我觉得我至少主动地了解过你,而且还了解到了你和他之间的隐私情感。呼……虽然我讨厌段亦澄,虽然我亲手毙了他,但说实话,我很能理解你和他之间的事情。”

“呵呵,就因为你在我们家的密室裡偷窥过我和他做爱,就觉得自己理解我了?”段亦菲嘲弄地看著我,“糊弄谁呢!你来问我和他之间关于肉体的那些事,是他妈的有其他原因的吧?你是想在他死了,用逼问我俩之间的事情和我俩之间的关系来侮辱我,是不是?——录音,照个照片,然后发到网上去,告诉网友'红剑阁主'是个私生子、还他妈是个跟自己父亲乱伦的淫娃?你是想让我被网上那些屌丝人渣骂死,对吧?还是说,你是想强迫我跟你上床?——你想跟我上床麽?看过我的身子以后著迷了吧?你该不会在那个房间裡跟梦梦做著的时候,也幻想我跟你们俩一起玩双飞吧?在我的阴道裡还留著你最讨厌的人的精液,然后你想趁著我阴道裡还没干,就把你那根东西趁热插进来,是不是?这种行为会让你觉得很有面子是不是!”段亦菲越说越愤,最后对我骂道:“什麽他妈的想了解我的故事?你不就是想杀了我爸爸,然后又来佔有我吗?听说你跟卢紘是朋友对吧?你跟他那淫棍人渣不都是一样的吗!还装什麽道貌岸然?沐猴而冠!”

她的确戳中了我的心思,但我那时确是出于一种应激反应。

可是,她误会我了。

“我说的是真的,我就想了解一下,你和他过去。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段亦澄对你的爱,与对夏雪平的恨,我都想彻底弄明白。”

“还是那句话:那你就自己去查!”段亦菲气极,忍不住哭了,对我嚎叫道:“少装出一副很清楚一切的样子:我跟爸爸之间的事情,你们这些外人有几个能懂的?”

“我能懂。”我对她说道。

“放屁!你不懂!”段亦菲歇斯底里地喝道。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她诚恳地说道:“……我真的能懂。”

说完,我坚定地注视著她的眼睛。

她也对著我的眼睛凝视了半天,然后她的情绪终于有所缓和。她伸手摸了摸眼泪,我也从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一包纸巾,抽出两张面巾纸递给了她。

“谢谢……”她不情愿地硬咽道。

“没事。”

段亦菲抽泣了一会儿,看著窗外如同下雨一般开始飘落的枯黄树叶,叹了口气。接著她转过了轮椅,对我说道:“跟我走吧,去我的房间。我给你看点东西。”

这是我第一次进到段亦菲的房间,我想,也将是最后一次。

房间裡的佈置,跟那天我最开始看到的她和段亦澄做爱的那间婴儿房风格的情趣卧室出奇的相似:同样的牆纸、同样的吊灯、同样高大的泰迪熊,甚至在房间角落裡有个同样的瓷质木马,只不过这个木马没有马背上的一条瓷质短棍,而且要比她家密室裡那一匹矮小得多。

“我累了,能扶我上床麽?”段亦菲对我问道。

我不假思索地走了过去,搀著她的胳膊帮她从轮椅上,慢慢移动到床上。她刚要拖著假肢上床,我便拍了拍她的肩膀:“先等下……你这样舒服麽?”

她愣愣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挽起她的裤腿,然后帮她把假肢卸了,放在床头柜旁她伸手就可以够得到的地方。

“谢谢了。”段亦菲面无表情地说道,“以往若是没有父亲或者梦梦帮我拆卸,我都是直接把它们带上床的,习惯了。过去有一阵子家裡穷过,安装不起空调,所以夏天的时候两条腿上常常全是痱子。”

我听著她说的话,搬了把椅子,坐在了她的床边“我算明白梦梦为什麽会喜欢你了,”段亦菲看著我,脸上带著一丝不知是何含义的笑说道,“哪怕是满嘴胡言的你。”

“为什麽?”

“因为你的心够细,还是个‘暖男’,‘中央空调’的那种。”

我惭愧地笑了笑:“呵呵,或许是吧。”

“其实我喜欢'暖男',父亲其实也是个暖男。如果当年妈妈没死,”段亦菲平静地说道,“或许我会跟梦梦抢;而我现在,如果手裡有把刀或者枪,我真的很想杀了你。”

“你杀了我也无济于事,段亦澄已经死了。”我也平静地看著她,“而且就算是时光回溯,在你说的那种设定裡,段亦澄如果还会对夏雪平不利,我还是一样会击毙他。”

“你这人还真有意思,暖起来时候特别暖,暖得让人觉得油腻;冷得时候特别冷,冷得让人浑身颤栗。”

“过奖了——我就当你是在夸我。”

段亦菲坐在床上闭了会儿眼睛,然后又缓缓睁开,对我说道:“你不是想听故事,对麽?想听听我是怎麽从段亦澄的'女儿'变成'妹妹'的,对麽?”

我点了点头。

段亦菲指著自己床脚对著的书架说道:“你去把从上往下数第二层最左手边那个黑色羊皮笔记本拿来,还有旁边的纸箱子,一併拿来吧——谢谢你们的徐局长和沉副局,可以允许我把这些东西拿来。”

我按她说的照做了。

那本黑色的羊皮卷,是段亦澄的日记。

那个硕大的纸箱子裡,是我见到过的曾经摆在密室书房裡的那个跟段亦菲长得近乎一模一样的女人照片、卷起来的裸体肖像画,还有一些其他的影集和杂物。

再加上段亦菲对我的娓娓叙述,尘封的往事逐渐浮现在了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