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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出一小块木板模样的物事,小心翼翼搁在榻缘。

耿照这才发现是一本硬衬的绣金簿册,两面裹着锦绣缎子的薄板间钉着线装绢册,册里却连一个字也没有,页与页之间夹着一张张大小不一、jīng粗各异的零星纸头,竟一本用来夹画的吸墨册子。

耿照坐起身来,揭开封面,见夹的那张纸泛黄陈旧、布满绉折,似是被捏成团之后才又细细摊平,纸上以炭枝一类绘着一名浓眉大眼的少年,身上的短褐松松垮垮地披着,袒露出结实虬健的xiōng膛,手里提了双男子样式的软靴,正不住滴着水;图面虽只画了xiōng膛以上的部位,以及一只提靴的右手,却能想见他jīng赤双脚,涉水而过的模样,笔触稍嫌稚嫩,神韵的掌握却极其生动。

“那是我们头一回相遇。

”蚳狩云抱膝垂首,盯着那幅炭枝速写,面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气。

“他害我的银票掉进水里啦,说什么也要给我捡回来。

我本想一爪捏碎他的喉咙,无奈不识水性,心想等捞上来再杀他罢。

”不知想到什么趣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耿照翻过那幅速写,果然有着大片晕开的黑红墨渍,这图居然是画在柜票的背面。

想到掌管天罗香的蚳姥姥居然jīng于绘画,姥姥画这幅画的时候兴许还很年轻,想到画中之人便是名动天下的太祖武皇帝……耿照只觉极不真实。

这若是个圈套,也未免准备得太过周折细腻,连黄旧的往日时光都成了共犯帮手,才能透着一股子的怀缅与沈醉。

接着的几张也都是炭枝速写,画中人的衣着模样也都差不多,作画的纸头有从帐册里撕下的,也有旧春联的下半截;背景从水边、山边乃至篝火夜星,似可见着两人行旅痕迹。

还有一幅是独孤弋睡着的模样,他jīng赤上身,枕着恣意舒展的强壮臂膀,既酣倦又天真。

耿照已非不晓人事的无知少年,这幅画里所蕴含的缱绻温情,浓得几欲透出纸面。

只有在缠绵过后、身心俱都满足已极的少女,才会在夜里偷偷拥被而起,于随身的绢上留下情郎童稚的纯真睡颜。

他抬望蚳狩云一眼,看尽世间百态的老妇人早已过了含羞别首的年纪,只垂眸含笑,低声道:“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是露水姻缘,至少我是知道的。

那时,我是教门里最年轻的织罗使者,野心勃勃,从没想过跟个籍籍无名的渔村少年过一辈子。

我能给的,就只有这么多啦,再多的他也要不起。

”耿照翻过了一大摞炭枝速写,终于看到头一张彩墨,画里的男儿依旧浓眉大眼英风飒飒,却换过一身快靴锦袍,腰带上还坠着一块流苏白玉,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身打扮不适合他。

“……后来,他就被接进镇东将军府了,我才知道他是独孤执明的庶长子,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我一直在想有天离开他时,他不知道会有多伤心,为了那一天我练习了很久……没想到,却是他先离开了我。

”后头作画的纸,就不再显得那样凌乱了。

jīng心裁剪、宛若信笺的纸头上,画着身着武服、铠甲戎装的独孤弋,画工比前页更显jīng致,布局总是规规矩矩的,人在中央,天地留白,前中后景层次井然,着墨肯定是事后才细细填满,却少了那种亟欲捕捉某个瞬间的兴起与急切。

更重要的是:画与画之间,看得出少年逐渐成了青年,独孤弋的身形拉长了,那股子属于少年的单薄清瘦渐被结实魁梧所取代,每一幅图间隔的时间更长,刻画得也更细致,但有几张是没画完的,或画到了一半,又以重彩浓墨胡乱抹去,终究还是舍不得丢,一并夹进了册子里。

“我们一直没断联系,或许彻底分开,比想像中更难。

那时我们都被身边的事折腾得jīng疲力竭,谁也不想再提分合聚散。

”姥姥淡淡一笑。

“除了打仗那几年,他年年都来看我,待上一夜,没天亮就走。

连登基后我们也算常见,三两年里总遇得到一次,五月初七在桃源村桃花坞的湖畔船屋里,多半是我等他。

”耿照很难想像这是什么样的约定。

没有书简往复,没有消息互通,一方是平望都日理万机的九五之尊,另一方是江湖上争盟争霸的邪派首脑,他们之间到底是情是爱,是肉欲抑或友谊?怕连二人也说不清。

“所以,他一定是死了。

”蚳狩云轻道:“二十几年来,我年年都到桃花坞,却再也没见过他。

如非身故,岂能如此?”这并不能解释蚳狩云对耿照的态度。

思念独孤弋是一回事,或许在她心目中,天下无敌的独孤弋绝不可能突然bào毙,她依旧年年前往桃源村小屋,等待那人忽然穿过垂杨柳荫,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但独孤弋不会变成一名少年,他的儿孙一辈里也没有如耿照这般年纪之人,再说耿照的形容相貌,与画中人浑没半点相似。

难道老妇人认死的,就真是残拳而已?“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他说:“我这回来东海,是想给残拳找个传人。

可惜来晚了一步,那小子天资不坏,自个儿偷练内功刀法,居然颇有火候,这下想要教他废功重练,可就难如登天啦。

也罢,各有各的缘法,不必勉强。

既然来了,不如我传给你罢?””蚳狩云见他目瞪口呆,也无丝毫不悦,拂了拂裙膝,怡然道:“他说的每件事你要都当真,几个脑袋都气坏啦。

我只道是逗我玩儿,冲他冷笑道:“你明知我练不了,成心气我么?”谁知道他真从怀里拿出一摞纸,上头密密麻麻填满了狗爬字,也不讲章法布局,总之难看得紧,一望便知是他亲笔。

“我心想他都做了皇帝,便找不着代笔润色的大学士,好歹裱糊成卷罢?这般丑陋,是想弄瞎谁的眼?没来得及取笑,转念又想:不对,这回他是认真的。

这纸里写的东西,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只能自个儿琢磨,藏着掖着偷写;写完了,就立刻赶来东海,找他心目中的传人。

”耿照浓眉一皱,喃喃道:“这就怪了。

太祖皇帝说过独孤寂“定见已成”,是万万不能回头练残拳了,难道在他心目中,东海还有其他合适的传人?”蚳狩云笑道:“你比你看起来的样子聪明多啦,一下子便抓到了关窍。

”耿照苦笑:“我就当前辈是赞我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在不知不觉间和缓了许多。

“他一向……不是个讲规矩的人。

”半晌,蚳狩云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什么开宗立派留名千古,半点没放心上。

他做的,不过是想做之事罢了,或者是他觉得非做不可的事。

过往相见,他总会带些小东西讨我欢心,有时是好吃的糕点,有时是路旁采的一朵漂亮野花。

我从来都不爱这些,那都是他欢喜的。

”她抬望耿照,忽抿起一抹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chún勾,眯着眼说:“我要的,一向只有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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