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节(2/2)

他说完了自己,又在言语中对我诸多刺探,大约是不明白我这样落魄的人为何会与谢时洵缘故颇深,不过万幸他还太年轻,既然清涵对他说了我是贵客,他就信了。

我握着酒盏,半听不听地忖着心事。

我将压在心中的一件事翻来覆去细细考量了几轮,摆出一副不经意的模样问阿宁道:“前几天你绑我回来,对清涵复命时提到与我同行的那位大夫了么?”

阿宁道:“提到了,我们打听到温大夫是方圆十里的名医,又见他对你分外照顾的样子,主人叫我们多送些银两谢他,我趁夜将谢仪放置温氏医馆中了。”

我道:“就这?”

阿宁道:“这,哪里不周到么?”

我向椅背上靠去,露出微笑道:“没有,做得很好。”

他与我碰了盏,各自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他笑道:“主人想尝尝这逢春,谁知它太过凛冽辛辣,主人喝不惯便赏给我了,没想到绕了一大圈,还是给隋公子你这个卖酒人喝了。”

我望着盏中酒,道:“世间诸多事也大抵如此吧,绕了一大圈……还是……”

此刻有侍者来传,道是谢时洵唤我去见他。

我先是一怔,下意识揪起领口嗅了嗅,又抬袖嗅了嗅,紧张地问阿宁道:“我身上有酒气吗?”

阿宁幸灾乐祸道:“你我喝了三壶逢春,酒气浓得不行,万幸今日我不当值。”

我没空与他拌嘴,赶忙叫人引我去换了身衣服,又用茶水漱了口,才踌躇地来到谢时洵的书房外。

那侍者很感同身受似地冲我点了点头,进去通报,出了来,唤我一人进去。

我进去时,谢时洵正在那张宽大的案子后面端坐着。

他没有看书,没有写字,就是这样什么都不做地看着我。

我顿时害怕起来。

少年时在东宫念书,他若是抽检我的功课,最怕他这样什么都不做,盯着我一句一句背。

平日赶上他有别的事忙就还好,虽说他无论做什么,我少背一个字他都能够察觉,但终归心理压力要比如此轻上很多。

倒也不是真的背不出来,就是面对他的视线时,我会较平日紧张几倍,明明之前倒背如流的也会开始卡顿起来,偏偏他又是严厉至极眼中不揉一粒沙子的,我停了一两次便是极限了,再有第三次,在谢时洵眼中便当真是找打了。

故而他今日这般,我……

谢时洵凝视了我半晌,直看得我冷汗顺着鬓边淌了下来,才垂下目光,他将案上的一张空白纸笺推到我面前,又丢来一支笔摔在我面前,道:“既然你不想说,那便写,一炷香的时间,案子上写不完的,去地上写。”

我暗中叫苦,心想他这人还是这样不依不饶的,但又不敢违抗,只得不情不愿地取来毛笔,将右手袖口拽了拽,掩住伤势,双手抓着那根狼毫笔捻来捻去,一时间踌躇不已。

一炷香过的那样快,不等他说,我便自觉地捧起纸笺,绕到案侧,蹭到他的椅边缓缓跪坐下来,我挽起耳边的长发,将纸笺铺在地上,左手支着地,右手抓着笔抵在地上。

我不能拿起那支笔,因为一旦悬空执笔,它就会颤抖起来。

其实在韩家别苑时我也练了几天左手执笔,写是能写,也不算特别难看,只是他与我十年朝夕相对,从字迹到执笔的手,他一看便知。

我想来想去,觉得今日若是不照实说,怕是走不出这间屋子了。

原本是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的,但幸好,今日我喝了酒。

那话怎么说来着,酒壮怂人胆,古人诚不欺吾。这样想着,我偷眼望向他。

谢时洵长得极好,就是太冷了些,我相信大多数人对他的评价都不会夸上一句相貌好,毕竟都被他的严厉性情吓得躲还来不及,怎么会有心思,敢有心思评价他的品貌?最多也不过夸上一句,太子殿下庄重雅致,容止出众罢了。

我撑着若无其事的表情,渐渐蹭到他膝前,见他无甚反应,便将左手试探着轻轻放在他膝盖上,等了等,没有听到他的训斥,又把右手放了上去。

离他近了,他身上的药材般微苦冷香越发近了,我即害怕,却又格外感受到慰藉。

见他长眉一轩,似要发作,我连忙仰望着他道:“太子哥哥别打我!你看……”

我将右手手腕仰翻向他,一寸寸拉开袖口。

谢时洵向来深邃平静眼中忽然闪过一丝讶色。

虽然只有一瞬。

我第一次敢直视着他道:“是逼宫那日,我兵败欲自刎,被陛下的金箭射穿了腕骨,也彻底断了手筋……我……我写不了字啦,也握不得剑了……”

谢时洵冰凉的指尖忽然抚上我的手腕,只这样轻轻一触,我便在那瞬间不自觉挺直了脊背,一阵酥麻之感从尾椎直冲上脖颈。

本是脱身之计,却不知为何在他一触之下,竟然还不要脸的为了谋反兵败一事委屈了起来。

我将右臂袖口拉得更开,那日谢明澜一顿马鞭,鞭痕遍布我的手臂,我道:“这里……也是被陛下打的……”

我又抓着他的手指触到我的眉间,仿佛是逼他细细抚上去,那日谢明澜一鞭打破了我的眉骨,当时血流不止,万幸那道伤疤正好隐在眉中,待愈合后也不怎么看得出来,只有用指腹抚上的时候才能摸到一丝伤痕。

谢时洵的眼底,终于似在更深更深的地方,骤起波澜。

他的手指忽然用力,按住我的眉间,冰冷道:“你所做下的弥天大罪,是被挑了手筋,被打一顿,骂一顿,便可以赎罪的么?你能辜负我的皆已负尽了,又来撒娇什么?!”

我枕上他的膝间,道:“太子哥哥从来不会因为一件事罚我两次……大错既已铸下,再怎样也无法弥补了,实在不行,不如直接杀了我吧……只是……”我叹息着掉下泪来,哽咽道:“那日的伤好疼啊……好疼……太子哥哥摸摸我……”

谢时洵的手按在我肩上,轻缓却足够坚定地推开了我。

我的心也渐渐坠落了下去,坠到了底,也就是一滩寂静了。

谢时洵道:“你饮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