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折 帝阙珍珠,淫娃荡妇(1/2)

「照日山庄」是劫氏一族涉足江湖的代称,象征一个成就崇高的武林门派。

而劫家的原籍在西边的云阳县,距离中京足有六百余里,便是枢密院直属的金牌邮驿日夜不停赶路,最快也要五天才能抵达。云阳县位于中宸州西陲,距西贺州仅一水之隔,数百年来与西胡通婚的结果,民风极为强悍;云阳县十户有里八户姓劫,几乎人人会武,县郊有座占地十余亩的大庄园,便是劫家崛起的源头——真正的「照日山庄」。

中宸州天圣王朝肇兴,劫家出了位安内攘外的大功臣「万里丹心」劫无行,官拜西面兵马招讨使、绥平大将军,封云阳县公,特许剑履上殿、书诏不名,恩宠冠于群臣。圣上还在中京朱雀大街以东赐下一座豪华宅邸,从此照日山庄历代主人均长居于此,云阳县的祖庄便交由族中长老打理。

是故,劫家的家主不仅掌管「照日山庄」这个武林派门、兼为云阳劫氏之长,更世袭五等云阳县公的爵位,官秩从二品,领有云阳县一千五百户的食邑,无论是比富贵、比权位、比家世门楣,放眼当今天圣朝中,没有背景更显赫的武林势力。

每当抬头注视那块高悬朱漆大门之上、写着「绥平府」三个泥金大字的巨匾,劫兆就觉得阳光特别刺眼,先帝爷的亲笔圣迹彷佛一张轻蔑扭曲的笑脸,俯视着他的平凡与不肖。

劫兆叹了口气,刻意绕到南侧的小门,唤来门房起闩。

「这是谁哪?一大早的鬼敲……哎哟,四爷!」门房吴六揉开惺忪睡眼,倒给他吓醒了八九分:「您这几天上哪儿去啦?三爷急寻着,下人们全城都翻遍啦,连块砖都没漏,偏就没见。」劫兆笑着敲他个爆栗:「胡扯!你四爷不好端端在天香楼窝着?你们这些窑子逛成精的,难不成都找到庙里去了?」没搭理他,撩起衣摆踅上回廊,径往院里去。才刚踏进偏院,一条挺拔的白影穿出洞门,来人头戴金冠、长鬓垂胸,生得俊秀斯文,迎面冲他一蹙眉,便要开口。

「三哥好早哇!」劫兆抢先窃笑:

「这般行色匆匆,是偷了我院里的哪个丫头,赶着清早逃离现场?」白衣青年一抓他衣袖,回头便走。「没空陪你罗皂!我找你三天啦,你到底跑哪里去了?」拖着他一路疾行,三步并两步的冲进劫兆房里。

这名长身玉立的白衣青年,便是劫兆的三哥劫真。

劫家长房四兄弟里,英年早逝的长子劫盛是原配所生,老二劫军却是螟蛉子,从云阳县的亲戚那里过继来的;老三劫真是二娘的儿子,劫兆则是三娘生的。这三位夫人都见背得早,劫震又另外娶过一位续弦、一位填房,由皇上赐婚的续弦夫人生下女儿后不幸香消玉殒,四娘却是前年才娶进门的,芳龄不过十七。

劫真虽与劫兆相差七岁,但两人从小感情就好。

劫盛死后,老二劫军益形跋扈,一方面忌惮文武双全的劫真,唯恐父亲拣亲不拣长,起意让老三继承家业,另一方面又屡屡欢欺负武功不济的劫兆,因此劫真、劫兆两兄弟总是相互扶持,连手对抗劫军。

劫真把房里的侍女通通赶出去,亲自掀起衣箱,翻出一件银绯赭底的大袖横襕公服,扔给劫兆。

「干嘛穿得这么正式?」劫兆最恨正经八百的官样礼服,拎着不肯穿上,打趣:

「难不成三哥今天娶媳妇儿?」

「你运气好。」劫真继续翻出纱制的幞头、粉底皂靴,还有劫兆最最痛恨的白花罗中单(一种穿着方式很复杂的纯白里衣,用于朝服之内):「爹说,今日晨会上若再见不到你的踪影,便押你回云阳县的老宅圈禁三年。你还有一刻钟的时间换衣服,把自己弄得比较像个人。我不想每年都上云阳老宅探望我弟弟。」劫兆笑容一僵,惨嚎声中胡乱抓起床上的华贵礼服,拼命往身上套。

「怎……怎么不派人找我?」他边穿边破口大骂:

「老宅里净是些无聊变态的老不死!圈禁三年?我连一天都待不了!」「下次你再让底下人帮你隐瞒行踪时,最好记住今天的教训,不要瞒得连我也找不着。」劫真看不过上前帮他穿戴,两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才整治妥贴;劫真正要拉他出门,忽被劫兆喊住。

「有件事我要先告诉你。」

劫兆见四下无人,凑近耳畔:「劫军派人杀我。」把昨日之事说了一遍,关于岳盈盈的部分自是隐去不提。劫真严肃听完,沉吟片刻:「这事牵连极大,你告的是照日山庄未来的继承人,谁都不能为你作主。等今天事了,得亲自向爹说分明。」劫兆心里也是这个主意。

两人并肩出了房门,快步往大厅行去。

「我还没问你哩!」劫兆说:「今天到底要干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坏事。」劫真神情凝重。「「蘼芜宫」派使者来了,来献「阴牝珠」。」劫兆面色丕变,惊诧之情还在震愕之上,差点忘了时间分秒必争。

「蘼芜宫」又称「薜萝门」,本是江湖中的一个神秘教派,系出魔脉,行事隐密低调,且门下男子多残,阴极盛、阳极衰,无力与正道及其它魔宗争雄,在魔门「五蒂七叶」十二大宗门里,算是相当温和的派系。

谁知十八年前,蘼芜宫忽然出了个武功超群的少年宫主蔚云山,技压魔门之余,兴起了一统正道的念头。中宸武林四大世家以照日山庄为首,一齐约战香山氤氲峰,决斗中蔚云山以一招之差,败在劫震的「烈阳剑法」之下,羞愤自尽,蘼芜宫的窜起如昙花一现,霎时凋零。

香山大战后,三家想瓜分蘼芜宫,劫震为防各自为政的魔门起了同仇敌慨之心,连手形成更大的隐患,执意不允,改以监管的方式,由四大世家派人在香山附近建立基地,监视蘼芜宫内的一举一动,在有条件的开放之下,允许蘼芜宫继续保有其香火流传,只是不能再插手江湖之事。

「阴牝珠」是蘼芜宫的镇宫至宝,炼制的方法与用途不详,只知十八年前炼成一枚,便造就一代高手蔚云山,可惜香山大战时已然失落,四大世家无从参详,破解其中秘密。如今蘼芜宫居然又炼成一枚,专程送来绥平府,其用心启人疑窦。

「你想想,」劫真为他分析:

「四大世家共管香山,连绵封锁三十余里,蘼芜宫人长居幽谷,与世隔绝,还炼阴牝珠干什么?既炼成了宝珠,直接呈给香山左近的四门代表便是,何必专程送到我们府上?此事若传到旁人耳里,怎么看待照日山庄?」劫兆猛然醒悟。

「这是「二桃杀三士」的伎俩!呸,一群毒辣的贱妇!」劫真微笑:「幸好爹深谋远虑,以北司姚公公的名义发帖三大世家,邀请他们前来,四家联名将此珠献予朝廷,表示劫家没有贪图之心。爹让蘼芜宫封珠入银瓶,未曾揭开,待今日聚会时才得面世,以避嫌疑。」北司是指位于皇城北边的内侍省,属宦官系统,与皇城南边被称为「南司」的文官系统有所区别。秉笔太监姚无义是当今圣上跟前的红人,劫震长年往宫里送金银珠宝打点,丝毫不敢怠慢。

照日山庄如此小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为表示留存蘼芜宫的决心,劫震让自己的长子劫盛娶了蘼芜宫的女弟子,才令其余三家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劫盛暴毙时,「蘼芜宫贱婢施术加害」的传言一度甚嚣尘上,悲痛莫名的劫震却为媳妇大力辟谣,绝了众人的口实,在在显示照日山庄与蘼芜宫之间的信任与默契。

富丽堂皇的大厅已近在眼前,劫兆突然想起一事,冲三哥贼笑:

「蘼芜宫的使者……该是个正妞吧?」

「黑纱蒙面,什么都看不到。」劫真横他一眼。「爹安排她在锦春院住下,能多往大嫂那儿走动。我拜托你,京城里多的是一品牡丹,采都采不完,你千万别打这朵带刺玫瑰的主意。」劫兆嘿嘿一笑:「要我不招惹也行,三哥负责赔我一朵黑玫瑰。」劫真突然停步,挥袖将一物摁在他胸膛。劫兆假意呼疼,接过一看,却是一柄嵌金的象牙柄折扇,虽不甚华贵,做工却极为精细。平摊扇面,素雅的澄心纸上写着八句题,笔势遒劲,宛若龙蛇狂走:

「势不及人,唯坚此心是好汉;

灭却情火,浪子回头方英雄。

香流百世,谁曰将相宁有种?

山高水远,他日功成作浪游。

——书付四弟兆。云阳劫真涂草。」

「没事送我东西这么好?」劫兆向来喜爱古董珍玩,平日搜集了满坑满谷,在京城富户之间颇有名气。他看出这扇料工不俗,忍不住再三把玩,只觉扇精字美,爱不释手,对八句题里的劝勉说教只当作没看到,笑说:「三哥这诗写得佳妙,我回头多抄几遍,贴它个满院满墙,好生教训我院里的丫头,让她们在床上勤快些。」「前日是你的生辰,四少爷该不会忘了罢?送你的。」劫真摇摇头,淡然一笑:

「你今年十八啦,已不是童蒙孺子,总不能再这般游手好闲的,知道么?」劫兆闻言一愕,微微耸肩,却不禁心头温暖,似觉母亲故世后,偌大的绥平府里再也没有人记挂自己出不出息;讷讷点了点头,突然不知该说什么。

劫真拍拍他的肩膀,两人携手而入。

◇◇◇

原以为来得迟了,没想大厅里却有些空荡。

东道下首空着两张紫檀木椅,自然是劫真与劫兆之位,上首坐着一名赤发褐面的昂藏巨汉,武官袍服被贲起的虬结筋肉绷得紧紧的,身后的猩红披风垂地,两肩覆有硬皮铜钉的软式披膊,整个人精悍得像是柄脱鞘而出的巨阙大剑;两道浓硬如戟的粗密赤眉之下,冷蔑的眼神瞟都不瞟劫兆兄弟一眼,正是劫震的次子、照日山庄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在京师武林新生代里夸称第一高手,素有「火眼巨灵」之称的正六品昭武副尉劫军。

对面的宾位也设有三座,只不过都还空着。厅中五阶丹墀之上,并列两席主位,西首虚悬,东首端坐一名长须老者,凤目中英华内敛,一张紫膛国字脸不怒自威,正是名动天下的照日山庄之主,「神霄雷隐」劫震。

「父亲大人安好。」

劫兆随三哥长揖到地,脑门上似乎感应到父亲那剑一般的注视,头皮发麻。

劫震这半年来身体不适,闭关调养的时间占了十之七八,为防盟友或魔门乘机犯事,刻意隐瞒消息,严禁府中走漏风声。劫兆本以为父亲身体有恙,虽有御医奇方调治,也应该或多或少会消损些锋芒,直到今天才知道父亲劲锐依旧,令人无法逼视。

「都起来站着。客人来了。」

威严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兄弟三人连忙起身整襟。

劫兆与劫真并立,劫军却踏前一步,把两个弟弟撇在身后。

中宸州四大武林世家,除了「照日山庄」劫氏外,尚有「解剑天都」盛氏、「九幽寒庭」宇文氏,以及与黄庭观同出道脉、却不受道诫规范的「将军箓」法氏三家。

四家各据一方,呼风唤雨,若非劫震亲自去函邀请,等闲还不容易遇上这等齐整的大场面。

当先入厅的是一对锦衣华服、斜背长剑的男女,由服色判断,应是夫妻。

男子留有两撇黑须,看不出年纪,总之不会太年轻,身材圆滚滚的像颗皮球,说不出的滑稽;女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如柳条、面色白皙,肌肤有着南方越女的水灵剔透,可惜眼光高过顶,又摆不出公卿郡主的那股娇贵气,薄薄的丹凤眼里白多于黑,看着惹人讨厌。

「吊得半天高,怕人不知是三白眼么?」劫兆肚里暗笑:

「没事假正经,骨子里肯定是个淫水乱喷的骚货!可惜嫁了颗大芜菁。」劫真低声说:「那是「将军箓」法将首的二小姐法绛春,人称「九天玄女」,三年前许给首徒「五斗将军」道初阳。你待会儿别乱叫,该问道兄、道夫人好。」劫兆才注意到两人虽衣锦饰繁,依稀看得出道袍的影子,道初阳两肩均缀有嵌珠的精织太极,法绛春的围腰、裙摆也有八卦图样的金丝缇花。他忍着笑:「那颗大头菜好命苦,娶了「发春」做老婆,难怪要「倒阳」。」劫真暗赏一肘,及时朗声拱手:「小弟劫真,见过道兄、道夫人。犹记三年前大婚宴上,道兄那手「太乙五行剑」舞得直如日坠星沉,小弟至今难忘。」道初阳乐不可支,圆滚滚的身子不住颤动;他夫人法绛春却微微皱眉,似觉丈夫有失体面,眼角有意无意往旁边一瞥,盈波流转,径向劫震敛衽施礼:「晚辈绛春,奉敝门将首仙旨,多多拜上庄主尊安。听闻庄主身子有恙,将首特命我携来九嶷山至宝「存聚添转丹」一匣,为庄主调养尊体。」劫震抚须微笑道:「有心、有心!许久不见,天行兄与嫂夫人历来可好?」法绛春木然点头:「将首日夜精进,又添许多神通,武功可说一日千里。」劫兆听得一怔:「哪有在外人面前这么吹亲爹法螺的?好歹也谦虚几句。」劫震却不在意,温言慰劳旅途辛苦云云,命人延座奉茶。劫兆偷碰了碰劫真肋下:「你完了。「发春」一直在偷看你,今晚肯定摸进你房里。」忽然厅外一阵长颂:「北域玄皇尊使驾到——诸人恭迎——」声音浑厚,中气十足,只是刻意拖得悠长,倒像掐着嗓子扮戏文似的,听来颇不伦不类。

吟颂声未落,门外鱼贯走进两排共十六名黄衣人,又走进两排十六名紫衣人,最后才是两排十六名黑衣人,四十八名精壮汉子手里捧着各色礼物,直挺挺的站满了一厅。所幸绥平府大厅极为宽阔,并不显得局促,若然换了寻常宅邸,这些彪形大汉只怕全都要站外头去。

「「九幽寒庭」的人到了。」劫真压低声音。

「妈的,要不要这么夸张?」劫兆暗啐一口,忍不住摇头:

「还好姚无义那条老阉狗还没来,要不看到这些宝贝,肯定当场中风。」「九幽寒庭」位于中宸州北方的玄冥渊萧然海,原本是前朝宇文家的贵族皇裔,又叫「万载冰阙」,开宗立派超过三百年,历代掌门人都享有「玄皇」的称号。宇文皇朝末年,国家积弱不振,最后亡于西贺州的蛮族之手;天圣朝建立后,为了安定中宸州北域的局势,遂允许九幽寒庭一切如旧,只是取消了爵封食邑,宇文世家的家主仍称「玄皇」。

天圣朝开国以来,朝臣里始终有「迁北适南」的声音,熟悉中京政局的人都很清楚:这项主张根本就是针对宇文世家的一种削减手段,利用封爵南境的名义,把宇文家赶出经营三百多年的地盘,瓦解前朝残留的影响力——此计虽好,只是从没有真正付诸实行。

或许还没准备好,或许朝廷没把握面对那片四野萧然的冰雪绝域,迄今「九幽寒庭」仍是中宸北境的霸主,一只「玄冰令」到处,甚至可以调动北方各州县的官衙办事。

劫兆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凶霸霸的熊样巨汉走进来,蓦地眼前一花,一袭雪白貂裘袅袅而入,貂尾环颈、腰肢婀娜,前额乌黑的秀发盘成一个个细圆小涡,平贴额鬓,额间环着一条精致的细金链子;脑后浓鬟如瀑、长曳到地,滑顺光亮得几乎能当成镜子,更显得发极黑、衣极白,分外精神。

女子容貌清秀,小小的瓜子脸蛋儿怕没有劫兆的手掌大,身段极是苗条,貂尾中露出半截粉颈,剔透得依稀可见青络,颈子又细又长、线条柔润,也不显瘦削。她一入厅来,便带起一阵淡淡的香草芬芳,虽然若有似无,却怎么也不会消失,彷佛那微带透明的肌肤就近在鼻端,每一刻都换上一处新部位,令人闻嗅不倦。

劫兆看得目瞪口呆,忽想:「不对!貂裘是裘袍中的上品,讲究「轻、暖、厚、柔」四字,她身裹貂裘,看来却较寻常女子苗条,袍中的身躯必是纤细到了极处;倘若与颈子一样不显硬瘦,犹有腴嫩之感,那可真是女子中的稀世珍品了。」幻想她的胴体抱起来是如何销魂,不觉轻轻撞了劫真一肘,岂料却没有反应。

他心中窃笑:「都说「坐怀不乱劫三爷」了,原来只是没遇上中意的。」凑近取笑:「三哥若看上这个,今夜便不妨摸进她房里,别让「发春」捡了便宜。」劫真没搭理,片刻才自言自语:「奇怪!这人……是谁?九幽寒庭怎会派个默默无闻的年轻女子做代表,还让玄皇座下的四大将随行陪伴?」原来劫真见多识广,认出了陪在女子身后、亦步亦趋的冷面女郎,正是当今「九幽玄皇」宇文潇潇座下,「风、雪、云、霜」四大将居末、鞭索暗器双绝的「羽衣烟霞」商九轻。

那秀丽脱俗的貂裘美女漫移莲步,无声无息的走入大厅,彷佛轻得能作掌上舞。

她敛衽低首,对劫震盈盈下拜。「小女子文琼妤,见过劫庄主。窃闻庄主近日微恙,玄皇嘱我代为致意,并说:「劫庄主乃是武林正道的擎天栋梁,此身非属亲己,当为天下人珍重。」又说:「本座忝为六绝,当世难觅对手,终须与庄主一证高下,望庄主善养尊体,不可负我。」」劫震抚须大笑:「玄皇关怀,我岂能不爱惜自己?小小风寒,毋须挂齿,请姑娘代我谢过玄皇,让他不必担心。」不提六绝,答得轻描淡写,法绛春夫妇的脸色却不好看。

当世四大世家的家主,劫震、玄皇宇文潇潇,及「解剑天都」之主「千载余情」盛华颜,俱都名列六绝,唯有「将军箓」的掌门将首「十万横磨」法天行没能进入榜中。所以「六绝」对将军箓门人来说,正是天大的忌讳。

「这个女子厉害得很。」劫真低声对劫兆说:「一句话、两面刀,当着爹的面硬戳了「将军箓」一记,可谁也拿她没办法。以宇文潇潇的狂妄自大,决计不会口出什么让爹保重的贴心话,但也不会没事提起六绝的疙瘩,打坏四家同盟的关系。」「三哥的意思是……」

「这两句都不是宇文潇潇说的。」劫真轻声解释:

「前一句很得体,但不是宇文潇潇的口气;后一句的口吻像极了,但玄皇不会这么说。你看她身后商九轻的表情就知道了,这些话绝对不是出于宇文潇潇的交代,而是这个女人自己说的,所以商九轻也很惊讶。」劫兆依言望去,果然商九轻冷冷的脸上似有一丝波动,微微蹙起了眉头。

「她干嘛没事乱讲话?」

「下马威。」劫真不觉冷笑,眼里却无笑意。「在座都是有字号的成名人物,她一个默默无闻的年轻女子,突然被推出来代表一方势力,纵有宇文潇潇为她背书,到底还是气势闇弱。她这招「扬刀立威」,目标非是道初阳夫妇,是冲着爹来的。」(更要命的是,她还很漂亮!)

劫兆突然觉得现场在这点上,照日山庄完全落居下风,顿时不舒服起来,跟劫真一样,也摆出同仇敌慨、眼神犀利的狠角模样——只不过三哥进行的是策略面的深度思考,他管的是美女度。

丹墀之上,劫震俯身与那自称「文琼妤」的貂裘丽人寒暄片刻,忽然问:「我很多年没去玄冥渊萧然海了,多半物是人非,未曾听过姑娘的芳名。敢问姑娘在寒庭所掌何事?是几时加入宇文世家的?」文琼妤娉婷入座,姿态优雅曼妙,对这个问题却笑而不答。劫震目视商九轻,只听她轻咳两声,审慎接口:「庄主有所不知。文姑娘乃是我家主人新聘的军师,来到萧然海已有半个多月。」举座皆惊,连劫震都说不出话来;文琼妤却怡然微笑,翘着纤白的兰指揭起杯盖,轻刮杯中茶面:「我还没答应呢!眼下只是玄皇书斋里的一名侍读罢了,也没什么。」书斋里陪着读书的女子,大概跟随意拉上床狎玩的侍婢差不多,地位是相当低下的。这名侍读居然能让素以狂傲着称的宇文潇潇折节纡尊,聘请她担任九幽寒庭的军师——显然她还可以决定要不要接受。

能够拒绝「玄皇」的人,世上并没有太多。

这名清雅脱俗的年少丽人,究竟是何来历?

正当厅中诸人的注意力被文琼妤所吸引,一名穿着青布棉袍、白袜黑履的青年文士背着布囊走进厅内。来人约莫三十上下,白净面皮、蓄有微须,眉目间却颇有一股少年气;若剃去半长不短的胡须,换下老气横秋、洗得发白的青衫儒服,样貌看来能再年轻十岁,活脱脱一张娃娃脸。

文士停步整襟,遥对劫震长揖到地:「天都弟子常在风,拜见劫庄主!」声音不大,却令人人都投过目光。文琼妤微微一抿,眼波流转,继续含笑品茶。劫震老早便听见他的足音,并不意外,问候寒暄之后,便命人引他入座。不一会儿,庄客匆匆来报:「启禀老爷,姚公公到了!」众人一齐起身,劫震亲到厅门之外,迎来一名身量短小、穿赭红鱼袍的初老官人,头戴纱帻、足蹬粉靴,生得方头大耳,皱耷耷的脸上光洁无须,正是北司的秉笔太监姚无义。

姚无义坐上丹墀西首的主位,众人通过姓名,纷纷落座。

劫震命人请蘼芜宫的使者前来,乘着使者未至,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当年蘼芜宫的那枚阴牝珠,已于香山大战之中失落,及至十八年之后,才又炼成一枚。此珠号称重宝,我以为与其流落民间,徒然引来宵小觊觎,不如献与朝廷,也可用于济世救民之途。今日劳烦诸位前来,便是想听一听几位家主的意思。」文琼妤笑道:「玄皇吩咐,一切便依庄主的安排。」站在椅后的商九轻微微一蹙眉,劫兆心中大乐:「她又不照宇文潇潇的意思干了,这妞可真有意思。」解剑天都派来的代表常在风也起身拱手:「家师也是这个意思。」倒是道初阳有些慌张,似乎没料到其余两家会放弃得如此干脆,眼看目光头集中到自己身上,急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猛抓着脑袋,支吾闪烁:

「这……这个……本门是这个……」

法绛春忽然开口。

「劫庄主,既然三家都说不要,我们将军箓也不是舍不下这个宝。只是我听将首说过,当年四家在这颗珠子上吃了大亏,为防魔门将来还有倚珠为恶的一天,须得让蘼芜宫把珠子的底细秘奥全说出来,日后也好早做防备。」又有意无意朝劫真这边抬望一眼,匀了匀嗓:

「我年纪轻不懂事,有说错的地方,还请各位见谅。」劫兆差点笑破肚肠:「你年纪轻,可惜太白痴,所以不能原谅。阴牝珠交到朝廷手里,你居然说「为防魔门将来还有倚珠为恶的一天」,这不是明指朝廷跟魔门有勾结么?看来你这「发春」不只是三白眼,恐怕脑子装的也是龙阳白浆,真是蠢到姥姥家了。」突然灵光一闪,明白了其它两家何以如此乖顺。

能让男子多残的蘼芜宫造就出蔚云山这等高手,谁不想要阴牝珠?「玄皇」宇文潇潇想要,「千载余情」盛华颜自然也想,但是在这个节骨眼,谁却都不能要。蘼芜宫把珠子送来照日山庄的动机不明,但肯定没安好心;「神霄雷隐」劫震目光如炬,始终防着这「怀璧其罪」的阴招,拉来朝廷做挡箭牌,化解了被盟友质疑、甚至借题发挥的危机。

九幽寒庭、解剑天都也不是省油的灯,顺着劫震这条脱身计推波助澜,再次把献珠一事变成「庄主的安排」,一方面是欲擒故纵,另一方面又埋下日后借题发挥的楔子。在这谋略的关键转折上,只有将军箓一派没跟上,不知是法天行判断有误,还是不该派个头脑简单的女儿来;盛华颜方面则状况不明,不过常在风表现得相当自然,所以应是按事先的推演答复无疑。

最有趣的是九幽寒庭。从商九轻的反应判断,宇文潇潇应无放弃阴牝珠之意,但文琼妤却率先表明「便依庄主的安排」,显然这又是她的临场判断。

劫兆对女人的兴趣很少不是在床上,不过他现在却对文琼妤的表现充满期待。因为有了这名赏心悦目、机锋灵巧的貂裘丽人,让他深恶痛绝的会盟交际然变得有趣起来,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的烦躁感一扫而空。

◇◇◇

果然法绛春话还没说完,厅外传来一把清脆动听的声音:

「人家怎么做珠子,干你什么事?要不你把自家的武功秘籍全抄一份,来交换制珠的秘法!」语声方落,一黑一白两条俪影并肩而入,黑衣女子身材苗条,一幅黑纱蒙住脸面,露出一双翦水瞳眸,全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玫瑰花香,对众人一一施礼,敛衽道:「蘼芜宫教下武瑶姬,见过各位大人。」劫震和颜唤起,正待开口,才发现全厅的目光都集中在另一名娇叱法绛春的少女身上。

劫兆的眼光是对的。如果女子娇躯纤细无比、却又瘦不露骨的话,必然美到了极处。眼前的白衣少女便是最好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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