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殊途同归战沙场 山水相隔亲弟兄(1/2)

佟仲一愣,想起自家将军与云夫人那等伉俪情深,着实令人艳羡。看看十二小女儿情态,心下微动。转念又记起她适才所言,暗自警醒,再不多思,招手带着身后近二百兵士紧紧跟在十二身后。行了约有半日,看看天色将晚,一直在前领路、不肯回头的十二倏地停步,垂头踟蹰了一会,回头来在佟仲面前,指一碎石垒就的记号,声若蚊呐般道:「佟大哥,此处便是我所说的岔路。我等往左行,再一日即可与归砦小路连通。陆队正他们,恐是自此往右,出山去了。」

佟仲闻言,心下大定。知十二窘迫,也不看她,将目光放在右边驳杂脚印上道:「有劳十二妹子!方才我与陆队正言辞颇激,皆无转圜,这才分队而行。如今我既见了妹子所说是实,便当遣人去寻陆队正。想必陆队正见了此处,亦可知妹子所言不虚。兵合一处,援护砦子之力也多些个。请妹子在随后路上多做暗记,使陆队正可循迹而来。哦,再烦请妹子就近帮兵马寻个略为宽敞的所在,我等歇宿连同等待陆队正回音。」

十二见他言行,知他对己回护,只不迭点头。佟仲遣了名军士循着陆小安人马脚印寻去,自带队随了十二去觅地为营。那名军士行到天黑歇息,隔天上路,午时未到,便撞见了陆队斥候,共来在军前。陆小安听罢军士来由,正蹙眉沉思间,探前斥候来报说,前方往和尚原小路上金军并未封锁路口,而是略略停顿后反着往和尚原去了。陆小安心更犹疑,正欲遣人再探,一名探后斥候疾奔而来,大声道:「陆队正,后路有大队人马追来,林木掩映,不知人数多少!」

陆小安闻报,忙令众军抢了有利地势,在林中设伏以待。追兵多叛军,贪功冒进,甫一接触便溃了一阵。虽是如此,却仍徘徊不退,只于金人监军之下轮流攻打,且时有增兵。陆小安一面凭箭手守住密林,一面广撒斥候侦测退路。守了一日,斥候俱回,皆报曰「南向和尚原之路金军稠密,难以去得;北向之途却是于路清靖」。陆小安见箭矢将尽,追兵日多,遂当机立断,下令全军出小路北行,往凤翔去投杨从义。

令既出,众军皆行,陆小安自带了一队兵马断后。山间本无路,敌我双方只靠着林木间的缝隙争斗穿行。陆小安所部乃是西军精锐,而追兵中叛军无战心、金人不擅山路亦不肯前,故此双方距离拉的越来越远。陆小安见久无追兵身影,正欲下令去赶早已退去的前军,忽林木中有两人飞身而来,大叫道:「贼子休走,还我师妹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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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狗休走,给爷爷纳命来!」

陆大安向天狂吼一声,一刀将面前金兵劈倒,身旁众军闻声亦皆随之大叫,猛虎出柙般向前冲突。攻砦金军只顾着举盾防弩箭,却不想一向只以弩箭防御的小小山砦竟敢启门杀出,淬不及防之下节节败退。陆大安率收编叛军,借地势狂掠而下,直逼至金军营前不远。闻砦中鸣金,方耀武扬威而回。

金军来时,正值东路军搜山检海,抽调了许多西路主力。更兼恃孟门相助,并未曾料想此路有守御,将余下百战之士放在了和尚原下,故营中军士多非能战之人。乌鲁顿军于山中已有月余,不但攻砦事未得存进,反而死伤逾千,军心疲敝。此刻立在中军观瞧,见军马败状,登时脸色铁青。正欲遣军再战,忽闻营右一阵纷乱。放眼远望,只见帐幕火起、军乱马嘶,一小队白衣砦丁正往密林中撤去。金兵慌乱救火,无暇顾及,偶有追袭金兵,皆被砦丁弓箭射死。乌鲁大怒,吩咐左军救火,自带了亲兵上斜坡攻砦,却被砦左峰顶箭雨滚木阻回。

王锦在砦墙之上极目远眺,见乌鲁肩上中了一箭,却不肯医治,反把医者一顿鞭笞。遂哈哈一笑,挑大指对折翎道:「折将军妙计,每令章兴率砦丁垂绳以出、闻金而进,骚扰敌营。这几日那乌鲁显已烦躁,又加金人攻势日衰,恐是无能为了!前些日阵前收纳的军兵,不想经将军调教后竟有如此战力!想想那日我阻将军收叛之事,真是糊涂!」

折翎摇手,望王锦诚挚道:「那日是我怒令智昏,只是侥幸成功罢了。王兄所言,乃是万全之思。以后还请王兄切莫难言,我亦当时时听取。」言罢,对着王锦施了一礼,转望墙下正回砦军兵道:「此皆是我西军勇士,只是受领军人之累而成叛。非折翎调教,乃胸中家国气使然!」

王锦感佩,还礼不迭。一旁高诵忽指墙外道:「将军快看!怎地金兵好似要拔营了!」

折王二人随指看去,见金营中有军列队于前,严阵以待。余众除一部于砦右灭火后就地警戒外,皆拔营缓缓而退,乌鲁在中军正在与一人争吵,暴跳如雷。折翎一怔,王锦却已欢呼起来。砦众闻王锦呼声,见金军退去,皆欣喜不已,举兵刃高呼,喜极至有泣下者。赵破自左峰匆匆而来,笑容满面道:「折将军,金人退了!」

折翎心下虽疑,却不愿搅了众人欢喜,遂颔首道:「正是!但我等亦不可大意,以防金人有诈。还请赵兄遣一得用之人,与晏虎高诵一道坠着金人队尾探查一番。」

赵破应诺,喜滋滋的与晏虎高诵一道去了。折翎转对王锦道:「请王兄同与我去寻魏庆,将他监视之人一一过审,娜娜许是就在那些人当中!」

待王锦点头,又对身边郝挚陈丹命道:「你二人巡砦!若是我与王堂主审问无果,那娜娜行踪便着落在你二人身上。此女毒辣,若不趁金兵退时除去,恐她再为害腹心!」顿了顿又嘱道:「你二人各带一队人同去,切莫落单,小心自身!」

郝挚陈丹抱拳尊令,各领了一队人分头而去。郝挚带人在中坪寻了一遭,未见有异,兜兜转转间到了折翎巧云居所不远。郝挚睹物思人,忆起巧云音容笑貌及自家心事,忧思缠绕、闷闷难乐。抬眼瞥见克里斯蒂娜原住房前阶下站着的两名卫兵,忽记起晓月犹被折翎软禁其中。心中念头转了又转,终咬咬牙将身后砦丁散开各自巡视,自推开房门,来在克里斯蒂娜屋中。

屋内陈设一如往日,可先入了郝挚眼帘的却是一老妪的佝偻背影。那老妪背对屋门,恍若未闻门轴吱呀,只是颤抖着手收拾桌上碗筷。郝挚放眼,见晓月坐在榻上端坐不动、僵若石雕,只一对眼珠看着自己焦急地转来转去,遂心下大疑。转念记起适才门口卫兵对自己恍若未见的样子,暗道不好。手握腰中短剑剑柄,仔细看了看周遭,却是丝毫异样也无。

此时,那老妪已将桌面抹净、转身欲走,忽见郝挚在后,骇了一跳,险些将手中碗盘失落。定了定神,方道:「老婆子耳聋了,竟未听到这位官人进屋来。来来来,快里面请!惜竹夫人在后院赏花,老婆子这就去请她回来。」

郝挚虽见婆子失手,却也丝毫不为所动,只把一双眼紧紧盯在她脸上。婆子脸面岁月留痕、沟壑纵横,常干粗活的双手指节粗大圆鼓,并无任何可疑。郝挚听她说话,本欲嘱她几句「小心」之类的话语,却听她越往后说声音越清脆年轻。到得最后,更是将昔日先得月中自己经常能听到的一句说话照搬了出来,心头顿时一凛,抽剑欲喝问。谁料那婆子如同知他心意一般,脱兔般倏忽而前。一手覆其口,一手扣其喉,又飞起一脚使鞋底将他已出鞘盈寸的短剑踏了回去,桀桀一阵怪笑后又娇滴滴轻笑两声,柔媚道:「休得动粗!人家都想死你了!我适才演的可好么?有没有瞒过你?」

婆子的一张苍老面皮配上这娇声情话,显得极其诡异。郝挚闻声却是一喜,身上绷紧的筋肉渐渐放松。那婆子几乎整个人都缠在他身上,感知到他身子变化,也渐渐松了束缚。郝挚唇角才翘,却又忽地僵住。呆呆地看着婆子直起身伸了个懒腰、面上露出俏皮神色,不禁心底生寒。强抑了身上颤抖,勉力平静道:「娜娜,那日峰上栅断,你不是被峰上滚石砸死了么?」

克里斯蒂娜掩口咯咯娇笑道:「你这么心切我死么!啊,我晓得了!我死之后,你怎都会轻松些,对吗?可惜可惜,死的是张婆子,又或者是李寡妇,再或者是王婆。风慎经我安排死在峰上,我自己怎会与那狗官一同?哦,尚未告知你,我现在是刘家婆婆,三子皆丧,孤苦的很呢!」

郝挚大骇道:「峰上的事竟是你干的?你又害了谢宝!不对,你说……你又杀了三个无辜之人!」

克里斯蒂娜冷哼了一声,不屑道:「谷山李七如何?谢宝又如何?死三十人还复怎样!终不过是蝼蚁!」接着语转甜腻,凑在郝挚耳边轻轻道:「人家易容术虽然高明,但可恨的折翎查的实在严密。那只独眼鬼又盯得紧,不用上几次金蝉脱壳之计,人家现在还困在监视营中呢,哪得在这里陪官人说话!」

郝挚面容伤悲,心中戚戚,强忍泪喃喃道:「我又害死一名箭营兄弟!我又害了无辜人的性命!」

克里斯蒂娜将手臂环在郝挚腰际,调侃道:「你真的把自己当作箭营人了么?莫忘了,你先是孟门中人,后又暗中叛出受了我明教之戒。箭营对你来说,不过如同一件衣物,也是时候脱去了!」

郝挚闻言,浑身颤抖,垂头默而不语。克里斯蒂娜见他不言,侧头笑着看了看他,又道:「你可知我装作张婆子时,让你借金人之手传出去的那封书信中写了些什么么?是通知咱们明教伏在附近的高手刺杀折翎!」

郝挚听罢,虎目圆睁,一把将克里斯蒂娜推开,将手重新握上剑柄,颈上青筋直跳。克里斯蒂娜狡黠一笑,悠然道:「可惜功败垂成,不然我定保举你为教中法王。」

郝挚缓缓拔剑,直指克里斯蒂娜,含恨颤声道:「你这……你这……你竟然陷我于不义,我……我……」

克里斯蒂娜又是一笑,道:「怎么,你先叛孟门,再叛箭营,如今又要叛我明教了么?」

郝挚不知如何是好,眼前这玉人化作的婆子仿佛便是自己心中爱恨变幻成的妖魔,伤她则伤己,不伤则伤人。两难中只得垂剑闭眼道:「我不是叛!我不是叛!我只是……只是……」一时间,觉得千言万语堵在喉间,不知如何宣泄。

克里斯蒂娜见他模样,亦知他心中所想。收去面上嬉笑,惹起无限遐思,轻叹口气道:「你的心思,我怎会不知?只是,十三郎与我恩爱在前。我……我也不知该如何说了!」再叹了口气,转作默默。屋内三人皆无声,只觉得屋外风过树叶的沙沙声十分吵耳、惹人心烦。

半响,克里斯蒂娜抿了抿唇,双手紧紧攥了自己衣襟,决绝道:「郝挚,再帮我这最后一次!待此间事了,就与我一同回波斯总坛复命。我们和我父亲一道,回法兰克去!」

郝挚痴恋克里斯蒂娜数载,此刻见她竟知晓自己心绪,又听她语中颇有托付相守之意,欣喜若狂,不由自主先疑惑后喜悦,问道:「法兰克?真的么?」

克里斯蒂娜见郝挚火辣辣的目光直盯住自己,不禁面颊绯红,转过身去,又是一叹道:「你以为我生就这副蛇蝎心肠么?你以为我很在意什么明教大业么?我祖辈乃是法兰克行商,明教看中他家产巨富,强将他留在波斯,为教宗生钱。我家族中虽代代有子在明教总坛为质,却从未忘记返回故乡的梦想。我小时,爷爷便常常将法兰克的故事讲给我听,嘱我一定要回故乡去。家族传到我父亲那一代,得了一儿一女。我兄长在总坛为质,却莫名而亡。我父去总坛质问,反被护教武士打的重伤难行。总坛见我家族后继无人,竟夺了我家族之产,逐我父与我出教。那时我尚年幼,母亲又早丧,在波斯举目无亲,只得靠乞讨养活父亲。乞丐群中,若不心黑手狠,难求一顿温饱。我与父亲起始时在丐中受尽凌辱,却终可霸占伊斯法罕最繁华的街道。你可知这其中难言的苦楚么?」

郝挚见克里斯蒂娜孑然立于房中,双肩抽动,心中怜爱之意大起。向前几步,探手欲抚,却又恐唐突佳人,犹豫再三,只得转问道:「那你后来因何重归明教,又是为何来了中原?」

克里斯蒂娜以袖拭泪,道:「那日不知何故,三光明使将我和父亲掳去总坛,承诺送我们回法兰克去。只是,先要我受戒为明教圣女,到东土助明教教徒起事……父亲为质,回乡在望,无论阴谋亦或陷阱,我皆不在意,遂孤身万里而来……」说到此处,长长出了口气,狠狠道:「我定要助东土明教成功!谁敢阻我回法兰克,我便杀谁!郝挚,助我!」

郝挚感她语气森然,记起待己亲厚的巧云折翎与丧命的箭营众兄弟,只觉得一颗心被撕扯的零零碎碎,久久不能言语。克里斯蒂娜回身执起他双手放在自己胸前,柔声道:「最后一次!只用箭往金营里射一封信!好么?」

郝挚嗫喏道:「我已经害死了二公主,绝不能再害死折将军。不如,我悄悄与你溜出砦去,再不理中原任何事,同回波斯去救你父亲,然后一同去你的故乡,可好?」

克里斯蒂娜冷冷道:「巧云自寻死,干你何事?折翎害了十三郎性命,一定要死!」哂笑一声,自喃喃道:「波斯总坛,千军万马恐也打不破,你我只得二人,如蚍蜉撼树……」抬眼见郝挚面容憔悴,抬手抚上他脸颊,视其目诚挚道:「郝郎,送这一封信出去!与我在砦中共待十日,但听天命。若十日内砦破,你便随我为东土明教立份功业,而后共回法兰克。若十日内一切无恙,我便随你保折翎、守山砦,再不顾任何事,同你一道终老中原。如此可行得?」

郝挚大为意动,喜不自胜道:「好!」沉思了一会,又急道:「信在何处?方才金人已拔营退去,我现下便请令出砦探查,否则恐追赶不及。」

克里斯蒂娜听他说话,喜动颜色,从怀中掏出封书信,在他额上重重亲了一口,嘱道:「郝郎路上小心!十日之内,只是静待。第十日头上,我自来寻你!」

郝挚羞红满面,低头应承了转身便走,行到门口,忽然停步。克里斯蒂娜知他心意,在后将晓月穴道解开,执其手对郝挚道:「郝郎放心,晓月妹子既说不得,亦写不得,只是个默然听者,我不会害她。快去吧,莫惹折翎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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