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章家别墅(1/2)

从浴室里出来的时候,只见司机先生在门前急得连连搓手,神色急躁,想是觉得我和乐凤在里面洗得太久,会连累他被骂。他见我们终于出来后,两道眉头登时松了,忙问:「你们洗好了吗?那么……」

我皱眉道:「那么这么的罗唆甚么?洗是洗好了,可是我们不急着要走。」

「这……这怎么行?」司机惊问。

我看了看乐凤,笑道:「我们今天来作客啊,快点拿点心来招呼我俩。还有你的主人呢?怎么不出来见见客?」

乐凤也笑说:「是啊,运动了一轮,我也饿了。你拿点甚么出来给我们吃,然后请主人出来见见。」

司机叫苦连连。「你们还是快点离开吧,被老太太见到你们……唉!这间不是主人家的住所,而是我老爷用来度假的别墅,平时没有佣人工作的,我也不知厨房有甚么东西给你们吃。你们放过我吧,我只是替老爷驾车……」

我问:「那么你的主人是不在么?」

「对呀,他吩咐我开车送老太太过来休养,暂时服待她。这屋子只得我们两人,她正在楼上午睡。」

这次到乐凤问:「你说的老太太是谁?」

「老太太就是老太太。」司机先生说:「即是老爷的母亲,今年也有八十多岁了。」

这时突然听到有一把声音在后面说:「阿华,你对谁说我有八十多岁了?」

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外国老婆婆站在楼梯上,一边扶着栏杆,一边慢慢地踱步下来。她头上已经一片雪白,身型略胖,脸上的皱纹很安然似的贴在脸上,神色间甚是和蔼。我不知她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也可能是法国、芬兰、瑞典等人种,总之就是白人没错。可是刚才听她说中文说得字正腔圆,如果不看脸只听声音,也不会知道她不是中国人。

司机先生突然见老太太出现,急忙走上楼梯扶她下来,回头向我们埋怨似的瞪了一眼。

那位老太太又说:「你这个阿华,你怎么知道我八十多岁了?说不定我是九十多岁、一百多岁。谁准你不清不楚的对别人说我年纪?」老太太虽是在责备司机先生,可是语气一点也不重,而且脸露微笑。

司机先生又慌张又恭敬的回答道:「老太太,对不起!我……我只是猜想而已,其实老太太应该没这么老。我在楼下说的话你都听见了,可见你听觉仍然灵敏,身体清健。」

老太太笑骂:「你也称我做老太太了,难道老了我还不会认吗?……哎,看看屋子里来了甚么大客人?原来是两个小娃儿,你们好啊。」

我和乐凤同声道:「老太太好!」

司机先生把老太太扶到沙发坐下,老太太看了看我们,又问司机先生:「这一对小娃儿是谁?啧啧,男的长得俊,女的长得美,你们是小情人还是两姊弟啊?」

我对老太太说:「我们在这附近念书的,而她……」我指指乐凤解释:「她是我的学姊。」

老太太笑着微微点头:「嗯,嗯!好,好!阿华,我问的话你就不用答么?人家也好好地答了,你是在摆架子是吧?」

司机先生忙道:「是,是!他们……他们……他们在这附近念书,是一对学姊学弟。」

老太太叱道:「是甚么是?你是说你是在摆架子对不?呸!你又当我是聋了是不是?刚才这孩子答的话我没听见么?我是问你他们怎么会来到这别墅。」

「这……这个嘛……」司机先生顿时踌躇起来,不知如何解释。

我暗暗摇头,心想这个司机先生也真够脓包的,也不知平时怎样服侍这大户人家。我代他说:「老太太,我和我学姊放学回家,走到附近我学姊不小心掉了落沟渠,弄脏了衣服。这位司机先生见了,便带她到这儿的浴室洗澡。」

老太太又满意的点点头。「阿华你看自己多没用!好好的一段话也说不了。不过,你是不是又去开少差了?怎么会在屋外见到这小娃儿跌落沟渠?」

司机先生脸色灰暗地摇摇头,只听他说:「是的……我刚才在园子洗车,肚子饿起来,便出去找找有没有吃的店子……」

「然后就见到小娃儿落难,一片好心的请他们进来?」老太太问。

「是的……是的。」司机先生没法子地说。

「嗯,你倒好心。」老太太转向我道:「你们坐下吧,我们聊聊天。这间别墅是我儿子的,而我儿子没不认我,所以也算我的。呵呵!你们在这儿尽管玩吧,我也想找人来陪陪。你们今年多大?」

「十三岁。」我坐下来说。

「十七岁。」乐凤也坐到我旁边说。

「嗯,我有三个孙儿都是这么上下年纪。可是他们在家里啦,其他的都上班去了。我因为身体不太好,所以来别墅歇歇。除了这个没用的阿华,这屋子就甚么人也没有了,很冷清哦。」

我说:「如果不打扰的话,我们可以多点来这儿陪你说话。」

老太太鼓掌喜道:「好哇!一整天对着这个阿华真是腻死了,有你这两个活泼娃儿来陪我有多好。」

这位老太太的作风有点反老顽童,可能外国人都是这般的热情友善吧。我试着问道:「老太太你是哪里人?」

老太太笑说:「这个要你们猜一猜。」

乐凤想了一会,猜道:「英国?」

「答对了。」老太太说:「香港是英国的植民地,所以不难猜到。可是我丈夫是中国人,所以我的儿子也有一半中国血统。」老太太说着看了我一会,问:「你的样子也不像纯中国人,是不是又一个混血儿?」

乐凤听见老太太说个「又」字便笑了,想是她家里一直有太多混血儿的缘故。我说:「我不是混血儿,父母都是纯正的中国人。」

「咦?这可奇了。」老太太用手指端起我的脸上下打量。「看你的样子倒似是中英混血儿。你们知道吗?如果由欧洲人加上中国人,这样一半一半就会比较偏向欧洲人的脸孔;但如果是中国人的血统较多而欧洲人的血统较少,就会变成你这娃儿的模样,像个意大利或拉丁人。大体上来说,意大利人都是这样沟成的。」

乐凤拍手笑道:「哈哈好啦!官艾你是外国人了。」

老太太又问:「你姓甚么?」

我说:「姓李。李官艾。」

老太太摇摇头:「中国人的大姓,你的样子想是碰巧生成这样的。不过这样还好看啦。我的孙儿们啊,全都是你这个模样的,因为他们有四分一英国人血统,四分三中国人血统。再过多几代,我想就看不出来了。」

是甚么人又有甚么关系,我想。不管我是英国人还是中国人,是印度人还是非洲人,总之能浸淫在性海中便行了。还有,如果这位老太太肯认我做孙儿,我立即改姓也没所谓。

这时司机先生到了厨房一趟,拿了一些饼乾和红茶出来。老太太动作优雅地呷着红茶,对我们说:「不好意思,这阵子没有佣人,做不到甚么点心。你们也将就一下吧。」

虽然这样,可是这些饼乾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可口的饼乾,甜而不腻,又松又脆,可能这就是外国人爱吃的那些「曲奇」吧。我这么大个人,也只有在书上看过「曲奇」两字,从没机会吃它。

乐凤吃了一块又一块,对老太太说:「很好吃啊。是了,老太太你现在没佣人用,那么晚饭怎么了?」

「叫阿华买回来啊。可是吃得太多外面的东西不好,所以两天后也有佣人来上班啦。我儿子替我请来的。」

我听后又是妒忌又是羡慕。没东西吃吗?请人来煮吧!不想走路吗?买车子请司机吧!不想气闷吗?找个下人来出出气吧!有钱真是万能。我要怎样才得到这种生活呢?我妈为了打理一个家已经累垮了,她肚饿时也不会想到请佣人替自己煮饭吧?身为她儿子的我,又有甚么办法?

我随口问道:「老太太,你丈夫是中国人,那么你儿子姓甚么?」

「章。」老太太说:「我丈夫姓章,所以这家族接下来的都是这个姓。不是纸张的张,而是文章的章。」

乐凤赞道:「老太太的中文很好啊。」

「当然啦,我十多岁便跟爹地妈咪过来香港了,整整七十年,还会不好吗?」

「老太太的父母当年一定也是从英国来的贵族吧?」我说。

「可以这么说。」老太太道:「我来香港的时候,中国还是大清帝国统治,可是香港已经割让了给我们。当年很多在英国身居要职的官员都被派到这里工作,要把这个地方弄得多姿多采,繁华不绝。可以说,香港有今时今日,都是多得我们英国呢。」

乐凤脸上有点不以为然之色,可是我认同道:「嗯,要是这几十年里香港都被中国统治,一定没有现在这般光景。中国大陆只懂得把人民饿死,有没有香港都一样。」

「样子也未算变得完全,可是口气倒学了个十足。」乐凤轻声说道。我装作听不见。

一阵凉风自窗外吹来,翻起了茶几上的白色轻纱桌布。乐凤看看窗外,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便站起身道:「时间不早啦,我们要告辞了。」

我也拍拍手上的曲奇饼碎。「嗯,我们再找个时间来探探你。」

老太太叹道:「真是这样才好啊。我怕你们见外,只来一次便不来了。」

「不会的,我们学校就在附近啊,来这儿很方便。」我说。然后司机先生到门口替我们开门,这次是从正门光明正大的出去。

我对他说:「这次算你走运,看看你下次还敢不敢乱来。」说着指了指乐凤被他射过的脸。

司机先生脸现悻悻之色,也不知是不是后悔。可是有这么激烈的场面被他看,又有这么漂亮的女孩被他颜射,他应该是幸多于不幸吧?

走出屋外,我和乐凤便走向差天共地却是真正属于我们的徙置区。乐凤默言不语,我只好打开话题:「怎么了?刚才浪坏了的乐凤怎么不快乐?」

乐凤忍着笑意打了我一下,笑骂:「不害羞!好好的一个中国人,为何要替外国人说好话?」

我见她重现笑容,也轻松地说:「怎么啊?我只是道出事实吧?我以为你在这种事情上是没所谓的。」

「这是甚么意思?」乐凤扬起双眉质问。

我在她耳边说:「即是说你除了想男人便不想其他事情。」

乐凤听后气得猛打我的胸口,我把她抱紧了,笑道:「可不是么?乐凤刚才浪得很呢,连司机先生看了也忍不住要手淫。」

乐凤啐道:「我是做这种事才会这样。可是我现在跟你说的是我们国家啊,我爸一直教我和乐慈要不忘根本,可是你……」

「我才不理会甚么国甚么家呢!只要甚么地方好,我就喜欢甚么地方。难道你想在徙置区住一辈子?」

「我当然不想。可是有钱跟国家是两回事吧?中国人也可以富有啊,不是英国的人才有这权利的。」

「你这真是孩子话。」我放开乐凤,牵着她的手说:「香港是英国统治的,你看这儿有钱的都是英国人,现在就是这样的年代啊。英国人当道,中国人在低下阶层造就他们。如果我们不去好好巴结刚才的英国老太太,你想我们将来还有甚么指望?」

「还有甚么指望啦?不就是靠自己。再说,就算你将来真的富有了,都是乐慈的福份,可不用把我也算在一起。」

我一边牵着她的手走在又静又暗的街上,一边掐她的鼻子。「我才不放过你呢。妹妹固然有福享,姊姊也不会捱穷。只是大家的享法不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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