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番外四《断水》(1/2)

抽刀断水的决意,落花流水的无情。

他看着脚下满脸血污的老人,细细的眉心微簇,露出一副不解姿态。

“祭天大人吃不了苦,为何不尽快交代清楚?您是本座父亲留下来的人,不应该不知道本座的手段……”

少年人清脆的童音回荡在昏暗潮湿的室内,却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阴冷,仿佛能与湿气一同渗入骨髓。年迈的祭天浑身颤抖,由于牙齿被敲碎了几颗,说话时口齿不清,不断有血顺着齿间缝隙渐渐沥沥的淌下,狼狈至极。

“杀了我吧……求您……杀……我……”

被称作少主的少年叹息一声,“既然如此,那大人又为何要告诉本尊的父亲?一年前父亲练功时走火入魔,导致本座不得不提前继位,大人却在教中散布谣言,本座也是无可奈何才将你抓起来……”他说话时语速很慢,颇有几分与外表不合的老气横秋,威慑十足。

谁人不知当今少主年纪轻轻却心如蛇蝎,不但想法设法的逼死了老教主,更是对所有旧部下了毒手……这祭天大人则是最后一位,能活到现在的原因完全是因为,他是最后一名拥有祭天血脉之人,可通天眼,卜未知。

少主刚继位时便有传言说,此人慧极必伤,命中有一大劫,会因此毁掉整个教宗。

如今离那场风波已过一年多,而祭天也在这不见天日的水牢中呆满了整整一年,此时的他已经无法称之为“人”,肿胀不堪的四肢皮肉爆开,腥黄的脓水从中流出,五官中有仅剩一张嘴还能说话,他双目被剜、双耳被割,就连鼻子都被削去半个,藏在脏乱的白发中,惨不忍睹。

再意志坚定的人,到了这种境地也只有一心求死,少主很好的把握住了对方的心里,接过下属递来的长剑,用剑尖挑起那人的下巴,“说出破劫之法,本座就送你上路。”

祭天开裂的嘴角扯动了一下,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字来,那人说得极慢,翻来覆去,他却仔细听着,一字不落的暗记于心。

最后,只见那粉雕玉琢的少年轻轻一笑,笑容里竟是有几分天真。他将手里剑锋逼近一寸,刺入对方溃烂的喉咙。

“代我……向父亲问好。”

风烛残年的老人终于解脱的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丢掉被血污了的剑,慢条斯理的擦拭着一尘不染的指尖,“擎峰准备一下,我要去会会那人。”

名为擎峰的汉子从阴影中踏出一步,跪在这锦衣少年的足下,恭敬道:“少主若要除去那人,由属下来便是……”

“谁说我要除他了?”年幼的少主人微微一笑,“既然是我劫数,必定是有过人之处……”

“十六年后的计划少个祭品,他是谢家的人,用他,再合适不过。”

擎峰低垂着头,撑在地上的膝盖有些发抖,狠狠吸了口四周阴冷腥臭的空气,才从那可怖的心悸中回过神来。

“还有这剑,麻烦帮本座丢了……”他漫不经心的说着,将擦完手指的锦帕丢在地上,一脚碾过,“沾了蝼蚁的血,太脏。”

是啊,太脏了。

明明他才是最不干净的那一个,像是开在腐尸烂肉中欣欣向荣的花,诱人的芳香里带着见血封喉的毒。

少主年幼早慧,母亲怕是在生下他后便化作后院的枯骨,父亲则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为达成巅峰的武学,甚至觊觎起亲子的血肉,为此他不得不提前下手,在那人平时常服的丹药中抹上剧毒,然后眼睁睁看着对方七窍流血的死在眼前,才算罢休。

受年龄限制,他的武学不算太,却极为通药理毒术,靠着少主的身份布置多年,以毒药控制了所有旧部,再以老教主的死拉开这一场清洗的帷幕……

手下人怕他惧他且恨他,却又不得不服从他,而他也打心底里享受着这扭曲的朝拜,只因为他棋高一着,让对方满盘皆输。

他的身体里留得是他那丧心病狂父亲的血,所以他们有一样毒的手段,和一样狠的心。

或许他们也会沦落同一个下场,被背叛、被抹杀,尸骨无存……年幼的少主漫不经心的想着,把玩着茅草房里粗糙滥制的茶杯,直到一只信鸽听在窗前。

他抬头看了一眼,起身拍了拍打满了补丁的衣袍,走出门去……

不远处的山坡脚下,一个身穿华服的少年浑身污泥的倒在草丛里,不省人事。

那是他们的初见,他带着好奇、试探和不良的居心,将昏迷不醒的谢少爷扶起,带回事先布置好的住处。

茅草铺垫的床铺还算柔软,他轻松抱起要略高自己一个头的少年,特别注意到那只摔断了的腿。拿来小刀划破腿上的布料,又用湿毛巾擦干伤口处的污迹,他熟练的为期正骨、包扎……等厚厚的竹板裹紧了腿骨,他这才抬头,发现对方额前全是冷汗。

那少爷不知何时醒了,一双眼茫茫然望着他,见他抬头,用力眨了眨眼。

是害怕吗?

不等他开口装模作样的安慰几句,却见对方突然笑了,有些缺失血色的嘴唇微微弯起,露出一口灿白的牙。

“你长得可真好看……”

小少爷眨巴着一双黑亮的眼,目光里是纯粹的欣赏,不掺杂丝毫别的东西,仿佛一块剔透而无暇的宝石,他只看了一眼,便有将其藏的心。

可祭天生前的血咒历历在目,他不甘如那人所说般应劫而死,执意布下这一死棋。

……可就算如此,一颗在腐朽的污泥中跳动的心,也难会向往干净明亮的东西那个被家人捧在掌心里的小少爷便是如此。

他会毫无防备的喝下自己下了引子的药,也会因为其中苦涩而皱起眉眼,可只要自己稍稍一哄,又会很快展露笑颜他从不吝啬情绪,喜怒哀乐都明白写在脸上,一望见底。

这种天真叫人又爱又恨少主在心中嘲弄着那人的愚昧和单纯,同时又控制不住的被其吸引。这是他自打懂事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一段时光,在这里,没有兵不见血的阴谋诡计,也没有无气无味入骨的剧毒,他可以笑、可以哭、可以对面前这个白纸一般的少年倾诉任何东西,不论真假,都会得来那人安慰的拥抱,又或是更深的、更诱人的……

他打住了越飘越远的思绪,低下头,看着碗中墨黑的药汁。

这是最后一剂了,只要服下它,其中蛊毒便会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渗入血肉,十四年后,谢家的少爷便会成为他们成功必须的祭品,除非

除非他如预言一般,放弃一切。

那时候的他,又会怎么做?

心里隐隐泛起些许不安,少主端药的手轻轻颤抖了下,荡起一片涟漪。

恰逢此时已经恢复却还在装病的谢少爷拖着缠了竹板的脚,一瘸一拐的推开了门,见他呆呆在院中站着,开口唤了一声。

他心中猛然一跳,差点失手将药碗打翻若不是那人单腿一跃来到他身前抓住他的手腕的话,那么这最后一剂药汁理应洒落在地。

对上他复杂的目光,那人略带些羞涩的笑了笑,耳尖微红:“其实我……轻功还不错的。”

“……”

是挺不错,他想,早知道就给这人两腿都绑上算了。

这样情绪化的想法一闪而逝,他露出一个自然的笑,“我知道。”

“那、那你……”

“……这药冷了,我再去热一下。”他逃也似的转身,心烦意乱间有短暂分神,却不料对方一把夺过他手中药碗,仰头一饮而尽。

“啊……好苦。”谢少爷夸张的吐了吐舌头,痛苦道:“我想吃你上次带的果脯……不吃我就要死了!”

“闭嘴!”他打断那人的话,此时才发现自己手脚冰凉,连声音里都带着异常的尖利。

似乎被他眼里的阴鹫吓着了,小少爷怔怔看着他,半晌后却突然伸手,抓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对、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冷,不会是生病了吧?”

“……”

那人的掌心很热,并不粗糙,却很大,像一团燃烧的火,包裹住了他那颗如堕冰窖的心。仿佛是被其中温度狠狠灼到了,他本能瑟缩了下,却被对方握得更紧。

“你、你别生气啦,我不要果脯了,我就想要你好好地。”少年说到这里,露出一个安慰的笑,他的眼睛里仿佛有水,受阳光折射,璀璨的令人不敢直视。

心口传来一阵久违悸动,像是本以为枯死的种子生出枝干,撬开了头顶的尸骸,倔强的从累累白骨中开出一朵向阳的花……

“笨蛋。”他听见自己小声骂道,一双眼死死睁着,仿佛一闭上,便会有什么不受控制的涌出来。

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按理来说早就没有留下的理由,可为什么、为什么……

他会舍不得?

一转眼又是几天过去,直到擎峰发来传书说教中有变,他才不得不狠下心,让对方接自己回去。

……为此还上演了一出被强行掳走的戏码,看着那少爷跌跌撞撞的跟着出来,一路追到山脚处,绊了一跤,跌进泥里……

仿佛被这一幕灼伤了眼,他偏过头去,正心悸间,却听擎峰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少主,需要我们去教训一下他吗?”

“闭嘴……不许伤他。”深深吸了口气,他哑着嗓子,一字一句都仿佛从齿缝里(出来,将所有情绪尽数消去。“找个人把谢家的人引过来,那是我……我教十四年后唯一的祭品,宝贵得很。”

所以他绝对不能出事,哪怕这其中不乏私心。

年轻的少主咬着嘴唇,纤长的睫羽垂下,遮住眼底翻涌的波澜。

十四年时光转瞬即逝。

他花了很长的时间将魔教的势力侵入中原,暗中遍布着大门小派,其中自然不乏位高权重的武林盟。

每隔一月,都会有一份专门针对谢家的密报送到他手上,其中备受关注的除去逐渐退隐江湖的谢安以外,自然便是谢少爷这个独子……他就这么一点点,站在见不得光的角落里,透过黑暗的缝隙,去窥探那个人的生活。脑海里那段年少时的记忆不但没有被时光(去,反而冲刷的闪闪发亮,被他藏在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那个角落里,时不时取出来把玩一番,再恋恋不舍的放回去。

他永远是理智大于感性的那种人,却唯独在这件事上显得优柔寡断,突然生出的软肋叫他无所适从,却也正因为此,他才不顾一切的想要更大强大……

弱肉强食是他在魔教学到的第一个道理,只有拥有力量,才能保护重要的东西。

十四年后,醉月楼上。

那薄命女子的尸首已被下人带走,他缩小骨骼,披上对方的长裙,坐在铜镜前细细描眉。

这张本就男生女相的脸不需太多修饰,只在五官处略作改动,便能抹去最后一丝英气。

将朱红的唇纸抿在唇间,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嘴角带笑,一双明眸里水光艳艳,说不出的清秀动人。

做完所有的准备之后,他缓步来到窗前,点燃掌心大小的信号弹,投掷出去。

不过半柱香的时间,便有烟味在四周弥漫,人们的尖叫乱作一团,其中不乏扯着嗓子尖叫的老鸨:“走水啦!走水啦……”

他眯起眼,居高临下的看着脚底逐渐燃烧的大火,铺天盖地的黑烟窜入鼻腔,有些呛调理着内息将呼吸放慢,他回到房间的中心坐下,长裙散开,花瓣似的铺在脚下,绣金的袍角美而华贵。

随着火势越来越大,燥热烘出的汗水淌过额角,窗边的帘布被火星点燃,噼里啪啦的蔓延至整个房间,他却依然临危不动的坐在那里,等待着那个将他带出火场的人

而他还是等到了。

有谁踹开烧红的大门,脚下生风的冲进来,一手将他揽进怀里。

十四年未见,那人却与记忆中出入不大,英俊的眉眼撩上些许烟灰,略显狼狈,却风采依旧。

他近乎贪婪的看着这个太过耀眼的家伙,像是久居黑暗的野兽望着他心中的火光,犹豫着是否上前将其一口吞噬

哪怕会被其狠狠灼伤。

一愣神间他们已经逃离那汹涌的火场,微凉的夜风打在脸上,多少吹散了心头的欲望,他闭了闭眼,咬破口中事先备好的药丸,很快,睡意席卷而来,吞没了为数不多的理智。

他在那人的怀里睡得很沉,仿佛那颗悬吊多年的心脏终于找到了归属,得到弥足珍贵的片刻安宁。

次日醒来时分,见那人坐在床边,已经换上了干净的衣裳,纯白的长衫勾勒着腰身的曲线,看得人挪不开眼。

他到底还是清楚自己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只瞥一眼便害怕似的回视线,空洞的眼神望着虚空中的一点,惹来对方好一阵怜惜。

既然是做戏,自然是要做足全套,他趁此机会拉近两人间的关系,又以一首琴曲换来那人一个承诺望着竹节般修长好看的指节间夹着的那枝白花,他罕见的愣了半晌,才终于伸手,小心翼翼的接过。

花枝粗糙,可花瓣却是柔软又脆弱,他微凉的指尖被对方包在掌心,恍惚间仿佛回到十四年前,只是那个时候……对方的手心还没有如此多的厚茧,而他的手,也大了许些。

再完美的伪装也无法顾及到每一根骨骼,他有意露出破绽,可对方却从未怀疑,对他信任如初。

这真真说不清是好是坏。

接下来的相处异常顺利,对方到底只把他当做柔弱的女子,各个方面都百般呵护着,自以为藏得极好,眼里却总有情意流出,被他看个分明。

只不过稍稍使些手段、再加上几次的暗示,对方很快就晕头晕脑的上了当,只不过谢少爷到底只是风流、并非下流,最多也就是月下把酒谈心这个程度,再进一步的,他不会做。

可当对方问起他是否有过喜欢的人时,弹琴的手指本能一顿,加快的心跳让他不得不轻轻抽了口气,才轻声开口道:“哥哥可曾有?”

“自然是有的。”那人醉醺醺的笑道,却是重提十四年前之事,语气不快,却眷恋异常。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心脏可以跳得这么快,仿佛一不留神,便会从嗓子里飞出去似的……为了按捺内心的冲动,他再次抚琴,将无法诉说的情愫一股脑灌入这琴声中去,借此发泄出来。

等一曲闭了,体内激荡的血液稍作平息,这才开口道:“那哥哥希望我是她,还不是她呢?”

他内心几番挣扎,甚至有些忐忑的等着答案,那人温柔开口,一句话便彻底化解了他的不安。

“……但你是不是她,都不妨碍我现在喜欢的是你。”

这一刻,他再忍不住,越过古琴吻上对方半张的嘴唇,柔软的触感随之传来,带着酒的微辣,无比醉人。

或许是被这酒气染得微醺,他抓着对方的手,一字一顿道:我喜欢你。

其中不由自主的漏出些许微沉的本音,可那人醉得厉害,并未能够发觉,但那双盛满了月光的眼里,喜悦却又是如此真切,盈满得仿佛随时会溢出来。

光是这么看上一眼,他便从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仿佛他的一生便是为此而来

是逃不过的劫数,也是梦寐以求的救赎。

可魔教百年的夙愿就像一把猝了毒的尖刀,狠狠刺穿了他那颗刚才鲜活起来的心。

祭天的占卜历历在目,当年的他不服此言,一举将现在的自己逼上了绝路。

是要失传多年的魔教秘宝,还是要人?

若是拥有前者,统一武林指日可待,是为野心。

若是要人,那么他就必须背叛整个魔教,按照教规叛教视为死罪……若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废去全身武功,并割断经脉,再无习武的可能。

那时候的他与废人无异,甚至可能连日常生活都很困难……若是、若是那人言而无信,那么……

他不敢再想下去。

黑暗的出身带给他敏感多疑的性格,放在平时是谨慎,可一旦接触到感情方面,就显得庸人自扰。

他不是不清楚,他是……忍不住。

人心是会变的。

未来很长,有太多太多的可能性,他是常年走在刀尖上的人,习惯了小心翼翼打细算的活,没有那股子热血上头的冲劲,自然也不敢去赌。

因为得到的太过艰难,所以他无比害怕失去。

可那少爷却没给他多少犹豫的机会,执意要带他回谢家成亲。

宝图的争夺在他亲自潜入中原时便已经展开,自己本来的目的不过是控制住作为祭品的对方……如今倒成了反被牵制的那一个,难有些尴尬。

但无论有他没他,事情依然按照计划中进行,他们在谢家庄山脚遇到了闻风而来的追兵,双方一言不合打了起来,他被少爷死死护在身后,暗中纠结着是否要暴露身份……直到那人为他挡了一刀,浑身是血的倒在他怀里。

那个瞬间,脑子里那根绷紧了十多年的弦终于断开,除去振聩发聋余音,他什么也听不见。

他失控的杀红了眼,现场除去受伤昏迷的少爷以外再无任何活口时,才气喘吁吁的停下,伸出颤抖的手臂将其抱起,带离这个血腥的地狱。

等回到分坛,将那人小心翼翼的放在床上,看见那条几乎劈开整个后背的狰狞伤口,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会心痛。

因为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人……愿意豁出一切来保护他,无论他是否需要。

为什么还要犹豫呢?

再没有其他人,会对他这么好了。

事情的发展顺其常理他用三分谎言七分真情,一点点撬开那人心中防备,试图让对方接受自己……接受这个真正的、却又不完整的自己。

人是有很多面的,在嫉恶如仇的谢家少爷面前,他将永远只会是那一个身世成谜、怀有苦衷却善解人意的阿玉,而不是不择手段的魔教教主。

不过,后者很快就会消失了,他会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卸去所有重担,与对方一同退隐江湖,做他心里那个温柔善良的阿玉。

哪怕到时候的他,没有权势,没有力量,甚至需要依靠旁人的帮助才能好好活下去……但那又怎么样?

那人若要反悔,他便去死,若不离不弃,他便努力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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