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薜萝藏虺(1/2)

林镇南道:“师父的本名叫做林镇南,从前为掩人耳目,用的乃是假名,那‘南轸’二字,便是将‘镇南’颠倒了过来。至于家中受灾、亲人尽丧等事,也都是编造的假话。十五年前,我就住在这苏州城里,家中开了间挺大的镖局子,叫做林家镖行,就是如今你入赘的这个林家堡了。嗯,说起这位堡主林天南,你可晓得他是何人?”

李逍遥恨恨地道:“师父,今晚你二人动手拼命,我都已看在眼里。林天南这……这家伙是你老人家的亲兄弟,他害死大嫂,逼走大哥,我……我死也不认这个丈人公!”激愤之余,原本顺口想说“林天南这狗贼",却猛地想起他同师父林镇南是亲弟兄,他若是“狗贼”,岂不连师父也一起骂了进去?是以赶忙改口。

林镇南苦笑着点点头,叹道:“不错。”

他晓得此番定然伤重不治,十五年前这段旧事干系重大,不可不源源本本说给李逍遥知道。当下稍停片刻,调匀呼吸,又慢慢道:“那一年师父才只三十一岁,年纪轻轻,便已做了镖行的总镖头。镖行生意兴旺,日进斗金,人人都对我加意奉承,我也渐渐忘乎所以起来,认为上天眷顾,林家这块金字招牌无疑会在我手中闯下一番大大的名头。”

“八月初九的那一晚,雨下得好大,就如今夜一般无二。人们都说,照这样再下上几场,苏州城怕都要给大水淹了。我闲着无事,独个儿一人坐在后堂喝酒。喝到半夜时分,管家忠叔突然急匆匆走来,说有个叫皇甫英的人在外求见……”

李逍遥听见皇甫英的名字,心中一动,张了张嘴,却不敢阻断他话头,只得强自忍住。只听林镇南道:“……这皇甫英我早有耳闻,他是南直隶应天府的捕快班头,因为身手了得,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我心中奇怪,这人同我素不相识,此番夤夜冒雨前来,却不知为的何事?当即吩咐请进。”

“我一见这位皇甫英,登时吓了一跳。他从头到脚都给大雨浇得精湿,衣衫紧贴在身上,一张脸白里透青,竟无半分血色,神色极是憔悴。我疾忙起身迎上,说道:‘老兄就是皇甫大人?久仰了。你这是……受了内伤么?’他向我注目半晌,踉踉跄跄走到桌前坐倒,口中呼呼大喘,却不答话。我心中更是惊疑,见他慢吞吞地抬起手臂,按在桌边,左手黑黝黝地,竟是生铁铸就。我久闻皇甫英的外号叫做‘铁臂神鹰’,那是说他一条手臂给人砍去,换成了铁手。这人既装有义肢,自然绝非假冒。”

“那皇甫英喘息片刻,面上渐渐有了血色,突然提起桌上的酒壶向口中直灌下去。他一口气喝下半壶酒,这才抹抹嘴角,看着我道:‘林总镖头,兄弟正是皇甫英。此刻我给人追杀,情势急迫,无暇跟你寒暄客气。我久闻林家镖行的大名,现下有一件性命交关的物事,想请你老兄亲自出马走一趟镖,不知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一面说着,一面从怀里摸出三张银票,‘砰’的一声拍在桌上。”

“我斜眼一瞟,见银票虽已被水浸湿,但确是应天府‘通诚金铺’的花色,每张一百两,三张便是三百两。我心想:你这家伙吃的是公门饭,怎会无端给人追杀?再者衙门里的事就是官事,你又何故放着官路不走,反来花钱托镖?这其中定然大有文章。可是他问我‘有没有这个胆量’,简直就是当面骂人。我那时年轻气盛,自视甚高,这口气如何咽得下?不假思索地脱口便道:‘皇甫兄,小弟虽然本事不大、名头不响,可也是堂堂七尺汉子,你这等说话,可不是瞧我不起么?我们做镖行的,既敢吃这碗饭,便没有不敢接的镖。你的宝货想必随身带着?就请取出来教兄弟过过目罢。’”

“皇甫英微一犹豫,取出一个油纸小包放在桌上。那纸团脏兮兮的,想是在怀里揣得久了,外面微有破损,却瞧不出里面藏的甚么。三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是仅为这么一个小小的纸团,却显得太过不合情理。我好奇心起,伸手去取那纸团,想要看看究竟是何宝贝?哪知手臂刚一抬起,还未碰到那纸团,皇甫英又闪电般地将它抢了回去。”

“我心里又是诧异,又有些恼怒,问道:‘怎么?’皇甫英闭目不语,将纸团紧紧抓在手中,过了半晌,汗水顺着额角滚滚而下。我保镖半生,甚么样的客人不曾见过?可是这等古怪角色,却也是头一回遇到。瞧他那样子,竟似将这脏兮兮的一团纸瞧得比性命还重,那又为的甚么?我等了一会儿,见他仍无动静,心下不耐,起身离座,背着手来回踱步。皇甫英睁开眼,缓缓说道:‘林总镖头,我绝非瞧你不起,只是这东西关系着几条人命,你……你可……’。他话只说了一半,便即住口,可是话中之意却再明白不过。”

“我好生不快,嘿了一声,揶揄他道:‘尊驾讲话吞吞吐吐,做事更没半分条理,你到底是不是闻名七省的铁臂神鹰?嘿嘿,兄弟现下可有点吃不准了。你若拿不定主意,最好回家同老婆商量商量,反正我林家十年八载也搬不了家。’我这般言语相激,实是心中好奇。那纸团只有桃核般大小,难道里面包的是仙丹灵药?否则怎会关系到几条人命?”

李逍遥听到这里,心下已是雪亮:“那还会有甚么?自然是水灵珠了。”

林镇南道:“谁知皇甫英两耳竟如聋了一般,并不接口,只呆呆坐着,似乎心中仍在委决不下。我索性转身回座,冷笑道:‘兄弟酒还未曾喝够,老兄既拿不定主意,那就请便罢。’ 说着自行斟酒吃菜,再不向他看上一眼。皇甫英又呆坐片刻,突然霍地站起身来,双膝跪地,将那纸团高高托起,直送到我面前。我吃了一惊,疾忙跳开,连声说道:‘你……你这是做甚么?有话好说,快快请起。’皇甫英呆呆地看着我,仍是端跪不动。烛火映照之下,他那只铁掌发出幽幽的亮光,更显得奇诡无比。”

“我此时已隐隐觉察,纸团中所藏之物非同小可,说不定会惹上甚么麻烦,不禁有些后悔。可是事已至此,要我临阵退缩,出尔反尔,那也是万万不能的。当下我将他扶起,伸手接过纸团,只觉入手沉甸甸地,颇有些分量,仿佛里面包着极凉的物事,隔了油纸兀自透出阵阵寒气。我不知怎的,心下竟有几分紧张,将纸团托在手中,慢慢打开。皇甫英对这东西显是极为爱惜,油纸、草纸,一张包着一张,从里到外足足裹了四五层,待到纸团展开,那里面……里面是……咳,咳,是……是一颗……”

心神激荡之下,喉头突然哽住,大声咳嗽起来。

他受伤极重,咳声一起,愈来愈烈,竟是抑止不得。过得片刻,咳声震动脏腑,口角又溢出了鲜血。李逍遥心如刀割,伸手和他相握,哽咽道:“师父,我……我晓得里面是……一颗珠子,对不对?”

林镇南连连点头,道:“是,咳,咳,我真是胡涂。你……见过皇甫英,他自然将这事告诉了你。我……咳,咳,我又说来干么?”过了好一刻工夫,林镇南咳声稍止,接着又道:“……皇甫英去后,我叫起天南,将接镖之事说了。他也觉此事十分蹊跷,劝我小心行事。我连夜安排妥镖局事务,次日天还未亮,雨已住了,便带着珠子离家而去。你师娘生性胆小,我恐她担心,便没对她讲明情由,只说去走一趟暗镖。”

“我同一名趟子手出得后门,两人分乘坐骑,赶去城南码头。我夜间思来想去,寻思那皇甫英将这珠子看得恁重,倘若稍有闪失,可不是要坏了林家的名头?是以假扮成寻常客商的模样,只带随身包裹,绝不带大件行李,以免过于惹眼。我在码头数里之外便即下马,打发那趟子手回去,一个人到码头兜了个圈子,暗地里留心察看,并没见到甚么碍眼的人物。”

“我这才稍稍放心,沿江打听杭州的货船。问了几家船户,都不对路,正要返回再问,忽听有人说道:‘这位长兄,借问一声,你可是往东去么?’我回头一看,见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人。那人二十多岁年纪,穿着绸缎长衫,头戴方巾,一张脸极是白净,脚下放着一只书箱,看样子是个进过学的生员。我见他生得斯文,心下也有三分好感,便微微点头回礼。那人走过来说道:‘我见长兄打听东去的货船,想必是往杭州了?小弟姓吴,正是要往杭州,想同长兄结个伴,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迟疑未答。那姓吴的又低声道:‘小弟此次出门,很是带了几两银子,长兄若不见外,船钱都算小弟一人的便是。’我横了他一眼,冷笑道:‘多谢,这几两银子路费,在下还出得起的。’走出不远,却见那姓吴的仍鬼鬼祟祟跟在身后。我登时心中起疑,疾返而回,喝道:‘你干甚么?’使了一招‘探花捞月’,抓向他胸前‘紫宫穴’。那姓吴的“啊哟”一声,慌慌张张伸臂格挡,却给我抓了个正着。我见他格挡之际空门大露,双手推在我臂上又绵软无力,显是不会武功,这才哼了一声,放开手道:‘你再敢纠缠不休,我可要得罪了。’”

“那姓吴的见我转身要走,急得叫道:‘林总镖头,你……你请留步。’我吃了一惊,心想这人面生得很,我又已扮作客商,他却如何认得我?那姓吴的红着脸道:‘林总镖头,你老人家别疑心,你在苏州城名声素著,小生实是认得你的。’说着连连作揖,又道:‘不瞒你老人家说,小生这次前去杭州,随身带着五百多两银子,听说近来水盗甚是猖狂,惟恐遇见强人打劫,便想寻一位好汉为伴。适才恰见你也欲搭船,这才上前搭话,谁知却惹得你老人家发怒,这……这可真是该死。’”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模样不似说谎,也就点点头,问道:‘你寻到往杭州去的船了?’那姓吴的连连点头,指给我看江边的一艘货船。我心想这人底子干净,路上倒是个不错的同伴,便道:‘你要同我搭伴,那也不是不成,只是别再叫我林总镖头。我这次出门并非走镖,而是访友,可不想给人认了出来。’那姓吴的本以为没了指望,很是沮丧,这时见我突有允意,喜得手舞足蹈,连声道:‘是,是。小生省得的。’提起书箱,当先便行。他一面走,一面大拍马屁,说道久闻我武功高强,响马、贼寇都闻风丧胆,有我相伴,这一路定保平安无事。”

“那货船先给一位贩米的杭州客商租下了,除他同四名伙计之外,只有一位搭船的单身男客。那米商言语粗鄙,满身铜臭,很是惹人讨厌,不过我同他交谈几句,却没发现有甚么不妥。那单身客人是个满脸胡须的大汉,头上缠着黑布,瞧不清楚相貌。他遍身污秽,衣衫样式颇为怪异,我从前在云贵一带见过,很像是当地苗人的服色。这人自我下船之后,便在舱中呼呼大睡,似乎于旁人的举动漠不关心。我暗地里留意了一阵,也未瞧出甚么破绽。”

“这几日天气甚好,一路上风平浪静,船行得很快。那米商瞧我们不起,自在大舱吃住,照看货物,因此小舱中便是我们三人。那苗人大汉从早到晚都在瞌睡,只有吃饭时才会起身,吃过后倒头又睡,似乎打算将一辈子的觉都在这几日里睡完。那姓吴的谈吐倒很风趣,我二人渐渐熟络起来,整日里论古说今,偶尔看看江上风景,颇不寂寞。这一日到了大雁滩,突然下起雨来,货船泊在岸边不能开动。傍晚雨停,那米商说道平白耽搁了一日路程,嚷着要船家连夜赶路。船家见天气转晴,月色甚明,也就应了。”

“约莫一更时分,船行到江心,我迷迷糊糊有些困意,正要打开铺盖睡觉,那姓吴的却突然邀我喝酒,说是月下行舟,景色极美,已吩咐船伙整治菜肴,要通宵饮酒赏月。我几日来虽然顿顿不曾离酒,可是因怕误事,未敢多喝,这时听他一说,登时勾起酒瘾。况且上船之后,一帆风顺,再只几日便到杭州,想必不会出甚么岔子。当下欣然应允。众船伙将酒菜搬上船头,我二人相对坐饮。那姓吴的年纪虽轻,可是酒量甚豪,转眼五、六斤老酒下肚,居然浑若无事。”

“喝到深夜,我只觉眼花耳热,起身说道:‘多谢。今日酒已足够,再喝只怕要醉了。’正要回舱休息,那姓吴的伸手拦阻,笑道:‘林总镖头武功天下第一,酒量自也不差,哪里就会醉了?来,来,来,我们再喝他三斤。’我听他叫出‘林总镖头’,登时好生不快,心想:‘我上船之时叮嘱过你,不可泄露我的身份。怎的几杯下肚便全忘了?’不过他说我武功天下第一,可真教人听了欢喜。当下也就不以为意,摆摆手道:‘别乱讲,谁说我的武功天下第一?’”

“那姓吴的道:‘纵然不是天下第一,只怕在你心里也相去不远罢……嗯,不知林总镖头自以为平生最得意的武功是哪一样?’我听他问得无礼,脸上又似笑非笑的,很不尊重,不由得恼怒,叱道:‘我林家祖传的水月剑法天下一绝,武林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一个读书人,问这些干么?’那姓吴的笑道:‘这水月剑法我倒也有所耳闻,听说很有些门道。三年前林总镖头在九江斗杀太湖帮的二当家,不知用的是不是这路剑法?’我听得一怔,奇道:‘你怎会晓得此事?’那姓吴的哈哈大笑,一字一顿地道:‘我岂止晓得这些?我还知道林总镖头此去杭州,为的是护送一颗宝珠,是也不是?’”

“他这话才一出口,我便觉耳中‘轰’的一声,宛似响了个炸雷,满腔酒意登时惊得无影无踪,心想:‘糟糕,糟糕!想不到我林镇南保镖半生,这次居然会走了眼。丢人现眼还是小事,这狗贼既然知我大名,仍敢向我叫阵,那定是设下了厉害之极的埋伏,看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可惜我长剑留在舱中,并未随身带着,这却如何是好?’”

“那姓吴的见我不语,又是哈哈一笑,说道:‘实不相瞒,小弟我也是武林中人,咱们相识多日,早该亲近亲近。小弟真名叫做司马无忧,你老兄不知听没听过?’我闻言更是一惊:‘这司马无忧是西南道上有名的采花大盗,位列黑道四魁,我却从未见过,盛名之下,想不到竟如此年轻。我前晚才接到宝珠,他次日一早便来搭讪,赚我入彀,究竟是谁走漏了消息?’我晓得今夜不免一战,反倒定下神来,心里只想:‘从前只闻此人轻功了得,却不晓得拳脚兵刃上的修为如何?哼哼,姓林的名气虽不如你,可是说到生死相搏,却也经过不少,你欲从我手中抢夺宝珠,那也须露两手真本事才行。’”

“我心中正自盘算,那司马无忧已是推案而起,左足横扫,‘砰乓’数声,将船头的杯盘桌凳尽数踢落江中,跟着一提袍角,自衣襟下抽出一柄明晃晃的长剑。船上众人听见响动,纷纷走出来察看。司马无忧瞪眼喝道:‘想找死么?都给我滚远些!’俯身拾起一只跌落的酒杯,反手掷出。一名船伙大声惨呼,给他打中穴道,仰面摔落江心。众人见他如此凶戾,只吓得大呼小叫,一齐逃开。”

“司马无忧看着我笑道:‘林总镖头,咱哥儿俩无怨无仇,这几日又聊得很是投机,我看犯不上动刀子拼命。你将那水灵珠交了出来,咱们各走各路,你看如何?’我呸的一声,骂道:‘放你妈的狗臭屁!你想要宝珠,就用自己的狗头来换罢!’司马无忧脾气倒好,被我骂了个狗血喷头,也不生气,仍是笑嘻嘻地道:‘很好。我知你的剑在舱里放着,快去取来,等会儿决过高下,也好教你输得心服口服。’我哼了一声,心中暗喜:‘但教我手中有剑,难道还会怕了你这淫贼?’当即奔回舱中,从包袱里取出长剑,正要出门厮杀,猛地发觉那苗人竟已不见了踪影。之前船头吵嚷,他并未出来察看,这会儿却不知去了哪里?难道他是司马无忧伏下的帮手?大敌当前,我也顾不得细想,当即迈步出舱,横剑喝道:‘狗贼,动手罢!’”

“司马无忧抖抖手中长剑,笑道:‘林总镖头,你说你林家的水月剑法天下闻名,我新近却也学了一路精妙剑法,咱哥儿俩今天就比划比划,看看是谁……’说着说着,身形突然疾跃而起,我只见眼前白光闪动,那……那狗贼已接连向我刺了三剑。他说话时一直面上带笑,并无异色,我自是毫不提防。这三剑又快又狠,将我逼得无力招架,只有连连后退,直退到船舷之旁,这才还了一招……”

李逍遥静静地坐在石上倾听,不敢打断师父的话头,可是心中的惊讶殊不下于初遇司马无忧的林镇南。皇甫英先前曾对自己言道,他将水灵珠交与林镇南后,便给司马无忧捉回了南绍。可是在同一时刻,船上怎会又有一个司马无忧?舱里那形迹可疑的大胡子苗人,无疑便是自己幼年所遇的怪侠。这人真可说是神出鬼没,如何竟会跟着水灵珠来到船上?他到底是谁?仿佛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总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脑中存了几点疑问,之后的话便未曾听清。定一定心神,只听林镇南说道:“……我二人斗到第三十招上,一套水月剑法堪堪使完,司马无忧招数一变,突然演出一路古怪之极的剑法来。我明明见他挺剑攻我左肋,待到回挡之际,他剑身却又一软,这一剑竟然转了个弯,变作点向我小腹。我大吃一惊,疾忙吸气缩腹。好在他招数已然使老,没能在我肚子上刺个窟窿。司马无忧口中啧啧连声,叫道:‘可惜,可惜!’嗤的一剑,剑锋倏转,却将我衣袖割破一道口子。”

“我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他这是何方妖法,竟能将手中剑随意变幻方位?之后的四五回合,我脑中只想着那诡异的一招,全不能集中精神。这一来剑法大乱,十招之内便给他占了上风。再斗片刻,手腕突地剧痛,已然中了一剑,长剑把攥不住,脱手飞出。司马无忧抢上两步,唰唰两剑,疾攻过来。我手中无剑,难以抵挡,退到船舷之旁,势已无可闪避。便在此时,忽听得‘铮’ 的一声轻响,司马无忧向后疾跃出去,连退三四步,方才勉强站稳,气急败坏地叫道:‘何方高人?竟然突施偷袭,好不要脸!’”

“我此番死里逃生,又惊又喜,抬头一看,月光下只见桅杪竟坐着一人。此人身穿黑衣,头缠黑布,正是那形迹怪异、总也睡不醒的苗人。那船桅高达三丈,他悄悄爬了上去,坐观争斗,我二人竟都丝毫未觉,这份轻功直是骇人听闻。适才慌乱之中,我也不知发生何事,可是看司马无忧的样子,想必暗中吃了一个大亏。”

“那苗人原本两脚悬空,神态甚是闲适,听见司马无忧叫骂,突然双臂大张,一个筋斗翻将下来。司马无忧趁他落地未稳,挺剑便刺。那苗人哈哈大笑,并不闪避,左臂飞快地一伸一缩,也不知用了甚么神妙手法,又是铮的一声,司马无忧长剑已然脱手。那苗人不等长剑飞出,随手一抓,轻轻巧巧便抓住了剑柄,跟着手腕翻起,右手扳住剑尖,用力一拗,啪的一声,将剑尖拗断了一截。”

“司马无忧见他露了这手武功,吓得连退两步,低头看看那人的影子,说道:‘你……你到底是人是鬼?我两个比剑争斗,可……可没得罪你啊。’他声音发颤,想是怕得厉害。那苗人笑道:‘他妈的,你想我赶快死了做鬼吗?我自然是人,你这王八蛋才是鬼。老子见了你,就像见了他妈的大头鬼!’冲我点点头,说道:‘林总镖头,劳驾将你的剑借给这王八蛋用用。’他这句话说得彬彬有礼,很是客气。我呆了一呆,走过去拾起长剑,递给司马无忧。司马无忧伸手接过,心中也是莫名其妙,怔怔地看着那苗人。那苗人一瞪眼,喝道:‘看甚么?你用拜月老狗的狗屁剑法侥幸赢了林总镖头,想必心中很得意罢?现下我就使几招水月剑法,教你输得心服口服。’”

“我这才明白他此举之意,心中不禁大为感激,又忍不住有些好奇:‘他如何会使我林家独传的水月剑法?莫非是在哄骗那厮?’正想着,两人已然动起手来,司马无忧使的正是那路怪异剑法。这一回我在旁观瞧,看得分外清楚,他这路剑法果然厉害无比,每一招刺到中途都变了方位,忽上忽下,倏左倏右,变化奇诡,教人好生难防。”

“司马无忧狂风骤雨似地疾攻了十余剑,那苗人却全然不睬,既不出剑招架,也不纵跃闪躲,双足就如牢牢钉在甲板上一般,更未移动过半寸。司马无忧的剑尖有时明明已刺到他身前,看来决然无可闪避,可是不知为何,始终都差了那么一点,总也刺他不到。我看得又是欢喜,又是心惊,不知不觉握紧了双拳。顷刻之间,司马无忧已连换五、六种方位,刺出三十余剑,仍是徒劳无功。那苗人哼的一声,喝道:‘你这可威风够了罢?’手臂挥动,只听‘嗤嗤嗤嗤’一连串声响,司马无忧胸前、双臂、袍襟各处,霎时间给他刺破了无数小洞。那几式剑招精巧绵密,确是咱们林家的水月剑法,可……可是这轻灵飘逸的几招教他使得疾若雷电,天下又哪有这样快的水月剑法了?他手中拿的原是无锋之剑,可是他内力浑厚无匹,剑上激出的劲气……却……却比天下间最锋利的宝剑还要锋利得多……”

林镇南一口气讲了半晌,只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再也无力继续,只得暂停歇口。李逍遥听他喘得厉害,伸手在他胸前轻轻推拿数下,劝道:“师父,你老人家先歇一歇,咱们慢慢再讲。”

林镇南却晓得时候已然无多,生恐话未说完,自己先要死去,勉强一摆手,道:“别插话,我……我还有话要说。”

李逍遥答应一声,黑暗中只见师父的胸口上下起伏,越喘越急,心中突然一阵酸楚,侧过头去不敢再看。

过了一会儿,林镇南道:“……司马无忧这狗贼已吓得面无人色,站在那里动也不动。那苗人喝道:‘本该取你狗命,老子这次手下留情,快滚你的蛋罢!’只见剑光一闪,司马无忧大声惨叫,左手已被他斩落下来。那苗人跟着飞起一脚,‘扑通’一声,那……”说到此处,突然脸现惊愕之色,失声叫道:“啊,是……是甚么人?”

他原本仰卧石上,这时身躯微挺,伸手指向头顶,似乎看到了甚么。

李逍遥尚不及回身,便听头上崖顶发出‘喀’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一块碎石滚落。他疾跃而起,双掌在身周舞了个圈子,仰头看去,月光下见一道人影如大鸟般直扑下来。李逍遥双掌齐出,那人身在半空,无可避让,也即拍出两掌。

“啪”的一声,四掌相交,李逍遥但觉对方掌力浑厚,双臂震得微微发麻,脚下拿桩不定,连退了三四步方才站稳。那人身躯前翻,轻飘飘落在石上,沉声喝道:“别动手,是我!”

李逍遥又惊又喜,叫道:“皇甫大哥?”来人一身长衫,目光炯炯,正是皇甫英。他两眼向林镇南一扫,不由得悚然变色,大声叫道:“不好!”抢上几步,右腕一翻,扣住林镇南的脉门。林镇南身躯一颤,瞪大双眼,颤声道:“你……你……”欲待抽手,却没半点力气。

皇甫英道:“林总镖头,你认不出我了?是我,是小弟皇甫英啊!”铁手运指如风,连点了他七八处穴道。

林镇南大张着口,神色间既似欢喜,又似恐惧,显得说不出的诡异,呆了一呆,“扑”地吐出一大口鲜血,表情渐渐僵住。

这一连串的变故突如其来,将李逍遥惊得目瞪口呆。皇甫英见他发呆,厉声喝道:“快取水来,林总镖头快不成了!”伸手自怀中摸出一只瓷瓶,倾了几粒药丸,塞进林镇南口中。李逍遥恍然大悟,赶忙奔去涧边取水。张皇之下,双手好似筛糠般抖个不停,连舀数次,这才舀了满满一捧水。他急急而返,远远便见皇甫英盘坐在石上,脸色极为凝重,林镇南手脚大张,躺在一旁,已是动也不动。

李逍遥只觉眼前一黑,手一颤,一捧水摔在地下。

过了不知多久,只听皇甫英在耳边不住声的相唤:“兄弟!兄弟!”李逍遥猛地醒来,发觉自己正跪在石上,紧紧抱着林镇南的尸体,竟已发了好一阵痴。

林镇南面色安详,宛如熟睡一般。李逍遥轻轻叫道:“师父!师父!”生恐打扰他安睡。林镇南自然再不能答应。李逍遥鼻子一酸,泪水滚滚而下,一滴一滴落在林镇南身上,慢慢打湿了他的衣襟。

皇甫英看得心中酸楚,任他哭了一阵,劝道:“好兄弟,人死不能复生,你……唉,你也不必太过悲伤。这位林总镖头……到底是谁害死他的?这死了的女子又是何人?”

李逍遥放开林镇南,坐起身来,眼望涧中湍急的溪水,脑中一片空白。

静了半晌,只听皇甫英说道:“自你下船之后,老哥哥我就一直暗地里盯着。只是你身边总跟着一位小姑娘,说起话来可……可就不大方便,是以不忙同你相见。后来我见你住进林家,很是喜欢,心想你头脑聪明,见事极快,这一回定能探到有用的消息。唉,想不到几日不见,竟会出了这样的惨事。”停了一停,又问:“适才我探林总镖头脉搏,见他全身经脉似给人尽数震断,这下手之人武功极高,究竟是谁?”

李逍遥心道:“原来皇甫大哥一直暗中相随,却又怎不早些现身?他身上带有各样伤药,倘若早来一刻,说不定师父便不会死。”不过这念头一闪即逝,毕竟林镇南受伤极重,皇甫英并非神仙,要他起死回生,实在不大可能。说道:“害我师父之人,就是林天南那狗贼!”蓦地里一股恨意涌上心头,跳起身来,怒道:“大哥,我……我这就去杀了那狗贼!”

皇甫英叫道:“且慢!”双臂张开,将他拦住,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那也不用急在一时。眼下李大侠生死未卜,找到水灵珠才是大事!你难道全忘记了?”

李逍遥大声道:“师父呢?我师父就白白死了不成?”

皇甫英道:“兄弟,那林天南名动天下,武功极高,你想要报仇,只怕还须练上几年功夫。咱们先救李大侠,再商议报仇之事。常言道:‘事有轻重缓急。’这其中的先后、利害可万万颠倒不得。”

李逍遥给他说得哑口无言,颓然坐倒,眼看林镇南死去的惨状,忍不住又是一阵悲从中来。皇甫英不欲他太过伤心,拉着他走出十余丈远,找了一块大石,相对坐下。

李逍遥慢慢将仙灵岛娶亲、苏州城入赘之事说了一遍,皇甫英点点头道:“原来那姑娘是黑苗族的公主,这可真想不到。苏州城外你给人擒住之时,我便在暗中窥视,见这其中似乎牵涉到……牵涉到那个……儿女私情,恐怕你面上不好看,是以没敢露面,只偷偷解了那姑娘的穴道,助你脱险。兄弟,老哥哥现下要责备你几句,你别见怪。这位姑娘既是苗家女子,身上多少透着点儿邪气。你要讨老婆,咱们汉人之中有的是好姑娘,何苦……何苦这个……”言下之意,对此事颇不以为然。

李逍遥给他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只得点头称是,心想:“原来苏州城外我被小高那厮擒住,替灵儿解穴之人就是皇甫大哥,他不肯同我相见,为的是怕我难堪。我爹生死不明,我却一味胡闹,这可真他妈的羞死人了!”他心中羞惭,愈加不敢说出赵灵儿失踪之事。

皇甫英见他不语,也不再多说,转过话头道:“你师父林总镖头这一死,水灵珠更是没了着落,咱哥儿俩须得好好核计核计。”

李逍遥道:“大哥,刚才师父话未说完,便不幸去世。他将那鬼珠子平安送到我家,却又被黑苗怪人从我手中诓去,咱们虽不知这人到底是谁,不过我心里总在嘀咕,这事……恐怕有点儿蹊跷。”把林镇南江心遇险、后又获救的事说了。

皇甫英越听脸色越是难看,不住地默默点头。二人计议一番,皇甫英一力主张同去南绍。李逍遥只得编了个谎话,说先要将师父和师娘的遗体焚化,送回余杭安葬,再往南绍与他会面。皇甫英虽不情愿,但也无法。他心忧李三思,坐立不宁,当下叮嘱了李逍遥几句,便匆匆离去。

李逍遥望着皇甫英月下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突地一阵怅惘。他二十年来无忧无虑,一旦事到临头,只觉烦恼重重,挥之不去,竟似这无处不在的月光一样。

他发了一阵呆,慢慢走回大石旁,将师父、师娘的遗体搬到空旷平坦之处,拾了一大堆枯枝,生起火来。雨后万物皆湿,枯枝烧得毕剥作响,冒起浓浓的白烟。火焰渐渐升腾,终于吞没了林镇南夫妇的身体。李逍遥呆呆看着,突然扑倒在地,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他幼失双亲,虽然自己尚不觉得,但其实心中早将林镇南这个师父当作父亲一般看待,这时见他惨死,实是悲愤得无以复加,恨不能立时一刀将林天南杀了,以雪此仇。

待得火熄烟消,天已微明。李逍遥安葬了林镇南夫妇的骨殖,坐在坟前发呆,心中忽道:“师父说‘世上人心难料,是非莫辨’,这话果然有几分道理。师娘先前一时胡涂,做下错事,那是万万对不起师父的。但她为了师父,甘愿死在林天南剑下,瞧她死前的模样,却也一片至诚。唉,也不知这兄弟二人,到底在她心里爱哪个多一些?”耳听得山上松涛阵阵,犹带呜咽之声,想起林镇南凄凉的身世,不觉又呆呆出了会儿神。

爬出山涧,顺着小路信步上山,只觉心中空荡荡地,全没半点着落。一面走,一面想:“师父话未说完便已去了,那黑苗大汉究竟是何人?连皇甫大哥也不清楚。唉,师父这一死,只怕世上再无人知晓这段往事了。”

一路前行,脑子里不停胡思乱想,走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上到一处平缓的山坡。极目望去,西北一带峰峦起伏,连绵不绝,却不知有几千百里。心下正自迟疑,忽听身后“扑哧”一响,有人发出一声轻笑。

李逍遥回头看时,却不见人。他脊背一阵发凉,站住不动,伸手摸摸怀里的三张“天师符”,暗道:“大事不好,老子遇上妖怪了。等会儿若有甚么风吹草动,也不知这几张鬼画符顶不顶用?”战战兢兢地等了许久,不见有何动静。李逍遥更是害怕,突然大叫一声,直向山下冲去。才奔出几丈远,便听有人叫道:“呆瓜小贼!”

李逍遥一怔,停步转身,见林月如穿着一袭劲装,身背长剑,正笑吟吟地站在身后。

李逍遥不禁又气又羞,肚子里回了一句:“刁蛮丫头!”没好气地问道:“你来做甚么?”

林月如一扬手,道:“送包裹啊。你要不要?”李逍遥这才看见她两手各提着一只包袱,便是自己和赵灵儿随身之物,昨晚急着去追蛇妖,却来不及带走。当下一言不发地走到她面前,接过包袱,转身便行。

林月如顿足叫道:“喂!喂!你要去哪儿?”

李逍遥头也不回地道:“你管我?”走出几步,只听林月如高声说道:“赵姑娘给蛇妖捉去啦,你救她不救?”

李逍遥心中一动,脚步慢了下来。林月如快步赶上,道:“你停一停,我有话说。”

李逍遥停步回身,见她走得微微气喘,额上见汗,不由心中一软,叹道:“林姑娘,你赶来相送,我李逍遥很承你的情。不过咱们两个……唉,你……你还是回家去罢。”

林月如脸一红,侧头向他打量片刻,道:“少说废话,我饿啦,你先陪我吃些东西,我跟你说赵姑娘的事。”说着走到路边石上坐下,取出两块干粮,将其中一块递了过来。

李逍遥一愣。他整晚未睡,当真已是又累又饿,依照本意,原是决不肯再吃林家的东西。可是肚饥这桩事极为古怪,往往之前并不觉怎样,一旦见了食物,就如山崩海啸一般,再也抑止不得。李逍遥只看了那干粮一眼,肚子里立时咕咕之声大作,心道:“也罢,老子就吃你一块,那又如何?”当即放下包袱,接过干粮。吃得几口,只觉香甜无比,索性慢慢坐倒。

林月如道:“昨晚你我都曾在东厢房见过那蛇妖,赵姑娘给它捉去,那是确然无疑的了……”

李逍遥点点头。他满嘴食物,难以开口,心中却道:“这岂不是废话?”

林月如接着道:“……我知你上山是为救赵姑娘。可是你独个儿一人,斗得过那蛇妖么?”

李逍遥将口中的干粮奋力吞下,含含糊糊地道:“多谢,这却不劳费心。”

林月如哼了一声,道:“人家干么替你操心?我是替赵姑娘担心。这山名叫‘涂山’,方圆便没一千里,七八百里是有的。倘若一个傻头傻脑的呆瓜,又不识得路,你猜猜几年能找到蛇妖?”

李逍遥给她说中心事,沉吟不答。过了片刻才道:“你虽住在苏州,多半也没来过这里,难道又会识得路了?”

林月如道:“你怎知我从没来过这里?前些年蛇妖在城外捉去一个女孩儿,爹爹曾带人进山找寻,我偷偷跟在后面,不多不少,恰恰来过一次。”顿了一顿,又道:“赵姑娘在我家出事,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我带你去寻蛇妖,救她出来。再者两人同去,总好过了一人,遇事也能有个照应。”

李逍遥吃了一惊,忙将手中剩余的干粮一口吞下,大声道:“那可不成。”心想:“你这丫头虽然讨厌,却是师父唯一的骨血,倘若有何闪失,我怎么对得住师父他老人家?”

林月如猜他并未吃饱,顺手递过吃剩的大半块干粮,道:“给你,我吃不下啦。”

李逍遥微一犹豫,便即接过。

林月如又问:“为甚么不成?”

李逍遥摇摇头,道:“蛇妖厉害,你万万不能同去。你将上山的路径说给我听,这就回家去罢。”

林月如道:“你是说我的武功不如你了?”

李逍遥道:“哪里。你武功很高,我早就甘拜下风。”

林月如知他不过是随口敷衍,心中微微有气,瞪起眼道:“你不许我同去,我干么要告诉你蛇妖住在哪里?这山又不是你家的,我想来便来,你管得着么?”

李逍遥给她噎得连翻白眼,心知这丫头脾气倔强,天不怕,地不怕,她既如此说,多半就真敢一个人上山,那可更加不妥。当下想了一想,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好劳烦你了。不过咱们有言在先,一旦找到蛇妖的老巢,你须得即刻返回,不得找茬生事。否则我宁可一个人慢慢去找。”

林月如听他答允,登时喜得笑逐颜开,呸了一声,道:“少臭美了。说得这般肉麻,好像我非要死乞白赖地求你一般?”

吃过干粮,歇息片刻,二人便即动身。一路上李逍遥言语探问,知她一早从家里偷跑出来,并不知林夫人的死讯,也就不提此事。翻过两道山脊,地势渐高,脚下再无道路,只见漫山遍野密密丛丛,生的都是不知名的矮树。李逍遥当先开路,挥剑砍去杂木。二人走得辛苦,再没力气说话。

晌午在一处山谷中歇脚打尖,李逍遥捉了两头鹌鹑,剥皮洗净,生火烤熟。林月如一面咬吃,一面笑着赞道:“瞧不出,你烤肉的本事还真将就得过。待我将来发了大财,一定雇你做我的厨子。”

李逍遥道:“何必费这个事?你去跟你爹说,替你寻一个开酒楼、开饭庄的婆家,包管你每天鸡鸭鱼肉吃个够。”

林月如脸一沉,不悦道:“你不肯替我烤,大不了不吃便是,谁又稀罕了?我干么要寻一个开酒楼、开饭庄的婆家?我……我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要你来多事!”

李逍遥哈哈大笑道:“阿弥陀佛。你肯一辈子不嫁人,我要替全天下的男人多谢你啦。”

林月如“呸”的一声,将手中半只鹌鹑劈面掷来。李逍遥侧头避让,那鹌鹑掷在树上,撞得稀烂。他心中莫名其妙,不知自己一句玩笑,为何会惹得她大发脾气?见她面色涨红,泪水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显是气得不轻,不禁更觉愕然,讪讪地走去一旁。

下午再行,林月如赌气闭紧了嘴,不肯说话。行至黄昏时分,山势愈险,李逍遥驻足四顾,见身后远方林木杂沓,青山起伏,已看不到苏州城的影子。忽听林月如叫道:“咦,那是甚么?”

李逍遥顺着她眼光看去,见前面山坳里隐隐露出小屋一角,似乎有处人家。李逍遥心中微觉惊讶:“这里山高林密,怎会有人在此居住?”迈步而前,说道:“咱们过去瞧瞧。”

下到山坳,走了约一箭之地,见树林外有一座茅屋。那茅屋用泥巴垒就,前高后低,屋顶上茅草给山风吹去不少,露着几处大洞,显得破败不堪。二人转到屋前,见门口并无木板,只竖了半片旧竹席,权作大门。李逍遥探头向内张看,屋角堆了一大蓬干草,上面躺着一人。

那人听见响动,坐起来问道:“是谁?”嗓音干枯,却是一位老人。

李逍遥大声道:“我们是走路的,想要打扰老爹一晚,不知方不方便?”

那老人慢吞吞地爬起身,看了看二人,嘴里嘟嘟囔囔地道:“方便,有甚么不方便?……咳咳,走路的人走到这里来,倒真少见……”撑着一根短木杖,慢慢挪到门边,搬开竹席,将二人让进屋来。

茅屋仅一丈见方,甚是逼仄,进到里面顿觉压抑万分。李逍遥和林月如贴了墙壁跪坐下来,好奇地四处打量。屋内几乎空无一物,更无桌椅板凳,只在正中摆了一只炭盆,里面堆着干柴。墙角又有几只粗陶大罐,不知装的甚么。那老人看来已年过六旬,须鬓皓白,穿一件破旧的单衣,一双浑浊的老眼半开半闭,不住向二人上下打量。

林月如给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一笑,道:“冒昧打扰,真是失礼得紧。不知老爹家中还有何人?”

那老人咳了几声,并不回答,径直走向屋角的草堆,仰面躺下。看他相貌虽只六十余岁年纪,可是身躯佝偻,步履蹒跚,比之八十老叟还颇有不如,从门旁到屋角,短短的几步路,竟比常人慢了一倍不止。

林月如冲李逍遥吐吐舌头,轻声说道:“这老人家独自住在大山深处,甚是不便,却不知为的甚么?”

李逍遥心道:“这老头子半聋不哑,多半脑袋坏了。”笑道:“想是这山中藏着甚么值钱宝贝,老爹一个人躲在这里闷头发大财。”

林月如瞪了他一眼,打开包袱,取出干粮、水囊,放在一旁,说道:“劳驾,借你老人家的柴火用用。”当下生起火来,烘烤干粮。那老人默默搬出一只大罐,里面是半罐粗米。屋后又有一口水缸,贮满了清水。李逍遥淘了些米,放在火上熬煮。那老人看着二人生火、煮粥,不时咳上两三声,并不说话。

待得粥熟,天已黑透。林月如装了三碗米粥,三人团团围坐,一声不响地喝着。那老人突然问道:“你这两位小哥儿、大姑娘,好好的上山做甚么?莫非是来寻那蛇妖?”

李逍遥和林月如对望一眼,心中都是暗暗吃惊。林月如道:“这……你老人家如何晓得?”

那老人吸溜吸溜地喝了几口粥,说道:“这山上光秃秃地,鬼影也没得一个。前面一路都是悬崖峭壁,翻过‘仙人镜’,便是那蛇妖住的‘隐龙窟’。你们不是去‘隐龙窟’么?”二人又情不自禁地对望一眼。

李逍遥尚自迟疑,林月如已抢着道:“啊哟,原来你老人家晓得蛇妖的事,那真是再好不过。我二人从苏州城来,这位……这位李大哥的表妹昨晚给蛇妖捉进山去,我们正要救她出来。老爹,听你话里的意思,莫非也同那蛇妖有甚么过节?”

那老人一手持碗,一手屈过手肘,伸拳在腰间轻轻捶了几下,头也不抬地道:“有甚么过节?嘿嘿,你倒猜猜有甚么过节?十五年前,我家小三便死在它手里,那算不算过节了?两年后,小三的爹也给它害死,又算不算是过节?去年腊月里,我的孙女晓慧被活捉了去,至今再没半点音信……我老汉今年六十四了,还能有几年好活?不瞒你说,我央人搭这间小屋,为的就是能撞见那畜生下山害人。嘿嘿,老天爷可真是开眼……我足足等了小半年,有没有看见一只鬼影子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慢慢将空碗放在地下,神色极为平淡,仿佛在讲着一件旁人的事情,同自己没有丝毫相干。

林月如听得心下惨然,一时却是无由安慰。李逍遥也唏嘘不已,叹了口气,问道:“小三是谁?是老爹你的孙儿么?”

那老人点点头,看了李逍遥一眼,道:“小三死的那年还不到九岁,他若活着,如今也像你一般大了。”说着长叹一声,望着盆中的炭火呆呆出神。

过了半晌,林月如忍不住小声道:“原来这蛇妖如此猖狂,连你的孙女也给它捉去。它……它又怎地害死小三父子俩了?”

那老人低着头,嘴里喃喃地不知说些甚么,并不接口。良久擦擦眼角,说道:“你两个是城里的小姐、少爷,想来不曾听过这事。反正夜长得很,你们爱听,就慢慢听我说下去……”

原来这老人姓张,发妻早丧,儿媳生下孙女张晓慧后也难产而死,他同儿、孙、孙女,一家三代四口,就住在涂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那村子不大,只二十余户人家,家家都以种田、养羊为生。村北十里之外有一座山谷,名叫老龙窝。那老龙窝水草丰美,是个放羊的好去处,只是村人多嫌路远山高,极少有人愿去。张老汉的孙子名叫小三,他年纪虽小,却极懂事,知道羊儿只有吃到好的牧草,才会长得又肥又壮,所以每天一早都会将自家的一大群白羊赶到老龙窝放牧,从不怕苦。故老相传,这涂山深处颇多蛇虺,有些已修炼成精,常常四出害人。小三的爹怕儿子出事,每每叮嘱他小心在意,切不可走进大山深处。

有一日小三放羊归来,发觉走失了一只羊羔。这事先前可从未有过,爷儿俩不禁又气又急,沿途搜寻良久,直至天黑也一无所见,无奈只得悻悻作罢。过了几日,小三又进谷放羊,撒开了羊群,任羊儿啃吃青草,自己躺在大石上打盹。

正当迷迷糊糊之际,忽听得不远处有些响动。小三起身查看,见羊群依旧在乖乖地吃草,并无甚么异样,也就未加在意。过了不久,又是“咻”的一声,响声尖锐,便似风吹空竹一般。

小三一骨碌从石上爬起,见羊群仍无任何异常。他心中奇怪,想起几日前丢羊之事,顿时起了疑心,伏在草丛里一动不动,留心察看。可是等了许久,却一无所见。小三正自纳闷,忽然一群野鸟结伴而来,飞过一座山包。只听“咻”的一声怪响,群鸟竟纷纷向下坠去,迅如流星,如矢投壶,似乎山包下有一张无形的巨口,将群鸟都吸了进去。

小三心中好奇,慢慢摸至近前,见那山上盘着两条怪蛇,身躯庞大,足有水桶般粗细,全身鳞甲灿然,正懒洋洋地向日晒鳞。二蛇想是一公一母,西首那公蛇更长大些,头上生了一只怪角,不时将头靠在母蛇颈下擦擦挨挨,状甚亲密。

不多时,又有一群野鸟从上空飞过,那公蛇昂首张吻,尽力吸去,“咻”的一声,将七八只鸟都吸了进肚。

小三心道:“这两条蛇生得这般长大,那不是要成精了?不用问,前几日丢失的羊羔定也给它们吃了。”他生恐二蛇再来吃羊,也不等天黑,就慌忙赶着羊回村。

小三到家之后,将此事说了。张老汉大惊,连呼“好险”,嘱咐他今后只准在村边放牧,再不可踏进老龙窝一步。起初几日,小三倒也听话,可是日子久了,群羊总吃不饱,眼见得一日瘦似一日。

他小孩子心思,暗想:“爷爷不准我去老龙窝,是怕大蛇将我吃掉。只要不靠近那座小山,又有甚么危险了?”当下打定主意,每日仍去老龙窝放羊,只瞒着家人不说。

这般过了一月有余,突然一晚大风大雨,羊群乱哄哄地自行奔回村来,却不见了小三。小三的爹想起前事,心知不妙,邀了几位村人冒雨赶去老龙窝。进谷不久,众人在一处大石下发现一摊血迹,旁边扔着一只草鞋,正是小三脚上所穿。

小三的爹又悲又怒,次日买了十余把杀猪尖刀,独自来到老龙窝。他依照小三所述,在山包之下细细查看,循着隐隐的蛇迹布下一行刀阵,将刀柄深埋入土,只露出刀尖在外。其后接连几日,他每晚都来查看,果然在第五日上发现一条死蛇。

那蛇死在山隙内,尾巴却仍在深草之中,委实大得惊人。小三的爹叫来众人,合力将它拖出,见死蛇自颈至腹都给刀尖剖得稀烂,血流满地。它头上无角,自是母蛇无疑。

从打出了这事,就再没人见过那公蛇,过得两年,众人也就渐渐将之淡忘了。

偶然一日,小三的爹上山砍柴,直到天黑也不见回来。张老汉眼皮乱跳,只觉心神不定,赶忙央人进山去寻,却见小三的爹背靠一棵大树挺直而立,早已死去多时,胸前开了好大一个洞,肝肠肚肺流了满地。众人都说,张家人得罪了蛇妖,那公蛇此番杀了小三的爹,是替母蛇报仇来着。又有人说,那公蛇已然修炼成精,从此再无人能制服它了……

张老汉讲到这里,垂泪不止,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尖刀,说道:“小三的爹死后,我拉扯着晓慧一天天苦捱,这才将她养大。谁知道去年冬天,有人看见晓慧又给那蛇妖捉了去,至今没有半点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唉,我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留着这条命做甚么用?这把刀便是当年小三的爹留下的,我……我早不打算再活,就盼着哪一天遇到这畜生,拼着跟他同归于尽,一家人也好死在一起。”一面说,一面取出一块肮脏的破布在刀身上缓缓擦拭,更不向二人看上一眼。

李逍遥记得在林家堡曾听林忠说过,十五年前苏州城外确有蛇妖的传闻,想必说的就是张老汉一家之事了。心道:“要说大蛇修炼成精,多半是乡下人没见识,胡乱编造出来的,未必可信。但母蛇被杀,公蛇居然能隐忍多年,伺机报仇,也真教人不寒而栗。不知捉走灵儿的是否就是这个家伙?”

三人静静坐了半晌,一时都是无语。李逍遥耳听茅屋外山风呼啸,有如鬼哭,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林月如忽道:“我先前曾听人说过,那蛇妖一向并不吃人,你的孙女晓慧一定没事,想来只是教它关了起来,逃脱不得。你老人家放心,我二人都学过武功,这回上山,正是要寻那蛇妖算账。待我们铲除了蛇妖,晓慧妹妹自然平安回来,同你老人家团聚。”

张老汉定定地望着林月如,脸上露出半信半疑之色。过了片刻,突然起身跪倒,连连磕头,哽咽道:“阿弥陀佛。你能救出晓慧,那……那可真不知如何报答你啦。我老汉跟你磕头。”

李逍遥和林月如赶忙将他扶起。

李逍遥道:“老爹既没见过蛇妖,不知是否听人说起过蛇妖的模样?它……它可是生得半人半蛇?又或者不人不蛇?亦人亦蛇?”

张老汉擦擦泪水,摇头说道:“那畜生害死小三的爹,便窜到山中躲了起来。去年村里有人见他捉走晓慧,却也讲不大清楚。我听旁人说道,这涂山绝顶处有一座‘仙人镜’,从未有人到过那里。翻过‘仙人镜’,便是‘隐龙窟’了,那畜生就躲在‘隐龙窟’日夜修炼,想要成仙。”

李逍遥问起“仙人镜”和" 隐龙窟" 的所在,张老汉也含含糊糊说不明白。过了片刻,突然一拍额头,说道:“啊,瞧我这老胡涂,怎会忘了这个东西?”起身走向屋角,在几只坛儿、罐儿间翻找半晌,拣出一个破烂的纸包,递在李逍遥手里,道:“这是我藏了几年的雄黄粉。这东西最能辟毒驱蛇,你们带了上山,说不定会用得上。我老了,不中用啦。你们若能找到‘隐龙窟’,救出晓慧,就教她……教她到这里看看,看我这老头子是不是还活着。唉,半年啦,就只怕……只怕她……唉……”说着连连叹气,躺回草堆之上,不再说话。

林月如眼圈微红,看看张老汉,又看看李逍遥,双手合什,喃喃地道:“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但愿晓慧妹妹平安无事,这老人家能一家团聚,多福多寿。阿弥陀佛……”

炭盆里火焰渐弱,扑扑扑地跳了几跳,终于熄灭,茅屋里登时一黑,只盆中的余烬一闪一闪,发出暗赤色的光华。过得良久,林月如鼻息渐重,靠着墙壁甜甜睡去。李逍遥久久不闻张老汉声息,侧头向他看去。黑暗中只见他两眼不时眨动几下,依旧毫无睡意,似乎在默默地想着心事。

次日一早,二人辞别张老汉,顺着山势一路向上走去。这涂山绵延数百里,峰谷相连,极处足有千丈以上,二人虽已行了一日,却也仅过山腰。但凡高山峻岭,气候大多变化无常。那山脚处林木茂盛,暖如阳春,待行至山腰,空气渐渐稀薄,气温陡降,罡风吹袭之下,草木都较平原处低矮了许多。

中午打尖时,已捉不到像样的鸟兽,二人只得掏出干粮啃吃。林月如不惯受苦,只觉干粮又冷又硬,粗砺难咽,不免微有怨言。

李逍遥听得有气,冷冷地道:“咱们忙着赶路,自然没工夫讲究吃喝。你若吃不得苦,现下后悔还来得及。”

林月如笑道:“你不用向我挑东挑西,我明白你的心思。眼见去西天的路已走了大半,佛经指日便可到手,你想过河拆桥,对不对?哈,明白告诉你,想也别想。”狠狠咬了一口干粮,又道:“瞧你那凶巴巴的样子,哼哼,就只会冲我使威风。我问你,假如这一次是我给蛇妖捉了去,你会不会也这样着急?也这样片刻不敢耽搁,巴巴地赶来救人?”

李逍遥无心回答,低低的“嗯”了一声。

林月如道:“嗯是甚么意思?我瞧你不但不会心急,多半心里还要暗暗欢喜,庆幸身边从此少了一个讨厌鬼。难道不是?”

李逍遥皱了皱眉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了。灵儿的父母俱不在身边,我是她唯一的亲人,怎能坐视不理?我这样心急,也不过是可怜她的身世罢了。”吃完最后一口干粮,拍拍衣襟,站起身来。

林月如仍端坐不动,仰头看着他道:“我就不可怜么?”

李逍遥道:“你家里吃穿不愁,又有爹妈疼爱,有甚么可怜?”

林月如给他说得没话,气道:“好罢,说来说去,总之是我没理!”

其实她生身父母一夜双亡,眼下只怕比赵灵儿还要可怜十倍,只是她自己尚还蒙在鼓里罢了。李逍遥想到此节,心中顿时一软,正待温言安慰几句,林月如已是大发脾气,“咚”的一声,将手中半块干粮远远掷开,大声道:“我的腿快要断了,再也走不动啦!”

李逍遥知她故意耍赖,忍着气道:“你且挺一挺,咱们再走一刻,到前面找个地方歇息。”

林月如怒道:“你听不见么?人家的腿断啦,怎能再走一刻?”

李逍遥哼了一声,不再理她,转身向上行去。行出不远,只听身后脚步声响,林月如快步赶上,侧头向他怒目而视。

李逍遥忍不住回瞪了她一眼,心想:“看在师父的面上,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

林月如眼圈一红,咬咬嘴唇,低声骂道:“呆瓜!”突然抽出束腰软鞭,劈劈啪啪一通乱打,只打得身边的矮树、杂草棵棵折断,兀自不肯停手。

李逍遥正觉十分好笑,突然“呼”的一声,耳旁劲风嘶啸,却是林月如挥鞭向他虚抽了一记。这一鞭的方位拿捏得恰到好处,鞭梢从脸侧掠过,不曾伤到分毫,可是她手劲了得,面皮给劲风带到,脸上仍是一阵火辣辣的痛。

李逍遥又惊又怒,喝道:“你干甚么!”

林月如原本觉得好笑,这时见他气得脸色铁青,心中也有些害怕,退后一步,强道:“怎么啦?我自玩我的,关你甚事?”

李逍遥狠狠瞪了她一眼,气冲冲地迈步便行。行出不远,忽听她咿咿呀呀地唱起歌来,吴侬软语,却半句也不曾听懂。

当晚天黑之时,二人宿在一处山崖下。李逍遥生起篝火,取出干粮烤食。两个人隔着火堆相对而坐,都气鼓鼓地不说话。林月如吃过干粮,先自铺衣睡去。李逍遥想了一会儿心事,困意上涌,也迷迷糊糊倒头睡下。

睡到中夜,李逍遥忽觉脸上一阵剧痛,登时惊醒,起身一看,气得险些大骂:原来林月如在熟睡中蓦地飞出一脚,落下时无巧不巧,正中李逍遥的面门。这一下踢得好不厉害,嘴唇登时高高肿起,连牙齿也几乎给撞落几颗。

李逍遥“啊哟、啊哟”地捧着下巴揉搓半晌,心中忿忿,忍不住在她腿上重重捶了一拳。林月如兀自不醒,翻了个身,嘴里含糊骂道:“呸,小贼!你……你敢再狠,我……我就……”李逍遥知她定是做梦与人吵架,而这梦中的对手,自然再不会有旁人,心中不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次日醒来,只觉脸上疼痛未消,伸手去摸,兀自有些青肿。李逍遥待要将昨夜之事说给林月如听,转念一想:“我便说了出来,没凭没据,这丫头怎肯招承?说不定反给她嘲笑一番。”只好忍住不说。又想:“原来她喜欢做梦打人,老子今后须得提防一二。”

这日再走了两三个时辰,已到雪线之上。那是涂山的绝顶之地,群峰耸峭,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远远望去,耀得人两眼发花。林月如极目四顾,所见尽是苍黑的冻土和裸露的山岩,中间散落几丛矮树、数堆黄草,显得异常狰狞可怖。晌午在一块傍山的大石后打尖歇息,两人都换上了棉衣,可是仍觉寒意刺骨。四下里一片静寂,除去山风呼啸,再无半点声息。偶一抬头,云霄里露出两三只兀鹰盘旋的身影,使人几疑到了天际。

傍晚时分,终于来至张老汉所说的“仙人镜”,只见陡坡上一块巨大的山岩平平探出,与一段石梁相连,石梁宽仅数尺,尽头处耸着一座峭壁。那峭壁光滑平整,直耸入云,宛如一面绝大的铜镜依山而立,两侧茫茫一片,都是万丈深谷。

二人战战兢兢地攀上巨岩,脚下云雾滃然,深不见底。李逍遥走到石梁前,搬起一块大石投下山谷,久久不闻传来落地的声响。二人对望一眼,脸上都是深有忧色。

李逍遥牵挂赵灵儿的安危,心下犹疑不定,不知是否该当冒险。林月如却知山中日头落得极快,待到日落,立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时再想回头便已万难。当下劝道:“救人也不急在这一晚。咱们好生休息一夜,明日才有力气爬过这“仙人镜”,才有力气斗那蛇妖。”

李逍遥无奈点点头,当下二人退到平缓之处。

山顶苦寒,若无蔽身之所,纵使内功再强也抵受不住。李逍遥砍下一些矮松,择避风处搭了两顶窝棚,林月如拣拾枯柴,生起篝火。干粮都已冻得铁硬,只好用木棍穿牢,放到火上慢慢烘烤。

罡风虎虎,吹卷积雪,刮在脸上刀割一般的痛。林月如将斗篷的风帽打开,覆在头上,可是两颊外露,却仍冻得通红。李逍遥见了,心头不禁微生感激之意,只觉这刁蛮丫头看起来较从前顺眼了许多。待一块干粮烤得微微焦黄,伸手递过,温言道:“给,趁热吃罢。”

林月如自识李逍遥以来,几曾受过这般待遇?心中一甜,将干粮捧在手心,张口轻呵,热气与米香扑鼻而来,似乎一生中从未闻过如此诱人的味道。

二人慢慢吃着干粮,李逍遥不时抬头看看林月如。林月如问道:“有甚么事?”

李逍遥道:“也没甚么。我不过在想,你一个女孩儿家,胆子着实够大。这次偷偷溜出来,你爹一定气得不轻,看回去饶不饶得了你?”

林月如嘻嘻一笑,并不接口,面上现出几分顽皮和得意之色。李逍遥叹了口气,又道:“唉,真不知你家里如此有钱,吃喝不愁,何必情愿跟我在山上受罪?这岂不是自讨苦吃?”

林月如面上一红,轻轻吁了口气,望着天边一朵红云呆呆地出神。过了良久,才幽幽地道:“其实我心里也很是不解。我这个人呵,似乎从小就与众不同,别人家的女孩儿大都喜欢捣捣胭脂、缝缝香囊,我却最爱捉老鼠、荡秋千,整日跑来跑去,像个野小子一般……待长大以后,一心想找个自己喜欢的人,两个人一起走遍天下,一起吃到老、玩到老,那就心满意足,再无他求……哼,甚么狗屁金银财宝、武林盟主?别人喜欢,别人尽管去争,我偏偏就不稀罕。”

李逍遥笑道:“你真笨。金子、银子可以买吃买穿,可以送了给人,有甚么不好?”

林月如道:“是啊,我真笨……这些东西本没甚么不好,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喜欢不来。你……你……”说了半句,怔怔地望着李逍遥,欲言又止。

李逍遥叹了口气,转开脸去,不敢接口。

日头渐渐落下,西面群山一片火烧似的红,映着青灰色的天空,景致极为壮丽。林月如看得神飞目眩,蓦地里以掌互击,轻声唱道:“晨鸡初叫,昏鸦争噪。那个不去红尘闹?路遥遥,水迢迢,功名尽在长安道。今日少年明日老,山,依旧好,人,憔悴了。”这小曲调门低回,苍凉古朴,似有无尽的寂寞萧索之意。

李逍遥原本没甚学问,但歌词浅白,内中的意思倒不难懂。默默地听她唱完,嘴里啧啧数声,赞道:“这曲儿写得不错。功名路上,原是青春易老,一生荣华,也不过是朝夕之间的事罢了。”林月如嘴角微露笑容,似有嘉许之意,接着又唱道:“红尘千丈,风波一样。利名一似风魔障。恰余杭,又敦煌,云南蜀海黄茅瘴。暮宿晓行一世妆,钱,金数两,名,纸半张。”

“江山如画,茅檐低凹。妻蚕女织儿耕稼。务桑麻,网鱼虾,渔樵见了无别话。三国鼎分牛继马,兴,也任他,亡,也任他……”

李逍遥听得入迷,倚着一块大石半躺下来,合上双眼。夜色愈浓,他偶尔睁一两下眼,向火堆中添几段枯柴,随口哼着“兴,也任他,亡,也任他……”,渐渐的心神俱醉,沉沉睡去。

次日花了一个时辰,方才攀过“仙人镜”。这峭壁极险,真如镜面一般滑不留手,中途竟有数次几乎无处落脚。林月如将腰间长鞭甩出,缠住头顶的树根、岩棱,这才得以荡将上去。好在二人轻功不俗,虽然时有惊险,却也没出甚么差错。

翻过“仙人镜”,见到后山景色,二人不由得都是一怔。只见谷中花草遍地,生着大片大片的藤萝、巨木,满眼青翠,气候也是温暖之极。峭壁那边天寒地冻,这里仅仅一峰之隔,却暖如炎夏,可不是教人奇怪?二人啧啧称叹,一面四处打量,一面小心下至山谷。爬了半日,这时都已筋疲力尽,只得先坐下歇息,换上单衣。

李逍遥坐了片刻,起身走到一片树林外察看,顺手捉住一只山鸡,拿去溪边洗剥。林月如兴高采烈地去拾干柴,慢慢转到一座巨岩背后,突然大叫道:“啊哟,快来!快来!怎的这里有个大洞?”

李逍遥听她叫得甚急,慌忙丢了山鸡,奔到那巨岩之旁。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石下露出一处黑洞洞的裂缝,不过洞口给杂草、藤萝遮掩了大半,若非刻意去寻,当真不易发现。目光所及,数丈之内都是光秃秃的石壁,看不出有何异常。

林月如道:“这洞看着挺深,也不知是不是那‘隐龙窟’?”李逍遥小心拨开杂草,见洞口有无数虫虺爬行的蜿蜒痕迹,俯身捏起一撮泥土放在鼻下,隐隐闻到一股腥味儿。林月如看看他脸色,心中大感紧张。

李逍遥沉吟道:“这洞里果然有蛇,说不定真是蛇妖的老窝……”

林月如哈的一声大叫,喜道:“怎么样?若非本姑娘细心,怎会这般容易找到?”

李逍遥见她得意,忍不住微微有气,摇头道:“是不是还不一定,我先进去探探再说。”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

林月如“咦”的一声,伸手拦阻,说道:“你不是在打甚么撇下我的鬼主意罢?咱们有言在先,这洞可是我先见到的,你……你……”本想说“你不许进去”,但又觉天下似无这种道理,于是只得改口道:“……那个,总而言之,你不能撇下了我。”

李逍遥见她又耍蛮横,不由得气往上冲,冷笑道:“妙极,妙极。你情愿陪我送死,我又何必枉做恶人?”不再理她,转身走去林边,拾起一根枯枝夹在腋下。

林月如跟在他身后转来转去,不住发问:“你做甚么?”

李逍遥给她问得心烦,回道:“洞里漆黑一团,不知有没有害人的瘴气,怎能贸然闯入?我做几支火把先行试探,倘若火把熄灭,就需另想办法。”

林月如见他说得头头是道,心中也不禁佩服,笑道:“啊哟,瞧不出,你这呆瓜居然也有几手,倒不像看上去那样草包。”

李逍遥白她一眼,忍住了不去还口。待拣够枯枝,又去松树上取些松脂下来,裹在枯枝之内,扎了五六支火把。他自幼在乡下长大,不知钻过多少山洞、土窟,是以此种经验颇丰。

一切准备妥当,二人将山鸡烤熟,饱饱吃了一餐。歇息片刻,李逍遥点起火把,砍掉洞口密布的藤萝,率先钻身进洞。

行出数丈,眼前已是漆黑一片。李逍遥见火把不熄,洞中显然并无瘴气,这才渐渐放下心来。再行不久,道路转而向下,时陡时缓,甚是崎岖不平。林月如紧跟在李逍遥身后,耳听得靴声橐橐,在洞中激扬回荡,此外再无一丝声响。走了约有一顿饭的工夫,洞穴仍不见底,也不曾遇见岔路。

李逍遥心中暗暗打鼓:“这般再走下去,岂不是钻进大山下面去了?难道这里不是‘隐龙窟’?啊哟,不好!这条鬼路只下不上,透着古怪,可别一直通向阴曹地府才好……”想想有一座千丈巨峰压在头顶,不禁顿生压抑之感。

战战兢兢走了许久,道路总算又转而向上,二人心中一块大石这才落地。此际距洞口越来越远,空气难以流动,渐渐的闷热起来。再行不久,额头上突然一凉,原来洞顶处水汽凝结,竟如雨珠一般滴落下来。

林月如心下顿生怯意,忍不住低声说道:“走了这么远,还不见蛇妖,莫非这里不是‘隐龙窟’?”

李逍遥脸色凝重,摇头不语。

愈行下去,洞中的景象也愈发奇特起来。不知何处生出许多大树,树根穿破岩壁,垂吊下来,在面前纠结缠绕,密如蛛网。二人不得不时时停住脚,砍去阻路的巨根。突然之间,林月如" 啊" 的一声惊呼,停步驻足。李逍遥回身高举火把照亮,见洞顶交织的树根间,一条青蛇探出身子,对着林月如张口吐信。

李逍遥抢上几步,手中长剑递出,将那青蛇刺死,喜道:“洞里果然有蛇!这下想是不会错了。”扭头见林月如皱起了眉毛,脸色白得吓人,不由得奇道:" 怎么啦?”林月如掩住口鼻,连连摇头,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我……这蛇的味道好生难闻,我片刻也捱不了啦。咱们快走。”

李逍遥哈哈大笑,心道:“想不到你这刁蛮丫头天不怕,地不怕,竟会怕这小小的毒蛇。嘿嘿,这才是‘盐卤点豆腐,一物降一物’了。”

小心前行片刻,再不见有蛇出没,洞中却愈发热了。在这山顶极寒之地,谁料竟会如此酷热?若非亲至,当真令人难以想象。李逍遥热得抵受不住,率先脱去外衣,赤裸了上身。林月如也觉湿热难捱,忍得片刻,汗水顺着两颊不住淌下,也只好红着脸除去外衣。她里面仅着一件绸衫,此刻给汗水浸透,显出淡青色的胸围,登时大感害羞。幸亏这里再没旁人,

李逍遥在前开路,无暇回身,这才少了许多尴尬。

如此走了半个时辰,两根火把先后燃尽,更不见丝毫异常。李逍遥焦躁起来,心中正自患得患失,陡然间只觉眼前一亮,失声叫道:“啊哟,这……这里……”

原来洞穴至此已到尽头,面前是一所轩敞的石厅。那石厅约有数亩大小,宛如一座极圆极阔的天井,直贯峰顶,阳光自头上洒将下来,晃得眼前白花花一片。

石厅正中有一口水潭,四下生满大大小小的石笋、钟乳,参差密布,好似丛林一般,厅壁上露出五六处洞穴,黑漆漆地,不知通向何处。

两人见蓦然之间景色突变,原本可怖的鬼窟竟尔化作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都不禁欣喜异常。林月如欢声叫道:“啊哟,好漂亮的地方!”三步并做两步当先冲进。

李逍遥熄去火把,随后跟入,不知怎的,心中忽生一种不祥之感。林月如已热得唇干舌燥,见那潭水清冽,忍不住便要伸手去捧。李逍遥喝道:“且慢!" 林月如愕然停手。

李逍遥快步走到水潭之旁,俯身在池边嗅了嗅,惊道:“这水喝不得。”

林月如奇道:“怎么喝不得?”李逍遥摇头道:“嗯,这水里只怕有些门道。”林月如见他脸色郑重,睁大了双眼,心中半信半疑。

正在迟疑未决,忽听前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跟着左首洞穴中钻出十余条青蛇,径直向这边游来。李逍遥扯了林月如一把,二人轻手轻脚闪到一座大石笋后,向外张看。那些蛇长愈五尺,顶上生着两道火红的肉冠,模样甚是可怖。

众蛇游出不远,齐聚在水潭之旁,将头靠在潭边石上,张开大口,一股股毒涎顺着石壁慢慢流淌下来,都落入水潭之中。

林月如一见之下,只惊得以手掩口,悄声问道:“这些蛇干甚么?水……水潭里有古怪吗?”

李逍遥摇头道:“我先前闻见怪味,还道水里有东西烂掉,原来却是这些臭蛇弄鬼。”

林月如眼见群蛇向潭中吐涎,经年累月,这一潭水定然奇毒无比,想想自己险些误饮毒水,不由得一阵后怕,脸孔吓得惨白。耳听沙沙之声响个不住,右首两处洞穴又有数十条赤蛇游出。那些赤蛇身子细弱,长不盈尺,可是双睛高高凸起,全身红得似火焰一般。众蛇出得洞后,也径向水潭游来,纷纷伏在潭边吐涎。不消片刻工夫,石厅内怪声大作,四面八方都有大批毒蛇涌出。群蛇均生得五色斑斓,体形也大异寻常,愈后来者愈是离奇,有的身扁如带,有的无鳞无甲,至于体圆似印、遍身白毛、两头四尾、七手八脚者,更是千奇万状,闻所未闻。

李逍遥心头剧跳,吓得大气也不敢透。他见群蛇生得如此怪异,无不身蕴奇毒,知道若给任何一条咬中,只怕都要立时去见阎王。惊惧之下,忍不住扭头看了林月如一眼,见她身躯轻颤,面无血色,想来也是吓得不轻。

群蛇涌出洞口,便如得了号令一般,齐齐聚在水潭之旁倾吐毒涎。后来者源源不绝,先到的也逡巡不去,顷刻间将一个小小水潭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不知有几千万条。林月如眼见群蛇毕集,腥臭冲天,胸中不由阵阵翻腾作呕,勉强挺了片刻,终于" 哇" 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一下响声甚大,群蛇立时惊觉,纷纷抽身上岸,循声向二人藏身处游来。李逍遥暗地里叫一声苦,拔出背上长剑,跃到石笋之前。林月如一手掩口,一手向他背上的包袱指了指,哑声道:“快……快撒雄黄粉。”李逍遥一拍后颈,心道:“对啊,我这大胡涂蛋。张老头给了一包宝贝,怎的这会儿却忘得一干二净?" 打开包袱,取出那包雄黄粉。群蛇来得极快,只片刻的工夫,已有十余条游到近前。李逍遥慌忙抓起一把雄黄粉,抖手撒出。七八条蛇冲在最前,登时给他撒中。那雄黄乃天下第一等克制毒蛇、毒虫之物,一经沾身,群蛇就如给滚水泼中,口中嘶嘶鸣叫,不住地哀号跳掷,显得痛苦不堪。有的挣扎一阵,慢慢倒伏不动,有的却突然狂性大发,张口向同伴乱咬。

李逍遥大喜,叫骂道:“王八蛋,老子这回看你再凶!来啊,他妈的,来咬老子啊!”向前跨了一大步,又是两把掷出。

林月如吐了一阵,心头烦恶少减,见他随手将雄黄粉乱抛,气得骂道:“傻瓜!你干甚么?”抢上两步,将纸包夹手夺过。李逍遥莫名其妙,只见林月如抓了一把雄黄粉,蹲身探臂,绕着石笋一阵疾行,粉末自她指缝间纷纷落下,渐渐在地上划出一道半弧。

李逍遥恍然大悟:“是了,雄黄粉太少,怎能杀尽这许多毒蛇?只有先阻住群蛇进攻,而后再想法子。”林月如身法极快,马不停蹄地兜了个圈子,顷刻间以雄黄粉划出一个数丈的大圆,将二人围在圆中。群蛇嗅见雄黄气味,纷纷退避,可是仍自不去,在圈外盘起身躯,结成阵势,向着二人吐信示警。

李逍遥见雄黄粉已然用尽,摊摊两手,向林月如道:“然后怎样?”林月如见几处洞口蛇如潮涌,无止无休,虽说有雄黄圈护身,暂无危险,但群蛇越聚越多,这般下去终非了局,不由得愁容满面,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李逍遥定了定神,脑子一转,想起怀中的三张“天师符”来:这“天师符”是蜀山派降妖除怪的无上至宝,威力奇大,连罗刹鬼婆都非对手,小小一群毒蛇,难道还在话下?

当即小心翼翼地伸手入怀,摸出一张。林月如见他捧着一片肮脏不堪的黄纸,神态却如捧着玉皇大帝的圣旨一般,嘴里念念有辞,透着说不出的诡异,不禁大为奇怪,问道:“你干甚么?”李逍遥向她斜睨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大喝一声:“去!”双掌齐翻,内劲外吐,将纸条直送出去。他内力未臻精纯,那“天师符”射出数尺便已力尽,荡得几荡,落在圈外。群蛇见了,扑上去争相撕咬,登时扯得粉碎。

原来“天师符”中贯注了蜀山派降魔咒语,擅能禁制妖怪,但对付人畜野兽却无效验。李逍遥不明其理,见自己视作救命稻草般的一件宝贝竟然如同废纸,不禁气得大骂,心想:“醉鬼师父将这三张鬼画符说得如何如何厉害,原来全是他妈的胡吹大气。”一怒之下,忍不住便欲将剩下的两张扯碎,但想想终究不舍。

林月如见他先是大吼大叫,丢了一张黄纸喂蛇,而后又暴跳如雷,举动颇似癫症发作,生恐他突然狂性大发,转而对付自己,赶忙挪动身子,向一旁站开一些。

这般人蛇对峙,僵持良久,终于有几条凶戾的花蛇耐不住性子,冒死冲进圈内,给二人斩作数段。群蛇见状,纷纷骚动起来。李逍遥颤声说道:“大……大事不妙!这班王八蛋不知饿了几百年,只怕已饿得前心贴后心了。这回捉到我们两堆又白又嫩的肥肉,那……那还不……还不……”打了个寒噤,总算将“那还不尽情吃个饱”这句吞了回去。可是想到这一大票长蛇、扁蛇、胖蛇、瘦蛇、四方蛇、八角蛇,片刻之后便要爬上自己身子大吃大嚼,双腿却不禁地瑟瑟发抖。

其实他生性惫懒,胆子并不算小,即便虎豹当前,也未必会如此害怕,但这洞中毕竟太过恐怖,平生又从未见过如此众多、如此怪异的奇蛇,束手无策之际,只想快些逃走,逃得远远地,再也不要回来。

林月如性格刚毅,眼见情势急迫,反倒镇定下来,跃前几步,杀了三条为首的恶蛇,心中念头疾转:“怎么办?怎么办?这样守下去总不是办法,怎生想个计策,逃出这里才是?”她一面固守圈子,防范毒蛇乘隙攻入,一面不住打量身周地形,思索逃生之策。

便在此刻,又有一条红冠大蛇冒死突入,虽然立给林月如斩杀,但却将雄黄粉布成的阵势冲破一个缺口。群蛇嘶声大作,躁动不已,后来的向前猛冲,前面的立足不定,缺口越冲越大,终于一拥而入。

二人长剑挥动,立斩数十条,可是兀自抵挡不住。李逍遥情急之下,见身后石笋离地丈许处,平平向外凸起一块,便似一个平台,虽然不大,但却足可容身。当下飞身跃上,叫道:“快!快跳上来!”林月如连出三剑,逼退群蛇,也即跃上。群蛇失去阻挡,狂性更发,有如蚁聚蜂攒一般,转眼便将四下围得严严实实。

那石台仅二尺见方,又窄又滑,李逍遥单手持剑,左臂回圈,揽住身后的石笋,前面只余半尺空当。林月如脸面向外,站立不稳,回手拉住李逍遥的裤带,以免失足摔落。二人一前一后,身躯紧贴,只隔了林月如一件薄薄的内衫,感到对方体温阵阵传来,都不禁有些脸红。

捱了半晌,群蛇仍是毫无退意。忽听林月如啊的一声,怒道:“你……快滚开!”原来林月如身材高挑,二人这一紧紧相贴,李逍遥下身恰抵住她挺翘的屁股。臀缝幽深,火热绵软,时候一长,那话儿不由自主硬了起来。他身子不敢稍动,脸色却大为尴尬,连声道:“是,是,对不住。他……他妈的,你等一等,我这就……咦?啊哟,这……这家伙怎的……怎的……”他且叫且扭,手舞足蹈,林月如只觉身后那硬邦邦的物件似乎正在奋力外抽,可是不知何故,偏偏总在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打滑,顿时功亏一篑。林月如虽是个黄花闺女,却也略知男女之事,以为他故意讨自己便宜,不由得又气又羞,颤声道:“你……你……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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