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真她妈孽缘(2/2)

沐华年沉默了三秒,夜色中她瞧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他的目光像是灼灼的光焰,一直灼烧着她。好久,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嗓门里低吼出来,你怎么不说,是你爸逼死了我外婆

虞锦瑟的话头噎住。

他说的对,怎么说,都是她们虞家有错在先。

她垂下眼帘,保持沉默。

没有人知道外婆对我的意义沐华年哈哈笑了几声,在你们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金字塔顶端,一个收破烂的乡下老太婆,是跟蝼蚁一样轻贱的命,死了就死了,大不了赔点钱,没什么大不了。

没错,在你们上流社会的眼里,我跟我外婆就是地地道道的乡巴佬哦,还有我的父母弟妹,全是乡巴佬

虞锦瑟怔住,你们家不是只有你一个吗哪来的弟妹

因为他们早就不在了沐华年道:你这样的天之骄女,怎么能体会我们这种人生离死别卖儿卖女的痛苦

虞锦瑟听不懂,早就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呵,他短促地笑了一声,我小妹还没满月就夭折了,而我弟弟在两岁的时候得了脑膜炎,需要大笔医疗费,可我父母本没钱治,一个人贩子来我家,说愿意给我们医药费,前提是要把我买走,我父母看着医院随时会断气的孩子,居然答应了。

黑暗中,虞锦瑟踏出房门的左脚收了回来,她从来不晓得,沐华年有这样的过去,更不晓得,那样荒诞而心酸的经历,竟然发生在他身上。

沐华年继续道:幸亏我的外婆出现,我这才免于被卖。为了筹备这医药费,她带我在本村,邻村,一个个的村落里挨家挨户地求人借钱,甚至下跪,终于筹齐了给弟弟的治疗费。为了还债,她去了城里谋生,她怕我的父母会再做出卖子的事,便将五岁的我一起带进了城。

她是典型的乡下老太太,裹过小脚,大字不识一个,没有文化,只能给人做保姆。雇主待我们很苛刻,活重活什么事都丢给外婆做,说是包吃住,其实我们吃的都是雇主吃不完的剩饭,住的是车库里的隔间,四五平米大的地方,用门板拼成的一张床,苍蝇蟑螂到处乱爬,一下起雨来,外面大雨,里面小雨,床褥全是湿的,压没法睡。

三年后我们离开了那里,是雇主赶我们走的,外婆年级大了,有严重的风湿,渐渐手脚不麻利了,于是雇主诬赖我,说我偷了她儿子的衣服穿其实那件衣服是她早不要丢进垃圾堆里,外婆拣了回来,洗干净给我穿。可即便是捡来的东西,我仍然被那些有钱人称为小偷,我气不过辩解了两句,那三十岁的女雇主,居然当场给了我两巴掌,用尖酸的口吻骂我,小赤佬穷酸

外婆抱起我跟女雇主大吵了一架,就是那一刻,八岁的我下定决定,一定要摆脱这贫困的命运,一定要踏在社会的顶层,将瞧不起我的城里人都踩在脚下

不见光亮的房间里,虞锦瑟苦笑,呵,所以在后来,你将我们全都踩在脚底,这就是为了报复吗

沐华年对她的话恍若未闻,后来外婆做不成保姆,便去做了环卫工,早上三点钟便得起来,晚上扫到十一二点才回去。夏天还好,冬天的时候,屋外零下十几度,她的脸上耳朵上手脚上全是冻疮那时候,我已经上小学了,是外婆求人替我找的民办学校,为了多拿一点钱供我读书,人家环卫工承包一条街道的卫生,而她承包两三条。我为了能让她轻松一点,每天一放学,我就去帮她一起扫大街,一直扫到夜里十点,不论寒暑。

这份工作做了四年,外婆终于没再做了。因为第四年的冬天,下了好大雪,她凌晨扫地的时候狠狠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等好起来,已经一瘸一拐,成了半个残废,单位里不要一个半残废,她再次失业。

之后她只能去拾废品,每天拿几个麻袋出去,挨街挨巷的捡瓶子捡废纸,白天也捡,夜里也捡,直到腰背都驼了就在你们永远也不会靠近的,龌龊脏污的垃圾桶内,她翻开臭气熏天的垃圾,在路人或歧视或同情的眼光中,一个瓶子一个罐子的掏,终于供我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直到大学我有奖学金,不再成为她的负担

外婆为我尝遍了世间的苦,十几年来,她养我育我,为了我奉献了她的全部体力,时间,健康,尊严我沐华年的人生,可以没有其他,却不能没有她,她予我一切,我必要以数倍相报

在你们有钱人的心中,她就是个乡下穷酸,可在我眼中,她是我的天,是我勤奋的动力,是我奋发的源泉,可你们沐华年的声音顿了顿,缓缓沉了下去,可你们居然逼死了她

不,不是我不是我逼死她的他的目光一直紧逼着她,一字一句像是刀刃般刮得皮肤生疼,虞锦瑟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我晓得自己高攀不上你这种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我对你从没有过非分之想,可你父亲为什么那样,侮辱我还不够,还要那样对待一个老太太沐华年的声音陡然拔高,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在这个酒醉的夜晚,他对她说了平生中最多的话,也是这一晚,一贯清淡的他首次向她显露出最极致的伤痛与愤慨,他紧抓着她的手臂,捏的她生疼,你知道吗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外婆躺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是血,身体已经冷了,你能体会我这种感受吗我这一穷二白的人生中,她几乎是我的全部,可你们把我的世界摧毁了你知道这种绝望吗你能体会这种撕心裂肺吗虞锦瑟,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虞锦瑟怔怔站在那,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连胳膊上的疼都忘记。

那一霎的黑暗中,她看不见他的脸,却感受得到他浓重的悲伤与绝望,铺天盖地的袭来,她一时承受不住,只得向外跑去。

漆黑的屋子,她跌跌撞撞碰到了桌椅,噼啪一阵响。

逃也似地出了门,她背靠着墙站在屋外的走廊上,寒瑟的夜风吹过,她紧闭上眼,不晓得是该离开还是该嚎啕大哭一阵。

回想两个人的纠葛,简直不知是谁更对不起谁。

沐华年害得她父亲深陷囹圄,她母亲缠绵病榻,害她家族危难风雨飘摇,她更被迫与父母分离,孤军奋战。她曾为此怨他恨他,可仔细一想,其实他失去的更多因为时间一到,她失去的终究会回来,所有的伤痛终究会愈合。而他所痛失的,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是与至亲的生离死别,没了就再也没了这伤痕这辈子,永远不会好了。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这一场孽债,到底是谁欠了谁

幽深的楼道上,月光寒霜一般渗进来,女子捂住脸,低声道:真他妈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