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2/2)

何建国选择了这样的回答:“我不晓得。”

“你不晓得?”

何建国还没来得及再回答什么,杨小平终于憋不住了,哗啦一下从水中探出了头。

高老师当然就看见了他那颗湿淋淋的头,脸色自然就非常严肃地跌了下来。“杨小平,你干什么?”高老师对着水中喊道,“你胆子不小,游泳!”

杨小平一脸灰暗地游到岸边,走上来了,形同做了贼一样。

“你知道你的行为不?”高老师瞪着个子矮小且一身水淋淋的杨小平,“你连一点纪律性也没有,这不光只是破坏学校的规章制度,这还是破坏这次野营拉练制定的纪律!

上午,孙小燕疏散时一个人扑在马路上,挨了批评,你也听见了的,点名87排!你现在又游泳……你们是不是要把87排的脸都丢尽?你们也给我争点气看!“

何建国和杨小平什么话也没说地站着。

“回去吧,赶快回排里去。”高老师说,“等下彭指导员来检查,看见你们站在这里,明天总结的时候,87排又会挨批评。你们、你们你们……太目无纪律了。”

何建国和杨小平忙提着桶子,衣服也不洗了,匆匆往大队部走去。“就是你,”何建国谴责杨小平,很有火地横杨小平一眼,“就是你要游泳!再莫跟我说游泳了埃”六几天后,拉练大军开进了毛主席的前夫人杨开慧烈士的家乡——开慧公社,这个时候这支年轻的拉练的部队有点像战场上下来的残兵败将了。很多同学的脚都起了水泡,而且水泡溃烂,走路脚一踮一踮,充分体现出“路不平”和痛苦难熬的样子。几乎每个同学都掉了几斤r,脸都晒得黑红黑红的。这是一支饥肠辘辘的大军,四天里没吃过一次r,炊事班的同学做的菜,就是汤上也很少见到几颗油珠子飘浮(有的同学怀疑炊事班的同学把菜汤上的油水舀了吃了)。他们肚子里不多的一点板油,一部分化成营养供给了饥饿不堪的肠胃,一部分化成汗水从毛细孔里浸了出来。他们的肠胃严重感到供给不足,就好像一支强大的军队感到枪枝弹药供给不足似的。他们走路东倒西歪的,时而还眼睛发黑,在明晃晃的太阳下什么也看不清。女同学已露出了溃不成军的败相,她们走路叉着腰,苦皱着被毒日晒得黝黑的脸。她们身上的背包和米袋,不少已经移到关心她们的男同学或老师身上去了,而那些男同学不过是打肿脸称胖子地强撑着,帮助他们愿意去帮的女同学。

拉练的队伍不再是勇往直前地向前走了。这支队伍走一段路就必须躲到树荫下歇气,不歇气就会有同学掉队,尽管有老师和校文艺宣传队的同学时时刻刻地冲这些体弱的同学的耳朵高呼“加油加油加油加油”,可是“油”却加不起来,因为菜汤里的油被炊事班的同学舀了吃了。不是吗?只要一看炊事班的那些同学,你就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因为整支拉练的队伍就只剩下了他们有劲走路,而且可以挑着担子马不停蹄。这帮偷油婆(偷油婆的学名是蟑螂)!拉练的队伍原来规定每天走三十公里,现在减去了十公里,以每天二十公里的路程推进。先头两天,大家在路上都很起劲,一时高唱革命歌曲,“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什么的,一时军号一响,紧急疏散,一时又紧急集合。现在这支队伍没有精神唱歌了,虽然在休息的时候,彭指导员为了鼓舞士气,仍然要求大家唱歌,但没有几个人有劲唱歌。紧急疏散这个练习项目在这两天的行军中取消了,因为紧急疏散中,有好几个同学背上的米袋子给树枝或藤蔓上的刺挂烂了,白生生的米自然就撒了一地。而急不可待地想体现自己勇敢的排长高艳红,往路旁的沟里跳时,脚扭伤了,脚肿得同包子一样,摸一下她的红肿处都疼得她要命。老师见状,想派两个女同学护送搭车回家,但排长高艳红坚决地表示她“轻伤不下火线”,因为她是共青团员。

“我是共青团员,”她不肯回去说,“我是共青团员,我不回家。我可以坚持自己走。”

她当然不可能自己走,她得由87排的两个校田径队的女同学搀扶着走,一人架着她的一只胳膊,三人成了一排。她们的背包当然就理所当然地移到了像何建国这样体质很好的三个男同学的身上。高艳红却一次又一次地受到了电喇叭的再三表扬。

“你回去休息,”何建国对被视为伤病员的高艳红说,“你这是害我们。”他是说的老实话,因为他不但背着自己的背包,肩上还扛背着高艳红的背包。

高艳红看他一眼,表示出自己很革命的模样,“我就是要把拉练坚持到底。”她不在乎他的埋怨而反击他道。“你回去。我不会回去。我要把拉练坚持到底。”

队伍在开慧公社准备休整两天,这也是事先安排的。一是作些社会调查,其次是访贫问苦,三是这支累坏了的队伍也确实要休息一两天了。天这么热,打着赤膊走路都要出一身臭汗,何况他们穿着衣服,而且肩负着背包,而且很多同学的脚都起了水泡。

拉练的队伍走进开慧公社是下午三点钟,正是太阳当头晒得他们晕头转向的时候,他们在开慧中学的门前停下来了。开慧中学在路旁,路旁有很多树木,都被太阳晒得树叶都涝了的样子,耷拉着脑袋。树木下面自然就有一些y影,但没有风。队伍就在这些没有风的树荫下停了下来,这是非停下来不可的时候了,因为有几个同学已经中暑了,正被校医手忙脚乱地抢救,又是喂十滴水和掐人中,又是掀起那同学的衣服,在背上扯瘀,用一些中西结合的办法与病魔斗争。队伍里开始出现了焦躁,有的同学担心会不会死人了。

“经常有中暑死了的,”杨小平说,看着一脸忧伤的何建国,因为孙小燕中暑了,刚才他们才把她抬到开慧中学的传达室里,让校医去治疗。校医把他们赶了出来,因为孙小燕是姑娘,校医是要搂起她的衣服,在背上扯痧的。

“你们出去,”校医说,“现在热死人,你们还围在这里碍事,风都没一点了。”

何建国还不想出来,他想亲眼看见脸色死灰的孙小燕醒过来。

但是校医发火了,“出去出去。这里没你们的事了。”校医吼道,“硬要挨骂,你们都讲不听的!”

何建国对杨小平低声说:“真正要是热死了一个人,我看学校怎么推卸责任!这么热得人死的天气,把我们从家里拉出来拉练,我捅他的。”

“刚才看孙小燕的脸色,就跟死人的一样。”杨小平说,“好吓人的。”

“莫说了,你不说好话!”何建国瞪他一眼,“你好像还幸灾乐祸样的。”

“畜生幸灾乐祸!”杨小平发誓说,“我只是说我的印象。”

何建国没理他了,走到门口守着,他好像警卫一样站在那里,铁青着脸蛋。他的脸已经呈现男子汉的味道了,加上这些天的太阳一晒——使这张脸变得更黑,又一焦虑,就更体现出男子汉的味来了。“莫围在门口,把空气都挡住了。”他对走过来的同学说,“孙小燕现在正需要空气,她背瘀了。”

李林走过来,他脚上的水泡早已好了,那个生水泡的地方已起了一层壳,自然走路就不再“路不平”了。他晒得同一只黑猩猩似的,脸上再也看不出一点红色了。他身上的草绿色假军装,只有几处不多的地方是呈现本来面目的草绿色,大部分都是被汗水浸湿了的深绿色,裤子的大腿处和臀部也成了湿乎乎的深绿色。

“怎么搞的?”李林关心地看着何建国,他的视力不好,眯着一双外突得难看的眼睛瞅着何建国。

何建国说:“这怎么晓得!王医生要我守在这里,不让你们进去。”

“不会有生命危险吧?”李林继续眯着眼睛瞧着他。

“你莫站在这里挡风,王医生说现在她正需要空气。”何建国不客气道,“你站开点好不?你把空气挡了。”

“我原以为孙小燕的身体好,结果并不是很好埃”“她这是背瘀。”

“身体好就肯定不会背瘀。”李林说,“我和你都没背瘀,是不罗?”

“你站开点,你挡了风。”何建国说。

何建国赶开了杨小平和李林,高艳红又走了过来,尽管有一个牛高马大的女同学扶着这位共青团员,但她走路仍然体现出一副困难得不得了的样子,一瘸一拐,由于强忍着疼,脸上就呈现出几分狰狞并且遍布着汗水。“孙小燕怎么样了?”她问何建国。

“这我怎么知道?”何建国说,打出王医生的牌子,“王医生要我守在这里,你们莫把风挡了,莫站在门口,你们两个站开点罗。”

那个时候,中国大地上还没电风扇和空调,对付酷暑只有两个原始人采用的老办法,一是门窗大敞,让自然风与炎热作战;其次就是用蒲扇同酷热作斗争。“莫把风挡了。”

何建国又这么说了句,脸上表情很严肃。

高艳红望着这位像钢铁战士一样守在门口的同学,目光是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她心里装着这个校田径队的体育健儿,但这个校田径队的体育明星——两次打破长沙市中学生运动会扔铅球和掷铁饼的记录而为学校争得了荣誉、且受到了学校领导的三次表扬——心里却装着晕倒了孙小燕,这让她愤然走开了。“你对孙小燕蛮关心埃”她走开时说。

孙小燕由王校医扶着从土砖结构的传达室里走出来时,那张瓜子脸蛋十分苍白,目光也是病人那种双眼无神的目光。何建国看着她,她也看着何建国。何建国心里有点酸,这种酸来源于他对她的关心,他盯着她说:“你好些了吗?”

孙小燕没有说话,校医也没回答他,校医对孙小燕说:“你睡一觉会好一点。”她们抛下这个“卫士”,向一处屋檐下走去,那儿扔着一堆背包,坐着好些男女同学,炊事班的同学正分头一个一个地收着米,边嚷嚷叫叫。有几个女同学见校医扶着孙小燕走过去,便都举起黑黑的脸瞧着孙小燕,何建国听见几个女同学几乎是同时问道:“你好些了吗?”

何建国没听见孙小燕回答,他感到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孙小燕绝不是一个不回答别人问话的姑娘,她的骨子里虽然看很多同学不来,但她表面上从不得罪任何人。她如果不是刚从死亡线上挣扎回来,她是不会不理人。何建国瞅着她单薄的背影,瞅着她草绿色的衣服上,像地图一样一条条弯弯曲曲的白的盐迹——那是汗水干了后形成的,心里很想抽烟,并下意识地摸了摸裤口袋里的半包岳麓山香烟。他掉开头,望了眼树梢,树梢上发出很尖锐的蝉鸣声,刺激着他的耳朵,让他感到这个世界很单调和沉郁。他走开了,沿着上砖围墙走着,树上的蝉鸣和鸟叫声很有力地撞击着他的耳膜,使他觉得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不是人的世界,而是蝉和鸟的世界。他觉得他如果是一只蝉就好了,那就可以想唱就唱想飞就飞,而不要受这样的管。她在一处没人的树荫下站住了,他瞥了眼瓦蓝一片的天空,然后寻着蝉声看过去,发现一只蝉伏在树枝上,微微颤动着翅膀和黑黑的p股,唱个不停。

他想,这么好听的声音是从它p股里发出来的,还是从它身躯上发出来的呢?他摸出岳麓山烟,左右望望,没有老师走过来,于是他点了支烟,深深地吸了口。

“你在这里抽烟罗?”杨小平跟踪过来说,他手上也夹支烟。

何建国望他一眼,“烟瘾来了。”

“我看见你朝这边走的,”杨小平望着他,“我晓得你是来抽烟。”

何建国瞥他一眼,“那你灵泛嘛。”他说,又吸一口烟,视线从杨小平身上越过去,扫了眼不远处的山坡,那片绿绿的山坡在太阳下显得很疲惫,好像一个劳累人没有睡得醒一样,而山下那片刚刚c完秧的农田明晃晃的,那是田里的水反s出的阳光,白得耀眼。何建国盯了一气,觉得那田中还有一股淡淡的水蒸气在缓缓上升。“水都是热的,你发现吗?这样的天气还拉练,我们会热死去。”

“要热死一个人,那就有事情做了。”杨小平盼望着热死人说。

因为热死了人,家长一找到学校里来要人,自然就会热闹。杨小平想看热闹。“我肚子俄得吐酸水了。”

“那你莫着急,炊事班的同学还没开始煮饭。”

开慧中学有电灯,这天晚上吃过晚饭,洗了澡,赵营长便要求同学们像部队里的战士一样,自己在“营房”里学习毛主席著作。于是大家就坐在自己的营房里,一本正经地看毛主席著作,自己学。杨小平却觉得太沉闷了,就用一口长沙“塑料”普通话念着,逗得一些同学只想笑。“杨小平,我求你莫念要罢?”李林瞅着他说,“你念得我看不进。”

杨小平横他一眼,“你不随我念。”他继续念着说,仍然是一口塑料普通话。

“你可以不念不?”何建国也有意见了,望着他。“你跟一个神经样的。”

“我在这里学毛主席著作,”杨小平说,“你就莫说我是神经就是的。”

“你可以不念出声不?”何建国说,“你念的声音一点也不严肃,我们就学不进了。”

“彭指导员说,毛主席著作要用心去学。”杨小平笑笑。

“所以你就更不要念。”何建国望着他,“你让我们都看着你,你好看些是罢?”

杨小平不念了,一个哈欠冲到了他脸上,打了两个哈欠,一歪头就跑步进入了睡乡。

这天半夜里杨小平梦见了一条鱼,“一条鱼喋,一条鱼喋。”他坐起来大声讲着梦话,“喋”字是长沙话里的一个语气词。他的大声嚷叫使很多人惊醒了,以为又是要夜行军。

他的梦话“一条鱼喋”成了那一向同学们大肆取笑他的话题。

杨小平在家里肯定是非常喜欢吃鱼的。“一条鱼喋,一条鱼喋。”吃早饭时,几个人坐在地上,李林忽然指着空中说,脸上挂着嘲笑杨小平的笑容,那是一种抓住了对方弱点的得意得不得了的笑容。

“一条鱼喋,一条鱼喋。”一个同学马上模仿道。

“啊呀,一条鱼喋,一条鱼喋。”又一同学指着空中兴高采烈地嚷道。

“一条鱼喋,一条鱼喋。”何建国也取笑杨小平说,脸上当然是那种不屑的笑容。

“一条好大的鲢子鱼喋!杨小平,你是梦见什么鱼?”

“卵鱼。”杨小平说,脸上很不高兴。

“卵鱼是什么鱼?”李林自我没趣道,希望杨小平回答。

“卵鱼就是你的卵。”杨小平怒视着他说。

吃过饭,拉练的队伍便迅速在门口集合,准备有组织有纪律地去杨开慧出生的屋子参观学习。彭指导员笑呵呵地站在一处台阶上,手举电喇叭,对上午的活动作了很多约束。不准这不准那什么的,说了好一气“要注意啊咧”,接着这支拉练大军(身上第一次没背背包和“讨米袋”)便向开慧纪念馆轻装出发了。

“同学们请注意,我们唱首歌鼓把劲埃‘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预备——唱!”赵营长接过彭指导员手中的电喇叭,用他的浑厚的嗓子起歌道。

这首歌名叫《打靶归来》,是一个很好合唱的歌,有一种欢快的调子,歌词的结尾处还包括着战士大声吼叫的“一二三四”的口令。赵营长在部队里听熟了这首歌,一开口就是起这首歌。赵营长自己起了歌,自己就对着电喇叭唱起来,另只手还打着拍子。

“35635,65312,愉快的歌声满天飞,一、二、三、四!”歌声使路上的灰尘腾起来了还不算,还使阳光都颤抖了起来,真可谓响彻云霄。

“唱得好,唱得有力。同学们都唱得不错。”赵营长用电喇叭表扬全体同学说,“这才像一支有战斗力的队伍。我们再唱一遍。

‘日落西山红霞飞’——预备——唱!“

于是大家又大声吼唱起来,朝开慧纪念馆雄赳赳地迈去。

杨开慧纪念馆就在马路旁,是一栋土砖黑瓦屋子,前面一块坪,两旁是山坡、树木和竹林。杨开慧纪念馆没什么好参观的,这是一幢人去楼空的房子,里面没什么东西,仅仅是几件什物和照片而已,照片也是那种黑白的像剪影似的照片。在何建国和杨小平看来,杨开慧应该是出生于一个地主家庭,因为房间还不少,一间一间的,尽管是土砖房子。

“按贫下中农上无片瓦下无寸上来衡量,那杨开慧的父亲就是个地主。”杨小平对何建国小声分析说,“这么多房子,这在旧社会是好过的。”

“杨开慧的爸爸是教授,介绍上说的。”何建国对杨小平说。

“那她爷爷是个地主。”杨小平判断说,“贫农的儿子哪里有钱读书罗?旧社会读书很要钱的,你怕是现在像我们读书,只交点学费哦?不晓得好要钱读书。”

“一条鱼喋,一条好大的鱼喋!”何建国转移话题说。

“啊呀,一条蛮大的鲤鱼喋。”李林附和道,对杨小平嘿嘿嘿一笑。

他们只在杨开慧纪念馆里转一圈就出来了,因为人多,很热。

另外,他们对杨开慧一点也不感兴趣,毕竟杨开慧和他们没有一点关系,而且为了参观这个两分钟就看完了的纪念馆,他们背着背包,顶着七月里晒得死人的大太阳,从几十公里外的长沙市绕一个大弯跑来,心里对革命先烈的情感不免就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