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部分(1/2)

着胆子问厚朴,能不能让她轻轻摸一下,厚朴红着脸答应了。厚朴事后对我们说:“做男生的,不能那么小器”。黄芪根据自己的遭遇,献厚朴一策:再有人摸他,不论男女,厚朴应该采取主动,往死了亲胆敢摸他的人,然后幽幽地说:“我是你亲的第一个女人”。厚朴用了一次,立刻成为新闻,之后再也没有人随便亵玩我们厚朴了。

辛荑新认识了一个叫小翠的北京工业大学女生。晚上,辛荑在熄灯前和我一起抽烟,开始和我探讨小翠某些举动的暗示意义。辛荑告诉我,昨天晚上,他和小翠在图书馆前的草坪散步,小翠身子一直压着他走,几次把他拱到马路牙子上,这是什么意思。我唯恐天下不乱,说这个意思太明显了,她想你好好压她,质问辛荑为什么让机会白白错过。辛荑一脸狐疑,说他又不是流氓,他怎么能什么都懂,但是小翠下个周末还来。我说,分析的原则很简单:所有圆形的容器都解释成茹房和zg,所有g状物都解释成男g,小翠的所有行动都解释成想和你上床。我看辛荑还是一脸狐疑,从铺底下找了两本弗洛伊德和荣格的书,“好好翻吧,看我说的对不对”。辛荑打着手电翻了一晚上,宿舍里的所有电池让他一夜都用光了,这个混蛋怎么胡乱用眼睛也是不坏。我第二天早上小便的时候,辛荑告诉我,我的分析驴唇不对马嘴,还是弗和荣两个外国流氓分析得深刻入微,不是小翠想和他上床,而是他想和小翠上床,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顺序区别。而且根据弗氏理论,一旦他提出,小翠不会拒绝。之后的一天晚上,我回宿舍,在门口等我的不是辛荑,而是黄芪,而且一个人在抽闷烟。我问怎么了。黄芪说,辛荑在宿舍里。我说那是他的宿舍,他当然可以在里面。黄芪说,小翠也在里面,他刚才不知道,辛荑也没c门,他闯进去的时候什么都看见了,辛荑对他说了一句:“你先出去。”给黄芪的感觉是,他先出去,等辛荑自己做完,就轮到他了。

我和我的女友面临同辛荑和小翠一样的问题,在北大没有安全舒适的犯坏场所。这个问题其实是所有人的问题,在北大,博士生也要两人分一间宿舍,挂个布帘,挡挡视线,其他什么都避不开,放个p既能听见又能闻见。在北大有四件必做之事,如果不做,尽管学校让你毕业拿学位,但是群众不承认,认为你辜负了青春年少、湖光塔影。关于这四件必做的事情,有多种版本,体现不同时代民间不同的犯坏观。我在的时候,通行的版本是:第一,在塞万提斯像底下小便一次。第二,在学三食堂跳“平四”一晚。第三,在三角地用真名真姓贴情诗一首。第四,在未名湖石舫上胡搞一回。其中第四条,不是群众非要离经背道,里面饱含人民没有地方犯坏的苦闷。未名湖石舫上风很大,很容易让小弟弟中风。

但是,从另一个意义上讲,这种没有合适场所的境况,促成了我们象我们祖先一样幕天席地,敬畏自然,体验户外犯坏。

我从小生长在垂杨柳,我家所在的楼样子古怪,长成那个样子的楼,在北京不多于五栋。我们的房子很小,后来哥哥出走了,姐姐出国了,房子就大了,我有了一间自己房间,那间房子我只让我的初恋进去过。我家虽然是楼房,但是屋里没有厕所,上厕所要到楼下,使用三妞子她家隔壁的公用厕所。从我家三楼到公厕,距离不能算近,冬天西北风吹起,感觉距离更远。我的肚子偏偏很不争气,时常闹。闹的时候,我抱着手纸卷,狂奔向公厕,行状可笑,是垂杨柳八景之一。长此以来,我尽管体育很差,但是爆发力惊人,跑百米,前五十米鲜有对手。体育老师一度认为我是棵苗子,可是总感觉我的姿势不雅,介于火烧p股和狗急跳墙之间,其实我是满怀便意,着急下楼。我从小发誓,我长大要让我老妈老爸住上比这大一百倍的房子,里面到处是厕所。我从小就感到自己的文字天赋,我四岁时通背毛主席诗词,那是那时候街面上唯一见得着的诗词,那时候没有《全唐诗》。我四岁时在公共汽车上高声背诵毛主席诗词,背到第三首之前,总有人给我让座位。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比现在狷狂,认为四岁时背的那些诗无它,唯吹牛耳。李白无它,唯胡思乱想耳。杜甫无它,唯下死功夫耳。但是尽管我有文字天赋,我终究没有学文。靠写文章挣钱,一个厕所也买不了。然而,我老妈从小告诫我,我不应该在意房子的好坏,我其实根本不应该在意房子。《蒙古秘史》记载,我们的祖先成吉思汗说过:“有一天,我的子嗣们放弃了自在的游牧生活,而住进污泥造成的房屋时,那就是蒙古人的末日了”。我老妈告诉我,不要以为老妈是阿q,没有葡萄说葡萄酸,葡萄不酸什么酸?我老妈在我十一、二岁的时候预言,我骨子里游牧民族的血将诱惑我四方行走,旅行箱里是全部的家当,生活在边缘上,拍拍p股明天就是另外一个地方。我一旦求田问舍,买了带好些厕所的房子,我的气数就尽了。老妈告诫我,别忘记幕天席地,敬畏自然。我让我老妈放心,天气热的时候,我抱紧我的女友,弹开她的发卡,散开她的头发,把我们俩全遮住,那就是我们的房子。天气冷的时候,我打开我绿色的军大衣,我的女友钻进来,那就是我们的房子。我的目光依旧凌厉,我的手干燥而稳定,我的肋骨依旧根根可数,我的大腿没有一点赘r。我的气数还长。

在我女友头发的帐幕里,在我绿色的军大衣里,呆的次数多了,我渐渐领会燕园的好处,这是个易躲难找的地方。听说设计燕园的是个美国人,难为他一个外国人体会到中国古典园林的精髓,难为他在那个时代预计到后代学子户外犯坏的需要。燕园不大,但是你从任何地方,任何角度,都看不透,看不到头,让你体会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燕园的地势或高或低,草木或密或疏,小径或曲或折,但是从明处,绝对看不到隐秘所在。从一个隐秘所在,绝对看不到另一个隐秘所在。告诉你,你自己本身可以很大,你怀里现在抱着的姑娘是你所能拥有的全部。据说故宫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房子,不知道燕园一共有多少隐秘所在,可以让多少人同时犯坏而互不干扰。这些隐秘所在散布燕园四方,但是相对集中于临湖轩、俄文楼附近。

多年以后,我们住进到处是抽水马桶,没有苍蝇需要拍打的好房子,我们拉上厚重的窗帘,防止对面楼里那个小子用望远镜偷看。我们的老婆们坐在沙发上已经看了半小时成人录像,我们的家庭影院设备一流,但是老婆们好象还是没有什么感觉,我们老婆的眼睛只有在看见cartier的钻石之后变得迷离。我们冒着心脏病发作、脑中风的危险,服用蓝色小药片,涂抹印度进口神油,据说这种神油出产于百年之前,象窖藏千年的葡萄酒一样金贵,百年前还被印度得道的高僧开过光,甚是灵验。我们不经常举行这种仪式,我们觉得繁琐而乏味,好象在公司里半年一次的业绩评估。我们会想念燕园那些看得见月亮和星星的隐秘所在,那种y阳不存在阻碍的交流,天就在上面,地就在脚下,我们背靠大树,万物与我们为一。燕园留下唯一的缺憾是,我们当众没人懂得如何叫床,我们的极乐世界静寂一片。隐秘所在不隔声音,我们需要嚎叫,但是我们的手捂住对方的嘴。

我和我的女友最喜欢的燕园隐秘所在,在未名湖后面的五、六个小湖。那里春天有荠菜,夏天有竹子,秋天有落叶,冬天有干枯的芦苇和满湖的白茅,什么时候都没有人,月亮再亮星星再多的时候,也有隐秘的地方可以在头发的帐幕里、军大衣里仔细拥抱。

“你真的没有想过去试试别人,看看有什么不同?我感觉你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一个初冬的夜晚,我和我的女友坐在小湖边的一块石头上,后面是棵大柳树,前面的小湖结了一层薄冰。我打开我的军大衣,我的女友在军大衣里,打开她的衣服、我的衣服。她好象总有许多问题,我有没有办法和她讲逻辑,我们俩用的不是同一个体系。

“别打岔,我在考察你有那些兴奋点,它们的相对强弱如何,你需要安静,仔细体会。其他姑娘有什么特殊,不会长第三个茹房,第二个肚脐。即使长了,也是畸形,不看也罢。”我的手指起落,在黑暗中,我看见星火闪烁。

“我的胸罩才买三个月,就又显小了。”

“不好意思,我没有什么长进,内k还穿原来的号码。”

“你打开胸罩的动作太熟练,一只手一下子就解开了。我真怀疑你是个老手,在我这里装清纯。我的胸罩是新式的褡扣,我自己双手解,半天都解不开。”

“我还没说你呢,你还怀疑我。我刚刚完全说服自己,你不是经验丰富,而是天生安定从容。你为什么不能这样想我呢?我敏而好学。我一开始连抱你的时候手放在你身上什么地方都不知道,连亲姑娘的时候还允许使用舌头都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你身体上每一寸地方,我知道你有九处敏感部位。”

“算我说错了。别生气。我毫不怀疑你有天赋,你就是当了太监,还是能让女人到高c。”

“太r麻了,我没有那么大本事儿。但是我有本事找到你,s扰你,让你不得安宁。你可以把我先j后杀,但是不能始乱终弃。那不是你的出路。你如果不理我,你把呼机关掉,电池抠下来,我还是有本事把你的呼机呼响。”

“我是认命的,我认命了。我从前有个男朋友,你别浮想联翩,我和他没有任何身体接触。我那时上高中,他大我十岁,学音乐的,在上研究生。我和他唯一的一次身体接触是和他分手的时候,他握了握我的手。你记不记得我们在军校的时候,第一次见面,你笑着握了握我的手,说你叫秋水。你的手和他的手有种奇怪的相似,同样干燥而稳定,细长而冰凉。我在那个时刻感到命运,我认命了。”

“后来那个人呢?有没有到欧洲得世界音乐大奖?现在还常常通信?他长高了吗?早上吃不吃菠菜?”我问。

“我不想谈这个问题。事情已经过去了。”

“他如果抱着你,抚摸你,你会不会感觉自己是一把琴?你有九个琴键,能弹出不同强度的声音,都很动听。”

“我不想谈这个问题。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对音乐一窍不通,而且在可预见的将来还是一窍不通。上小学的时候,音乐老师考我们认音。她先给我一个基准音,说是‘1’,然后在弹另一个音,问我是几。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他妈的知道是几?上初中的时候,班主任可喜欢我了,他终于找到一个五音缺的比他还多的人。他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爱上我们的音乐老师,音乐老师说,没见过五音缺三的人,有什么好谈的。我的班主任把我拉到音乐老师办公室,说,让你见识见识,这个小伙子五音缺四个,咱们还是谈谈吧。”

“我跟你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女友叹了一口气,开始缓慢地亲我,亲得很深,亲得很有次序,由上到下,到很下。我只好闭嘴。

“你们干什么呢?”我听见一声喝喊,看见两道强光,是校卫队两个二狗子。他们穿着蓝色的棉大衣,戴着人造狗皮帽。

“我们在看风景。”

“又是你们两个。”这两个校卫队队员,我和我的女友见过。上次,我叫嚣要咬张校医,张校医叫来的就是这两个家伙。这两个人自以为捉j捉双,他们重权在握,一脸得意。

“我们又没被开除,你们整天到处晃悠,自然能看见我们了。”我说。我女友暗暗拉了拉我的大衣袖子,暗示我,别和他们计较。

“你怎么这么说话呀?你要看风景,到保卫处去看吧。你们可以看一夜。”

“你们怎么让我到保卫处去呀?”我yy地问。我的眼睛在黑夜里放s绿光,我老妈看了都害怕。我书包里有哥哥的菜刀,好久没见血腥。我打量着那两个人,也打量这小湖周围的地形,我计算着从何处出腿,一腿一个,把这两个家伙踢到湖里去。

“天太晚了。你们该回宿舍了。这里不安全。”他们看见我眼睛里的凶光,口气软了下来。

“我们马上回去。”我女友用对待宿舍大妈的态度对那两个人说道,声音甜腻,极尽谄媚。那两个人受宠若惊,以为压掉了我的风头,p颠p颠地走了。

后来听说,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在燕园逗野猫,被野猫狠狠咬了一口,没及时打针,感染上了一种变种狂犬病。平时与其他校卫队员无异,月圆的时候,就有一股强烈的冲动,四足着地,在燕园的小径上狂奔。另一个负责在燕园家属区,收缴凶器,闹得j飞狗跳。第二天,传来消息,他玩弄火枪,自己打伤了自己的左肾。

第十九章:昔年种柳

柳青的翻译活儿的确不好做,翻译公司不接,有人家的道理。这世界上有两类人酷爱蹂躏语言、创造词汇,一类是文艺评论家,另一类是科学家。柳青的三盘录像里,听见的好些词,翻遍了各种字典,也找不到解释,我只能根据前后语境、新词构成和医学逻辑揣摩。只有三天时间,我是睡不成觉儿了。在干活儿当中,我总结出一个道理:不要总觉得自己特牛。不要总觉得自己比其他人牛,总揽别人干不了的活儿。别人干不了的活儿总是麻烦活儿。十几年前,电器质量不好还买不着的时候,修电器的师傅明确指出,开过后盖儿经过别人捅咕的电视机,修理费加一半。我们医院是全国各类疑难杂病中心,送到这儿就算送到头了,再说没治,就有什么好吃的什么爱吃的就吃什么吧。住院医看到推进来一个转了七、八个医院的,肚子开了七、八次的病人,头就不由自主地胀大,光病历就成百上千页,跟普罗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似的,几个晚上都读不完。难怪男人有处女情结。曾经沧海的姑娘柔情似水,好了伤疤忘了疼,只清楚记得萧郎的长处,接手的人持续时间短些、怠慢些、鼻孔毛长些、说话无趣些,姑娘便轻叹一声眺望窗外,窗外月明星稀。可是,话又说回来,人总是喜欢牛。电器师傅捅咕亮了那台早就乱七八糟了的电视机,心情无比舒畅。我们医院的大夫每每想到自己是抵挡死神的最后一个武士,每每表情神圣。我们从小,一听到赛金花、苏小小之类九龙一凤式的人物,口水就分泌旺盛,寻思着什么时候能轮上自己。柳青这件翻译活儿干成了,我的翻译技术也算牛了,我就又有一样养活自己的本事了,更不怕学校开除我了。

我跟我女友说,我接了个翻译录像带的活,挺急,三天后要交,我得自己回家做,家里有录像机。干完了,能发一笔小财,咱们大吃一顿,红烧猪头。我告诉我女友,她这几天可以在东单多逛逛,相中了什么花衣服,记下来,我得了钱之后去给她抓回来。我女友浅浅地笑了笑,说,你去吧,别太累,我要回北大去一趟,有点事儿。其他什么也没多问,这对于我女友很少见,她通常的做法是,不告诉我任何她自己的事情,对于我的事情,她需要知道所有细节,尤其是要知道谁是我的联系人,确定我只卖艺不卖身。我猜想,我女友可能还沉浸在大考完毕的空虚中,不想说话。不少人,大考完毕和性j完毕之后,常常感觉空虚,不由自主地认真思考,这一切都为了什么,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土话管这种高c后的苦闷叫做“拔出悔”。

我带着那三盘录像带回家,很快发现,这件事情不能用录像机做。我听一遍,记不下来听到的全部内容,用录像机倒带重放,又慢又毁磁头。家里一个人也没有,哥哥的反动《跟我学》就锁在第二个抽屉里,伸手可及。我担心我把持不住,再看一遍资本主义有多么腐朽没落。我的时间不多了,好些活儿要干,我不能浪费体力。于是我改变了策略,我拿录音机录下来录像带里的讲解,再根据磁带把讲解内容听写下来(录音机倒带重放快多了),然后逐句翻译。我带了录音机和磁带回学校,家里诱惑太多,又没人给我做饭吃。

狂干了五个小时,我基本把录像带中的英文听写下来了。头晕脑胀,得歇歇脑子,我回到宿舍,躺倒在床上,点着一棵烟,烟灰弹到床头一个空酸奶盒里。

宿舍里清静无人,有女朋友的找女朋友去了,没女朋友的回家了,厚朴去学校图书馆借组织学的教学参考书了。我们下一门课该上组织学了,从组织的水平,更加深入地了解人的身体。象其他科目一样,中国的教材和国外的没法比,人家一、两年更新一次,出新的一版,经典教材往往已经有十版以上的历史,并且印刷精美,图例清晰。国内的教材五年不更新一次,教材用纸比我们小时候当手纸用的《人民日报》还差,上面的图片如画符捉鬼。我姐姐在网上读国内的新闻,说有个外科医生把病人的肝脏当成脾脏切下来了,问我,一个在右边,一个在左边,一个象块大三角铁,一个象个鞋底,怎么可能搞错?我说,你回来看看这些医生是读什么样的教材学出来的,就不感觉奇怪了。学校图书馆有新版的外国教材供我们参考,但是不够人手一册。尤其是图谱类,彩色铜版印刷,价钱太贵,图书馆一共也没有四、五本,讲课老师还要私留一本,不能让学生比自己还清楚,所以常常借不到。厚朴总能借到,他动手奇早。“笨鸟先飞,我不笨,还先飞,就能飞得老高老高。”厚朴说。我想象厚朴这个胖子,展翅高飞的样子,常常笑出声来。厚朴借回书来,怕我们找到,总藏得很隐蔽,然后就“此地无银三百两”,向我们宣传,尊重别人隐私是个人成熟的标志,是社会文明的写照。但是我们几个很少在乎个人成熟或是社会文明,需要看图谱的时候,乱翻厚朴床铺。就这么点地方,要找总能找到,比去图书馆方便。但是有时候,把厚朴梦遗后没来得及洗涤的内k也搜出来,恶心半天。六个医学博士挤在一间十二、三平米的宿舍,还有什么个人隐私、社会文明好多讲?

我睡上铺,床很短,人躺在枕头上,脚伸一伸碰到床另一端的铁栏。对着枕头的一边是一面墙,刚从北大搬到医大的时候,我女友用大块白纸替我裱了一下那面墙。本来还要扯几尺布,把床四周罩起来,创造个人空间。我女友问我喜欢什么样的图案,是米老鼠还是牡丹花。

我说:“算了吧。”

“为什么?”

“我也不是女孩子,要在床上换r罩,不好意思让室友瞅见我的大小。即使我要换内k,在被窝里可以进行,外人看不见。”

“还有呢?”

“我也不z慰,我有你,即使我要z慰,我有垂杨柳的小屋,要自提也不用在宿舍床上。”

“其他原因?”

“再说,同宿舍其他五个人都挂了床帘,我挂与不挂,效果一样。”

在我对面的墙上,我贴了一幅仇英的设色立轴山水,很好的印刷,我从灯市口东口的中国书店找的。我喜欢从范宽到朱耷,所有好山水。好的山水看久了,我的空间、时间就会错乱,人就在山水之间,一头花香雾水,看不见宿舍里肮脏的饭盆、水杯、牙缸、换洗衣服、桌椅板凳。我看过一幅漫画,犯人把狱室墙上的窗户勾了边,画两根天线,仿佛电视机,以后典狱长从窗口走过,向里面张望,犯人就微笑。

我的床上到处是蟑螂,辛荑睡在我下铺,说他做梦都梦见,蟑螂屎从我床上簌簌掉下来。我告诉他,那不是梦,有时候蟑螂和它们的屎一起掉下来,所以睡觉的时候千万别张大嘴。我的书没其他地方搁,我在床靠墙的一侧,高高低低码了一溜。蟑螂除了喜欢甜食,还喜欢书,它们喜欢容易藏身的地方。我对它们的感觉,从厌恶到无所谓到相安无事,与我对好些亮丽姑娘的感觉殊途同归,从惊艳到无所谓到相安无事。

我的书是蟑螂的都市。小到芝麻、大到花生,不同发育阶段的蟑螂徜徉其间。我带了一本精装的《鲁迅全集》到学校,不小心水泡了,硬书套中间凹陷下去,我放到书堆的最底层,想压平它,结果成了蟑螂的市政厅,它们在那个凹陷处聚会,讨论它们认为重要的事情。我闲极无聊的时候,我猛然掀开《鲁迅全集》上面压着的书,《鲁迅全集》上的大小蟑螂被突如其来的曝露惊得六神无主。最大的一只肥如花生,趴在烫金的“迅”字上,一动不动,时间一时凝固。三、四秒种之后,蟑螂们回过味儿来,互相交换一下眼神,随机分成两组,第一组朝“鲁”字,第二组朝“集”字,分头逃去。在我还没下决定歼杀哪组之前,全数消失。

夜里,不开灯,宿舍里也不暗。宿舍的窗户正对东单银街,五色霓虹泛进房间,五色眩目。一家叫做“新加坡美食娱乐中心”的光匾就在我们楼下,时明时暗,我的夜晚不是黑的。那个娱乐中心的南侧,是新开胡同。八点以后,天一黑,就有一家人在胡同口支个铁皮灶,卖炭烤r串。男的戴个花帽,女的披个花围巾,儿子套个花褂子流个青鼻涕,一家人冒充新疆人。男的烤,女的收钱,儿子负责把风,看是否有工商执法前来收缴,r串没了,儿子还负责骑车到不远的一间小房去取。男的富有创新意识,他们烤的r串种类可多了,羊r、板筋、羊腰、j心、j脖子、j腿,要肥有肥,要瘦有瘦,撒上孜然、辣椒末、精盐,炭火一烧,青烟一起,可香了。女的充满经营头脑,烤r摊兼卖啤酒、“娃哈哈”、口香糖,还配了几把马扎儿,让人坐下来吃好、多吃。辛荑、黄芪掏钱请我吃了一回,见我没闹肚子之后,放心地吃上了瘾。我们常一人买十串、二十串当夜宵,就啤酒,王大一学期之内坐塌过老板娘两把马扎儿。十点来钟,小姐们到娱乐中心上班之前,到烤r摊吃工作餐,上班的时候好有精神有力气。看着她们,小小的姑娘吃那么多烤r串,我们想,有钱的大老板挺难对付,这碗饭也有难吃之处。有三、四个小姐,我们常见,脸熟。她们卖十串羊腰、一瓶“娃哈哈”,羊腰不许烤老,少放盐,多放孜然、辣椒末。胡同口挺黑,看不清她们的面目,炭火间或一旺,冒出火苗,看见她们涂抹得感觉夸张的油彩。我们坐在马扎儿上,就羊r串喝啤酒,仰头看她们,觉得她们高大而美丽。她们吃完,签子扔了,买一包“绿箭”口香糖,打开包装,几个人分了,一边嚼,一边从小挎包里拿出瓶香水,喷去身上发上的膻味。一时风起,烤r摊的青烟散开,她们轻薄的衣服飘摇,向娱乐中心走去,我们闻到香气,看她们穿了黑色长丝袜的大腿,消失在青烟里。

晚上两点,娱乐中心的霓虹准时熄灭,一些人恹恹地出来,钻进门口等着拉最后一趟活儿的“夏利”车,悄然而去。没有了霓虹,月亮现出本来的蓝色,月光撒落,溅起街上的尘土。天凉如水,夜静如海。一个喧闹的城市真正睡去,我的大城象是沉在海底的上古文明。这种时候,我常狐疑,女鬼会从某个角落出来,她穿了黑色长丝袜,轻薄的衣服飘摇,她有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

我的初恋有一头又黑又长的头发,我高中的时候常常感觉她是一种植物。我在北大读医学预科的时候,上过两种植物学,我都学得很好。植物分类学教授,体健如松,头白如花。植物教授说,植物分类学是一门很有用的学问,比动物学有用。如果学好了,以后我们和社会上的姑娘谈恋爱,在街上闲逛,可以指给她们看,这是紫薇,这是玉簪,这是明开夜合,她们一定对我们非常佩服,然后我们再告诉她们这些植物都属于什么科什么属什么种,她们一定对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认为我们知识丰富。相比之下,动物学就没有如此有用,你和你女朋友走在大街上,绝不会有野兽出没供你显示学问。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在燕园里跟着植物教授游走玩耍,采摘植物标本。我做了一个棣棠花的标本,夹在信里寄给我初恋,固定标本的纸板上写了“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我是个快乐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到我初恋这里就忽然敏感而深沉。那个夏天,我和我初恋逛团结湖公园。这个公园就在她家楼下。她弟弟在家,那个夏天她弟弟一直在家,我说不如逛公园去吧,好象上次逛公园是小学时的事情了。我初恋换上白裙子,粉上衣,头发散下来,又黑又长,解下来的黑色绒布发带套在左手腕上。那天阳光很足,我还是想起了女鬼。如果我的初恋真的是种植物,她只有通过女鬼的形式才能展现人形。我的初恋说,她很喜欢我寄的棣棠花标本。我们坐在公园的一个角落里,地势隐蔽,一只小而精致的昆虫从我们坐着的条凳前经过,气质不俗。我初恋问我,这个昆虫叫什么名字。我说,我刚学完植物学,动物还没学到,无脊椎动物学要到下学期才上。我初恋说,好好学,我想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后来,我动物学得了优秀,我知道了关于那种昆虫的好些事情,我还找到了一张美国印的明信片,上面印了这种昆虫交配时的场景。我初恋已经坐进了大奔,和少壮处长一起意气风发了。我再没逛过那个公园,没见过那种虫子,我想我初恋也早就忘记了。

我拔下耳机,按下随身听的放音键,老柴《悲怆》响起,我的随身听音色不赖。我头晕脑胀的时候,常常想起我的初恋。其实,女鬼容易现形的时候,我都容易想起我的初恋,比如风起了,雨落了,雪飞了,酒高了,夜深了,人散了。《悲怆》响起,晃忽中我初恋就坐在我对面,人鬼难辨。我瞪着我的近视眼,她的样子清清楚楚。我看见她唇上细细的绒毛,好象植物花萼下细细的绒毛。我们安安静静坐着说话,她好象了解我所有的心情,我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声音,我们絮絮叨叨,吐出白蒙蒙的水汽,凝在她细细的绒毛上,结成露水。

我想,一定是我生长过程中缺少了某个环节,y阳阻隔,心神分离,才会如此纠缠。缺了什么呢?象哥哥那样浪迹在街头,白菜刀进去,红菜刀出来?l伦?遭遇女流氓?

那个夏天要结束的时候,我的初恋要回上海,她的学校要开学了。我问她,为什么当初不留在北京,事情或许要容易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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