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刀记(49卷)286(2/2)

秋霜色从不发怒,然而他的判断就是风云峡的方针,着毋庸议,从魏无音还

在时就是如此。他的师弟们并不习惯,甚至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左,头一回居然是

在这样的情况下。

果然秋霜色并未发怒,笑容不改,意态闲适地点了点头。「看起来,我等四

人的意见是一致的。这便把性命荣辱交给你了,耿兄弟。」说着举起茶盅。

他故作反对,是为了逼出师弟们的决心与觉悟。众人习于以他马首是瞻,然

而这回孤注一掷,死伤难料,弄不好风云峡从此除名,缺乏觉悟的人不过是累赘,

还可能拖累战局,招致失败。

他们师兄弟感情深厚,本有默契,大师兄的苦心三少转念即会意,毋须多置

一辞,亦一同举杯。聂雨色「呸」的一啐,翻着怪眼斜乜耿照:「便宜你了,小

王八蛋。给老子安排好位子啊,我要插对子狗菊花!」还好没拿出算筹来,不然

视线都不知往哪儿摆。

耿照心中感动,与四少齐齐饮罢,肃容道:「既然大家都有觉悟,有个人,

须请诸位于此时一见,以免大战之后,留下遗憾。还请诸位随我走一趟。」

◇◇◇

四位美男子随盟主进入冷鑪谷,还是掀起了不小的骚动。

天罗香诸女久闻指剑奇宫的男色之名,说不定还有打过交道、结下梁子的,

但这四头貂猪的成色还是大大拓展了她们的想像边界,无数少女下定决心,有生

之年定要捕一头属于自己的奇宫貂猪回来,绝不与其他姊妹分享。

殊不知即使在龙庭山内,风云峡都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正所谓「腹有诗书

气自华」,没有相应的本事,何来耀眼的自信与气质?只靠皮相魅人,也就是绣

花枕头而已。

有些见识广眼界高的,留意到盟主与他们谈笑风生,从容自若,虽是年纪轻

轻出身寒微,已隐有权领一方的气度,既不过份张扬,亦未相形失色,暗自羡慕

起盈幼玉来,甚至起了效尤之心,欲寻机入得盟主法眼。

七大派与七玄素来有隙,耿照虽传达了友好互惠之意,有些东西还是需要时

间才能缓解;潜行都先一步入谷传信,七玄首脑极有默契地闭门不出,姥姥下令

门人不许扰客,各于自院里待着,擅出者死,故众姝只能于阁楼上远远眺望,不

得与风云峡诸少接触。

「……我怎觉得自己像是供人赏玩的珍禽异兽?」聂雨色不由得一阵恶寒,

抽着鼻子频频四顾,总觉空气里的脂粉味浓得呛人。

「确实如此。」秋霜色居然难得地附和了他。

「你也觉得被人窥视?」

「我指的是珍禽异兽。」

「……你说猴子的话我翻脸了啊。」聂雨色表情阴沉。

「我不会。」秋霜色澹澹揭过。「况且鼪鼠更适合你。」

「……我大师兄说的是黄鼠狼。」沐云色向耿照解释。

「老四你给我闭嘴!」

耿照默默地觉得像。

一行人来到冷鑪谷深处的一座小院,一名眉清目秀的圆脸少女推门而出,手

里的托盘置着空的青瓷汤碗,残留的药气依然浓重,见得耿照微一屈膝,福了半

幅,未开口先笑眯了弯弯月眸,颊畔一枚小巧的梨涡,令人极生好感。

「弦子呢?」耿照有些诧异。「怎么是妳?」

这名少女,正是潜行都里的巧手绘工阿缇。

她起身笑道:「弦子吗,我让她去歇会儿,她整夜都没阖眼。反正我闲着也

闲着,喜欢陪老爷子说话,他说话很有趣的。」明亮的眸子滴熘熘一转,瞥了盟

主身后的四人一眼,叹息道:「这几位公子定是老爷子的家人罢?看着就是一门

里的,样子好像。我给你们倒茶,再拿些茶点。」匆匆行礼,三步并两步去了,

也没管盟主怎么说,看来是个直心眼的姑娘,想到什么立即动手,片刻也停不下。

尽管已知房内之人的身份,临到见面之际,四少心头依旧惴惴,莫可名状。

秋霜色看了耿照一眼。「典卫大人不进去?」

耿照摇头。「你们说得门中家事,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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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霜色点了点头:「感谢典卫大人成全。」耿照默然无语,退至一旁,让出

了房门通道。秋霜色轻叩门扉,只听房内一人道:「进来罢。」声音嘶哑中带一

丝尖亢,听来不像容易相处的类型,不知适才那少女是怎么觉得「很有趣」的。

房间宽敞而明亮,又不致大得虚旷,是非常适合病人静养的环境,以致四少

鱼贯而入之后,便稍嫌拥挤。病榻之上,一人披衣倚坐,长发漆黑乌浓,其间虽

杂些许银白,但大致算是黑得令人印象深刻,加倍衬出他的肌肤苍白无一丝血色。

被少女称呼为「老爷子」的男子,其实不太看得出年纪,无须的下颔一如袒

出交襟的嶙峋胸膛、修长到显得骨节异常粗大的双手十指,都是异乎寻常的瘦削,

以致予人毫无生气的傀儡之感。

除此之外,男子的面孔堪称俊美,在他芳华正茂、尚未凋零如斯的岁月里,

必定曾令无数怀春少女夜不能眠,光想到这张面孔便彷彿无法呼吸,愿意为他做

任何事。

阿缇有着一双敏锐的巧绘之眼,才能看出在此衰蔽残破的身躯之下,与奇宫

四少所共通的独特气质,那种佼佼不群的、睥睨天下的自信与傲气。

秋霜色本还有一丝疑虑,毕竟他跟这位长辈不算熟稔,遑论师弟们,然而,

在见着病榻上的苍白老人之后,这点不确定已然烟消雾散,尽管形貌与幼年记忆

中的叛逆刀客全无相类处,但他记得那双眼睛,冷澹中带着温柔和理解,以愤世

嫉俗压抑着满腔血热,无法就这么坦率地爱着这个世界的……那双眼睛。

「风云峡秋霜色,拜见褚师叔。」湖衫青年单膝跪地,其余三人也跟着跪下。

「先师名讳上无下音,乃履山无求、独饮秋泓者。」

木鸡叔叔——或许该称呼他「刀魔」褚星烈才是——收回远眺窗外的视线,

冷冷道:「我已被宫主逐出门墙,再非龙庭山风云峡之人,这声『师叔』受不起。

起来说话,我讨厌人跪着。」四少依言起身。

秋霜色让韩雪色坐于宾位之首,聂、沐侍立于其后,以区分主从,正式对褚

星烈介绍:「这位是当今奇宫之主,姓韩,讳上雪下色,乃我风云峡嫡系,亦是

先师座下,虽无师徒之名,然而份属师徒。」

褚星烈瞥了他一眼,冷道:「龙庭山居然出了个毛族宫主。你们是杀光了全

山之人,还是被全山之人追杀至此?」四少被堵了个闷声大葫芦,难以辩驳。聂

雨色低声啧啧:「这位真是师叔啊,说话够贱的。」沐云色狠狠瞪他一眼,其实

亦有同感。

褚星烈缓缓抬眸,目焦停在秋霜色面上。

他的动作很慢,有种坏掉的扯线傀儡之感,衬与冷冷的语调、冷冷的神情,

不知为何给人极大的压迫感。秋霜色在恩师身上感受过类似的异样。他们并非是

因为失去了武功修为,才抑制不住己身之锐,而是其锋芒毕露与有无武功没有关

系。他们自身,本就是世间无双的神兵,身体和意志都是。

「我记得你。」瘦弱苍白的无须老人晃过浓发,彷彿能用视线将他钉在墙上:

「你是那个阜阳秋家的孩子……你上了龙庭山?」

「是后来的事。」

秋霜色出身阜阳秋氏,论起辈份,须喊浮鼎山庄之主「万刃君临」秋拭水一

声叔祖,与秋霜洁兄妹同属「霜」字辈。

秋家的鳞族血裔已相当澹薄,本非奇宫选拔弟子的对象。秋霜色之母出身鳞

族大姓,因故不见容于娘家和夫家,打听到魏无音、褚星烈在秋拭水处共商讨伐

妖刀大计,带儿子前往投靠,却遭秋拭水驱逐。只是褚星烈并不知道,战后劫余、

武功几乎全废的魏无音,终究是接纳了这个孩子。

「应风色呢,怎不是他继承了宫主大位?」褚星烈慢慢蹙紧剑眉。「还有那

龙方家的少子……是了,我记得叫龙方飓色的。这两个到哪儿去了?」

秋霜色从容道:「禀师叔,此二位俱已不在。他们勾结外敌,意图颠覆,且

几乎成功,令诸脉元气大伤。所幸在先师与众长老通力合作下弭平叛乱,这才推

举我风云峡韩宫主上位。」

褚星烈的神情有些迷惘,但沐云色能理解他的困惑。

按耿照的说法,褚师叔在妖刀圣战中受了重伤,虽保住性命,但三十年来处

于无识无想、无有知觉的混沌状态,直与活死人无异。不知为何,耿照将他带入

冷鑪谷后,褚星烈有天突然醒了过来,神智完全是清楚的,接续自重伤昏迷的前

一刻,三十年岁月只留下些许浮光掠影,连片段都称之不上。

他不知是谁救了他,不记得朝夕相伴之人,对褚星烈而言,他就像独自做了

个长达三十年的大梦,醒来后记忆里的人全不在了,留在身边的,则通通不在记

忆之中,只是宣称熟识的陌生人而已。

在冷鑪谷,他唯一认识的人是薛百螣。

他俩年轻时打过一架,结果两人都不想再提。没有这位曾经生死相搏的薛老

神君,褚星烈彷彿一个人被孤伶伶地遗弃在异域,周遭的一切对他皆无意义。他

甚至不明白薛百螣何以老成了这样,那一战远不过数载,所留的遗患在几个月前

的雨季里还困扰着他——

苍白如纸的羸瘦男子安静片刻,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些熟识之名已遭抹去,再

不复存,不得不转头面对另一则噩耗。「你口口声声说『先师』,魏无音他……

也死了么?」

「是。」秋霜色垂眸敛首,以尽量不牵动老人心绪的平稳音调。其余三少没

有他的心性修养,聂雨色别过头,死死咬住一声冷哼,单薄的腮帮子绷出清晰的

颔骨和牙床线条;韩雪色低头蹙眉,露出痛悔之色,沐云色则不禁红了眼眶。

只是他们万万想不到,接下来会听见「师叔」这样说。

「那他死前,有没来得及杀死杜妆怜,抑或识人不清感情用事,婆婆妈妈优

柔寡断,最终为那婆娘所乘,死得无比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