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2)

门一开,外面涌进来五六个人,为首一个屠夫,油腻腻的衣袖卷到肘间,露出满是黑毛的大手,提着案板宽的切肉刀吼道:“那老头呢!叫他滚出来!”

程宗扬拱手道:“各位!各位!什么事?”

屠夫扒拉两下,从后面拽出个人来,“让她说!”

一个妇人拍着大腿嚎哭道:“那个猪不啃狗不嚼死了都没人埋的老畜牲啊。混帐行子秃毛的驴,断子绝孙下贱的货啊。白披了一张人皮,你生个孩子没屁眼儿啊……”

屠夫吼道:“听明白了吗!”

程宗扬老实道:“真没听明白……”

屠夫把那妇人扒拉到一边,“这么大的人了,话都说不清!你来!”

一个跑堂打扮的汉子上来,“是这么回事,昨晚一个老头领着一群人来小店赌钱,又是斗鸡又是掷骰,中间又要酒又要肉。那老头跑前跑后,里外张罗着,我们都当他是管事的。谁知道天一亮,就找不着老头的人影了。去问那些赌客,都说不认识他。这事去哪儿说说理呢?”

汉子叫了半天屈,然后道:“我们老板娘想着自认倒霉算了。谁知道那帮赌客还不肯走,非说我们东家连客栈都输给他们了。老板娘跟他们讲道理,他们还说那老头输急了,最后把我们老板娘都押上了,说是他老婆。”

“现如今那些地痞占了我们客栈,说好今天不拿钱赎回去就易主。我们都被赶出来,四处找那老头。天可怜见,方才在街角让我们给撞上了,那老东西正在赌钱呢。要不是他跑得快,早就按住他当场打死了!”

屠夫道:“听明白没有!”

“我大概是听明白了。你们说那老头……”

“别装了,”跑堂的说道:“我们眼瞅着他跑你们院里了。”

后面有人鼓噪道:“赶紧把老骗子交出来!”

“要让那老东西跑了,今天这事咱们没完!”

老板娘嚎啕道:“杀千刀的老狗,你不得好死啊……”

“大伙儿先别吵。”程宗扬道:“我就想问问:老头连客栈带老板娘都输了出去——他一共输了多少钱?”

跑堂的汉子道:“五贯半!”

还带个零头!老东西怎么不去死呢?

程宗扬让冯源拿了钱,取出三枚金铢,“钱不用找了,你们赶紧把客栈赎回来。还有你们老板娘。”

屠夫道:“他还欠着俺的肉钱!”

“还有我的酒钱!”

“别急别急……”程宗扬一个一个付了钱,最后语重心长地说道:“下次你们可千万别这样了。再见着那老头,直接打死!”

打发了讨债的人,程宗扬回到内院,一眼看去差点儿没气死。朱老头顶着一脑袋一屁股的麦秸杆子,跟个黄毛老妖似的蹲屋檐下,正在牛皮哄哄地吹嘘。

“大爷一晚上的输赢就是好几处店面!厉害不厉害?”

“看不出来啊。”刘诏惊讶地说道:“大爷在洛都居然还有店面?”

朱老头得意地吹起胡子,“可不是咋地!”

毛延寿道:“失敬失敬。老先生是大手笔啊。”

“一般一般,想当年啊……”

程宗扬沉着脸看了半晌,然后扭头绕到厢房。老头要想捻死那些地痞,跟捻死几只蚂蚁差不多,可他偏偏输得连裤衩都没了。他不是好赌,也不是在乎那几个钱的输赢,无非是寻找少年时代的记忆。

这一次离开洛都,老头未必再有回来的时候。他想吹牛,就让他好好吹吧。

等朱老头终于吹够瘾,程宗扬已经等了他两个时辰。

“小紫回来了。”

朱老头拍着屁股上的麦秸,乐呵呵道:“大爷就知道那丫头没事!”

“郭解来找你了。”

“不见不见。大爷最看不上那些义薄云天的货。”

“那先睡吧。”

“睡啥啊?这大白天的。”

“今晚有活要干。”程宗扬道:“我们杀吕家的人,你来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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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邙,颖阳侯别业。唐季臣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侯爷,不能如此啊。”

“家中有阿姊阿哥,下面的小辈也有几个争气的。”吕不疑心灰意冷地低叹道:“我何必再恋栈不去,守着权势不撒手?”

“太后只有两个嫡亲的兄弟,几位侄少爷虽然出色,终究隔了一层。如今天子刚刚秉政,正是风雨之秋,侯爷再归隐乡里,太后如失一臂啊。”

“正是天子秉政,我才更要激流通退。季臣,你说天子是个何等样人?”

“天子圣哲,明察秋毫之末。”

“你说的没错。但少说了一句:”吕不疑缓缓道:“天子是个凉薄之人。”

唐季臣还头一次听到自家的主人非议天子,顿时一惊,“侯爷。”

吕不疑摆了摆手,“阿哥性子虽然跋扈,终究没有什么异心。我吕氏历代辅佐汉室,不敢说劳苦功高,可也是忠心耿耿,然而我观天子的行止,未必能容得下阿哥。我此番归隐,只为保住吕氏一线香火。”

“既然如此,侯爷何不奋力一争?退出洛都,岂不是任人鱼肉?再说,吕氏历代匡扶汉室,天子又怎会丝毫不念旧情?”

“众口烁金,积毁销骨。何况阿哥又不是谨慎之辈,将来一旦失势,一条条都是死罪。”

“侯爷……”唐季臣还想再劝。

吕不疑道:“我意已决,你不必再说了。那两人的模样还没有查出来吗?”

唐季臣只好转过话题,“属下无能,那两人来无踪去无影,至今没查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但属下请了几位胡巫分别卜算,一共卜了五次,其中有两次都指向同一座宅院。”

“谁人所居?”

“说来是宗怪事,那宅院的主人是一名官员。鸿胪寺新任的大行令,姓程。据说是洛都人氏,但洛都查无此人,连宅院也是刚购置不久。”唐季臣道:“属下派人在外面守了几天,并没有见到那二人出入的痕迹。倒是昨晚,有人去了院中。”

“谁?”

“郭解。”

吕不疑神情微动,最后道:“既然如此,也不必再查了。不管院中是谁,都除掉吧。”

“是。”唐季臣道:“今晚他们在镇上设伏,我便带人剿了他们的老巢。”

“务必要做得干净。”吕不疑道:“毕竟是朝廷官员。而且还连着郭解,背后说不定还有那位大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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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九日深夜,北邙山口镇。

程宗扬对斯明信和卢景匿形隐迹的修为深信不疑,两人也确实没有露出丝毫马脚,但他没想到有人通过巫卜,已经盯上了他在洛都的住宅。

此时程宗扬伏在檐角,紧盯着入镇的路口。为了解决唐季臣这个后患,今晚他们去动了所有的好手。包括洛都鹏翼社的人马;吴三桂、匡仲玉带来的星月湖大营士卒;自己身边的敖润、冯源、青面兽;以及刘诏手下挑选出的几名禁军。

所有人分成四组,由蒋安世、吴三桂、敖润、刘诏分别带领,按照斯明信的布置,埋伏在镇子四周。斯明信惯于独来独往,独自藏身暗处;卢景作为鱼饵,专门挑在镇子最中心的位置,等待与唐季臣见面。程宗扬不是一个人,他身边还有个老头。

“紫丫头呢?”

“没让她们来。”程宗扬道:“这么大的阵仗对付吕家几个下人,怎么瞧都够富裕了。”

“你小子懂什么?小心无大过。”

“放心吧,死丫头那里安全着呢。”程宗扬望着镇外道:“怎么还不来呢?赶紧的,把他们全干掉,还能回去睡半宿。”

小紫和云如瑶在上清观,有卓云君和惊理等人守着,安全无忧。高智商、富安、毛延寿等人则留守宅院,由老兽人哈米蚩坐镇。吕氏虽然势大,号称门客三千,但程宗扬并没有见到吕氏门下有什么出色的人物。鸡鸣狗盗出其门,此士所以不至也。吕冀能依仗的,无非一群用钱喂饱的死士。自己这边有斯明信、卢景和压箱底的朱老头,敖润等人也不是庸手,唐季臣即使把所有的死士全带过来,也是白给。这一战若能干掉唐季臣和那批死士,等于斩掉吕家一条手臂再加一条腿。这么好的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双主约在亥时见面,由唐季臣当面付清余款。程宗扬等人提前两个时辰就赶到镇上,暗中埋伏下来。

夜色渐深,一辆马车沿山路驶来。那辆马车外面罩着布篷,形制比平常的马车小了一些,却是用的双马。车前的大汉熟练地操纵缰绳,马车如飞般径直驶入镇中。包铁的车轮碾过石子,上面的车厢稳如泰山,看上去坚固无比。

程宗扬有些意外,唐季臣竟然没带随从,就这么乘着一辆马车来交易?他还真是不怕死啊。

卢景站在一处屋檐下,大半身体都隐藏在阴影间。马车驶入镇中丝毫没有减速,反而越来越快,车轮在青石板上溅起一路火星。相距还有数步,车前的大汉忽然一弯腰,从车厢旁抽出一根丈许长的重矛,将矛尾夹在腋下,靠着马车的冲击力,朝卢景刺来。

“上来就动手,太心急了点吧?”程宗扬说着拔出长刀,准备截断唐季臣的退路。

就在这时,车上的布篷忽然碎裂,一名披甲的军士挺身而出,手中的弯弓拉成满月,接着一点寒光流星般朝卢景射去。卢景避开长矛,随即狸猫般一翻,跃上屋檐。

程宗扬紧紧盯着那辆马车,脸色难看无比。

“小程子,没见过汉军的战车吧?”朱老头道:“这是卫尉的车骑!”

碎裂的布篷下面,露出车后树立的重盾,车内两名甲士,一人持弓,一人持矛,车旁排列着戈、殳、戟、矛等各种武器。马车从檐下掠过,只一瞬间,弓手又射出两箭。另一名甲士举殳一挥,带着铁箍的殳首砸碎檐上的瓦片,将卢景落脚的檐角彻底击毁。

卢景飞身而起,用竹杖拨开箭矢,在空中一个翻身,落在车后。马车已经驶远,车上的弓手却转过身来,依靠重盾的掩护接连朝他劲射。车前的御手提着缰绳一抖一圈,两匹战马嘶鸣着同时转身,马车在街心狭小的空间内兜转过来,重新向卢景杀去。

程宗扬记得徐璜说过,负责宫廷守卫的卫尉卫将军是吕淑,为了对付一个杀手,竟然动用了战车,程宗扬心底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

接下的一幕印证了程宗扬的担心。镇外尘土飞扬,十余辆战车从东侧杀来。接着西边蹄声四起,一队黑袍黑甲的骑兵魔神般从黑暗冲出,他们身披重铠,头上戴着铁制的护颊,只露出一双眼睛,坐骑身高腿健,飞驰如龙。

“屯骑校尉,”朱老头拢着手蹲在墙头,口沫横飞地说道:“全是六郡骑射世家的子弟!汉国最强的骑兵!”

埋伏在镇子西边的刘诏首先遇敌,他带领着三名宋国禁军,全是常服轻刀,准备与吕氏的死士搏杀,此时面对那些擅长弓马的重铠骑兵,完全是以卵击石。

刘诏一看势头不对,立刻改变战术,倚靠街巷地形的掩护边战边退。埋伏在南侧的敖润二话不说,抄起铁弓展臂朝汉军屯骑射去,接应刘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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