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洛都,北宫。

永安宫大殿内帷幕低垂,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血腥气。大殿一侧的金砖被掘开,挖出一道深沟,沟中堆满炭火,火苗已经被熄灭,逼人的热气从厚厚的白灰下不断升起。

绾着高髻的太后吕雉坐在一旁,白髮苍苍的淖方成立在她身後。义姁跪在太后身前,低声禀道:“小公子喉管被切开,鲜血逆流入肺,已经气绝。胡巫说有秘术可救治小公子,奴婢听闻其术,用的尽是些污秽之物,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不敢自专,只能勉强护住小公子的心脉,将他送回宫中……”

帷幕微微拉开一道缝,胡夫人闪身进来,低声道:“羊粪已经运来了。”

义姁想说什么,又闭上嘴。太后淡淡道:“刀伤非你所长,事已至此,胡巫既有其术,便让他们去做。成与不成,你用心体悟便是。”

义姁应道:“是。”

内侍搬来成筐的羊粪,那些羊粪挑选过,都是晒乾後呈白色的屎球。几名胡巫抓起羊粪嗅了嗅,然後撒入沟中。乾燥的羊粪遇到热灰,一股异味顿时弥漫开来。胡巫一连撒了几十筐羊粪,将沟中填的满满的,然後从上面投下炭火,让表面的羊粪缓慢燃烧,同时控制火势,使羊粪有烟无焰。

永安宫是太后寝宫,宫中各种沉香、麝香、郁金香、苏合香、龙涎香……世间诸般名香无不齐备。自从建成以来,终日熏香不绝,年深日久,连梁柱都散发着浓郁的异香。然而此时,帷幕内却烟雾滚滚,充斥着羊粪燃烧的浓烈气味。

胡巫将几根木棍架在沟上,然後抬起喉咙被切断的吕奉先,面朝下放在木棍上,伸手拍打着他的背脊。吕奉先气绝已久,伏在沟上一动不动。

羊粪燃烧的浓烟将少年整个包裹起来,冰凉的四肢渐渐有了温度。浓烈的羊粪气味薰得人几乎流泪,却没有人离开,包括太后在内,都在注视着那个没有知觉的少年。吕巨君也悄悄进来,静静立在一角,看着胡巫施救的手段。

胡巫不紧不慢地叩着吕奉先的背脊,口中不知念诵着什么。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鲜血忽然从吕奉先割破的喉管中涌出,落在羊粪上,“嘶嘶”作响。披髮的胡巫站起身,一脚踩在吕奉先背後,接着整个人都站在他背上,一边高声念诵,一边双脚用力践踏。

看到这么粗暴的“医术”,义姁脸色数变,似乎想过去阻拦,又勉强忍住。

吕奉先颈中鲜血越涌越多,里面夹杂着大块已经凝结的血块,忽然他喉中低咳一声,苏醒过来。

一名内侍掩着鼻子钻到烟里看了看,片刻後爬出来道:“恭喜太后娘娘!小公子已经醒了!”

殿中众人都鬆了口气,心头如释重负,连吕雉脸上都露出笑意。她站起身,“我们先出去吧,大巫虽然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可这味道着实腌臜了些。”

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离开帷幕。

夜色下,两名侍女提着灯笼在前引路,已经是寅初时分,吕雉却了无睡意,她微微昂着头,双手握在身前,长长的衣袖垂在身前,绣着雲纹仙羽的裙摆映着星光,水波般在一尘不染的汉白玉阶陛上迤逦拖过。淖夫人和胡夫人一左一右跟在她身後,再後面是亦步亦趋的义姁。

吕雉并没有提及吕奉先的伤势,而是说起了一樁闲事。

“天子前些日子下了一道诏书,”吕雉淡淡道:“召赵氏之妹合德入宫,封昭仪,居昭阳宫。”

胡夫人语带讽刺地说道:“南宫又要多了一位娘娘了。”

淖方成道:“终究是天子私事。”

昭仪虽然地位尊荣,毕竟不是正宫,作为天子家事,群臣无从置喙,便是太后也不好多说什么。

吕雉双手扶着栏杆,望着阶前波涛浩渺的池苑,慢慢吸了一口清冽的空气,良久没有开口。

胡夫人上前,抖开一件披风,披在她肩头,一边道:“天子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这天下终究是他的,何必如此?”

此言虽然是抱怨,却带着一丝劝慰和提醒。吕雉自然听出自己贴身女婢是一片好意,只是心下不免郁结,冷笑道:“也许有人嫌长秋宫太小,看上这永安宫了。”

“她想当太后?”胡夫人笑了起来,“谅她也没这个胆子。她若作了太后,将置天子于何地?义姁,你说是不是呢?”

义姁正想着胡巫叩击的手法和白羊粪在典籍中所记载的功效,闻言微微吃了一惊,“啊?”

众人都笑了起来。

义姁微觉赧然,向太后告了个罪。她问明原委,然後问道:“赵氏之妹如今却在何处?”

胡夫人道:“已经命人去查了。”

淖方成道:“南宫那个叫江映秋的,找找她的下落。”

胡夫人道:“是。”

义姁道:“赵氏在南宫独木难支,如今多了一个妹妹,看来姊妹俩将来要专宠後宫了。”

“赵氏姊妹俱非善类,”淖方成冷冰冰道:“此必祸水——欲灭我炎汉!”

淖方成声音虽然不高,却刻意用上了一丝真力,在夜色中远远传开,连远在殿前的内侍都听得清清楚楚。

胡夫人和义姁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微微点头。

吕雉道:“嬷嬷说得不错,赵氏姊妹正是祸水!”

汉秉火德,以炎汉自许,淖方成将赵氏姊妹比作灭亡炎汉带来灾祸的恶水,可谓入骨三分。这番话一旦传开,赵氏姊妹本来就不佳的名声更是雪上加霜。

宫中亮起一行灯火,径直往永安宫驶来,途中却拐了个弯,驶入永巷。

义姁道:“是襄邑侯。多半是听说巨君公子在此,才避而不见。”

吕雉皱了皱眉,“让阿寿好生管管他。”

胡夫人笑着答应下来。

吕雉凭栏远眺,望着夜色下的洛都。北宫地势高峻,永安宫的陛阶便与南宫的殿顶平齐,从阶上望去,整个洛都都仿佛正在她脚下沉睡。

良久,吕雉道:“命执金吾封掉城中所有的晴州商铺,一个不留!”

胡夫人躬身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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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刀,就把他的喉咙割开了。”程宗扬咂了咂嘴,赞叹道:“真够狠的!”

小紫美目微微闪亮,“澄心棠?”

程宗扬点了点头,“澄心棠,我听到她们这么说的。不过盒子没打开,里面究竟是什么,我也没看到。话说回来,老头还真有点手段,我们离她们顶多二十来步,她们硬是没有发现。”

小紫思索半晌,然後道:“为什么会是龙宸?”

程宗扬叹了口气,“这算是让你问着了。”

为什么会是龙宸,程宗扬也想了许久。吕氏与黑魔海仇深似海,当年动手的虽然是死老头,不过巫宗也没落下什么好。依照双方的旧怨,黑魔海对吕奉先动了杀机并不稀奇,可出手的却是龙宸的人,这中间的意味就让人不能不多想了。

龙宸作为恶名昭著的杀手集团,六朝的权贵们虽然对这些冷血的杀手深恶痛绝——毕竟谁也不喜欢既不受自己控制,又能威胁到自己性命的存在——但龙宸一向标榜绝对中立,只为金铢服务,不涉及任何立场,更由于龙宸扎根晴州,令六朝的一众权贵鞭长莫及,于是都只能默契地容忍他们的存在,洁身自爱的对其敬而远之。同流合污,与龙宸狼狈为奸,各取所需的也不乏其人。

据孙寿透露的信息,吕氏也不是没有和龙宸打过交道,现在龙宸忽然翻脸杀了吕奉先,虽然小玲儿是个疯子,这事只怕也不简单。

程宗扬道:“看来黑魔海和龙宸的关系很深啊。”

雲氏金铢被劫,出手的虽然是龙宸,但绝对和黑魔海脱不了关系。可龙宸为何要出面充当打手?如果说是因为牛金牛被杀,那牛金牛又为何会找上门来?

程宗扬正犹豫要不要叫惊理来再询问一遍,却听小紫道:“龙宸为什么要押在黑魔海一边?”

程宗扬不由沉吟起来,龙宸站在黑魔海一方,公然与吕氏翻脸,显然是在黑魔海身上押了重宝。问题是龙宸为什么会选择黑魔海而不是吕氏?

难道黑魔海有什么底牌,让龙宸不惜与吕氏翻脸?

小紫接着道:“在汉国,还有哪张底牌比太后更大?”

程宗扬心里一动,太后虽然是汉国眼下最大的一张牌,但有一张牌将来会更大。

龙宸既然在黑魔海身上押下重宝,那么只有一个解释——“天子身边有黑魔海的人!”

小紫小小的打了个呵欠,“真可惜。”

程宗扬知道小紫说的可惜是什么。他原想让阮香凝冒充赵合德的婢女,与友通期一道入宫,如今宫里有黑魔海的人,阮香凝肯定不能再露面。

程宗扬越想越是心惊,黑魔海在汉国的底牌,不会是赵飞燕吧?话说赵飞燕还真是很符合御姬奴的特征:出身寒微,姿色出众,本身看不出什么修为,却有着让人心动的魅力。

两人对视一眼,都知道与对方想到一处去了。如果赵飞燕真是剑玉姬暗藏的底牌,黑魔海这一把可玩大了。

小紫站起身,“去问问好了。”

“别乱来啊。”程宗扬道:“就算她真是黑魔海的御姬奴,合德也不一定知道——阮香琳可对凝奴的身分一无所知。”

“大笨瓜,人家是去问那个姓江的女傅。”

程宗扬鬆了口气,小紫审讯的手段,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若是江映秋还好些。江映秋是宫中与赵飞燕关系最近的女官,即便不是赵飞燕真正的心腹,也在她身边多年,总能问出一些蛛丝马迹。

小紫离开,程宗扬也站起身,看了看旁边的阮香凝,痛心疾首地说了一句:“你这个废物!”

阮香凝顿时涨红了脸,楚楚可怜地低下头。

“唉……”程宗扬叹了口气,然後掀开帷幕。

帷幕传来雨点般的算珠声,雲如瑶右手执笔,左手抚着算盘,那些算珠在她指下有节奏地跳动着,清脆的响声像流水一样绵绵密密,不绝于耳。

忽然她手指一停,密集的算珠声蓦然止住。雲如瑶颦起眉头,右手的笔锋悬在纸上,怎么也落不下去。

程宗扬按住她香肩,“还在算呢?”

雲如瑶叹了口气,向後靠在他怀中。

看着玉人愁眉不展的样子,程宗扬有些後悔把金铢被劫的事告诉她。他拥着雲如瑶道:“还差多少?”

雲如瑶苦笑道:“我已经清点过周围所有的产业和可能的收入,这笔借款,一个月内无论如何也还不清的。”

程宗扬道:“我也可以动用一些资金。”

雲如瑶点了点账目,“可以动用的我已经都算进去了。”

程宗扬吃了一惊,“都算进来还不够?”

“远水难济近渴。”雲如瑶道:“我们雲家最近的产业自然在汉国,但汉国所有的产业都被三哥质押给借款的商家,到期之前无法变卖质押。奴家最担心的是,那些与我们有来往的商家在这一个月内想尽办法索要或者拖延货款,挤占我们雲家店铺的流水。奴家估算了一下,这一个月内,我们雲家在汉国的产业能够动用的流水可能只有平常的三分之一。”

雲家在汉国的店铺每月交易额也相当可观,如果这部分钱铢被汉国商家联手拖延,即使自己能如期偿还欠款,这些店铺的生意也要垮掉大半。

仔细看过雲如瑶计算的账目,程宗扬也不禁苦笑,自己与雲氏合作多时,知道雲家虽有远忧,但产业遍及六朝,财力雄厚,一个月内便是腾挪出数十万金铢也不在话下。偏偏这次事情分外不巧,为了筹足现款,雲苍峰将雲家在汉国的产业尽数质押,汉国的产业无法动用,从宋晋诸国运来钱铢不仅困难重重,而且有龙宸劫持在前,这一路的风险也远超平日。

最坏的局面是雲家到时无款可还,雲家在汉国的产业全部清盘,被其他商家豪门尽数瓜分,还要背上一笔沉甸甸的债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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