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2)

“左眼被挖,琵琶骨被穿透,左手少了拇指和中指,右手只剩下小指和无名指。肋骨断了五根,经脉受创。两边的膝盖骨一边被挖,一边被重手法击碎,下肢筋肉腐坏,双腿已废……”

匡仲玉检查着剧孟的伤势,又从他伤口处沾了点血,“体内有毒,怕是还不止一种。”

剧孟身份敏感,客栈人多眼杂,不是藏身之处,鹏翼社已经有了一个重伤的哈老爷子,再多一个伤号风险太大。程宗扬和卢景商量多时,最後冒着风险把他送到伊墨雲的小店里暂时躲藏。此时望着榻上昏迷不醒的剧孟,程宗扬不免也有几分恻隐之心。剧孟为人侠义豪爽,是江湖中有数的豪杰,如今落得如此下场,直如一头猛虎落入鼠辈手中,被一群宵小痛加折磨。

程宗扬大包大揽地说道:“只要能治好他,花多少钱都无所谓。需要什么药物,老匡你尽管开口。”

匡仲玉道:“先请个高明的大夫。”

“你呢?”

匡仲玉摇摇头,“贫道只能治命,不能治病。”

这话说得程宗扬都想猛翻白眼。

匡仲玉提醒道:“看剧大侠伤势……只怕撑不了太久。”

“老敖,”程宗扬吩咐道:“你去请大夫。要最好的。”

“成!”敖润答应一声就要出门。

“等等。”程宗扬突然想起一事,连忙叫住他,低声道:“你去打听一下城里的胡巫。”

卢景在旁道:“胡巫?”

“我听说胡巫治外伤很有一手。”程宗扬道:“吕家那个小子不是让人割断喉咙了吗?昨天我去宫里,听说他气绝多时,最後硬是被胡巫救了过来。”

“竟然有这种事?”匡仲玉吃了一惊。

程宗扬道:“不管成不成,只有试试了。”

“不行。”卢景道:“这件事不能让外人插手。”

众人是在赵王私苑的地牢里找到的剧孟,里面的内情必定是黑幕重重,如果走漏风声,请来的医生也许就成了催命符。

可是剧孟的外伤、内伤还有体内多种剧毒纠缠在一起,能撑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此时性命如同风中残烛,生机随时都可能断绝,无论如何也不能拖延下去。

程宗扬犹豫了一下,自己手边擅长医术的,哈迷蚩算是一个,但哈老爷子眼下自己都重伤难起。如果不能从外面请医生的话……自己的生死根对治疗伤势似乎大有益处,但自从自己学会收敛气息之後,还没有尝试过再释放出来,是不是真的有效根本还是未知数,而且很可能会暴露自己身上一直隐藏的秘密……

正犹豫间,只见卢景踢掉鞋子,盘膝坐在榻上,然後拿起那根从不离身的竹杖一抖,一把银针从杖内飞出,密密麻麻钉在榻侧。

匡仲玉叫道:“万万不可!”

程宗扬也反应过来,卢景是要施展金针续命了。当初小狐狸身受重伤,就是被六骏用此术救了下来。但那时是六骏联手。他还记得孟老大说过,如果一人施展,至少要耗去一半的真元,勉强施为,甚至会伤及本源。

“不要说了。”卢景道:“替我把风。”

程宗扬只好让人守住周围,不让外人打扰。匡仲玉更是接连施了几个禁制的法术,让房间保持绝对的安静。

卢景捻起一根银针,往剧孟颈後刺下。剧孟皮肤僵如木石,银针勉强刺入,针尖立刻变得乌黑。

银针接连刺下,卢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苍白起来,就像被银针吸去精血一样,不多时便血色全无。金针续命一共需要一百零八针,施展到三分之二,卢景双颊已经凹陷下去,一缕髮丝也悄然变白。

银针一支一支刺下,虽然没有什么刀光剑影,程宗扬却看得惊心动魄。五哥完全是以命换命,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剧孟的一线生机。一百零八针刺完,剧孟能不能救活不好说,但五哥肯定要元气大伤。

当卢景拿起第八十一根银针,一直稳如磐石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抖了一下。他长长吸了口气,额头的汗珠还未滚落便即消失,接着捻针刺下。这一针卢景用的时间分外漫长,已经变黑的针身落在剧孟的穴道上,几乎是一丝一丝的刺入。与此同时,他眉梢一根眉毛逐渐变得灰白,接着又是一根。

程宗扬轻声道:“老匡,你先出去。”

匡仲玉挑起眉毛。

“什么都别问,出去把门关好。”

匡仲玉闭紧嘴巴,抬手敬了个军礼,然後起身出门。

程宗扬盘膝趺坐,丹田气轮微微一滞,然後艰难地逆行起来。

一股春风般的气息从他身上溢出,那气息中仿佛带着阳光和花草的味道,充满了勃勃生机。

卢景精神一振,那根银针稳稳刺入剧孟肋下。

一百零八根银针刺完,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外面天色已然大亮。卢景头髮和眉毛多了几许灰白,白纸般的脸颊却恢复了一些血色。他身边的剧孟虽然还在昏迷,但气息平稳了许多,体表的外伤也癒合大半,一些不太重要的伤口已经结痂。

卢景捻完最後一根银针,立刻道:“行了。”

程宗扬鬆了口气,停下逆转的气轮。

“剧大侠怎么样?”

“经脉稳住了。只要祛除体内的余毒,便能醒来。”

“我去找人。”

程宗扬已经盘算停当,剧孟经络的内伤有卢五哥的金针续命维持住,外伤在自己生死根的治疗下也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体内的剧毒未解。但论起毒药,自己身边还放着一尊大神——也该老东西幹点正事了。

程宗扬站起身,脚下不由一虚。卢景道:“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程宗扬笑道:“要不要我打套拳给你看看?”

卢景翻了个白眼,“看个鸟!你那花样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消耗的真元肯定不比我少。”他放缓口气,“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程宗扬苦笑道:“哪里能休息呢?昨晚出的事,我今天肯定要出去走一圈,在人前露露面。五哥,倒是你去歇歇了。”

“不用。”卢景双手十指相抵,摆了个行功的姿势,“此地生机满溢,可不能浪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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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剧孟安顿停当,已经是辰末时分。程宗扬狠狠洗了把脸,然後堆起笑容,出外应酬。鸿胪寺他已经多日未曾去过,倒是敖润腾出空就去转一圈,偶尔也跑个腿,办些不大不小的差事,如今人头比他都熟。

程宗扬赶到官署,先拜见几位长官,送了些看似平常,内里却十分实在的礼物,然後又去见了自己一众手下,满面春风地嘘寒问暖。正说话间,有人前来拜访,说是城中一间专门供应木炭的店铺,眼看隆冬将至,担心各位忙于公务,顾不上家中的奉养,专门送来些炭票。钱虽然不多,但人人有份。

那些吏员心知肚明,自己这大行令的衙门,跟城中店铺的关系八杆子都打不着,要不是这位不怎么管事的主官,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会想起来巴结自己这帮微末小吏。

程宗扬也不说破,只含笑把自己那一份交给敖润,让他带大伙找个地方热闹一下,便即告辞。

离开鸿胪寺,程宗扬又去了趟西邸,徐璜却不在邸中。程宗扬已经是邸中常客,稍一打听便得知宫中出了大事,昨天一名狂生上书请天子退位让贤,惹得天子勃然大怒,连夜派洛都令将那名姓眭的狂生捉拿入狱,罪名却是私入上林苑。

天子明显不想让此事闹得尽人皆知,另寻了名目将眭弘入罪,徐璜等人留在宫中,便是商量对策。

那名小黄门道:“徐公公留了话,那隻白雉,还请大行令多费心。”

程宗扬一听就头大如斗,应付了几声,便驱车离开。

四处打过照面,马车在城中兜了一圈,然後在伊墨雲的小店前停下。程宗扬装作用餐,大摇大摆进了店门,要了一个房间,然後潜入剧孟养伤的静室。

卢景已经离开,此时剧孟身边除了匡仲玉,还有一个人,却是布衣以傲王侯的大侠郭解。

程宗扬一怔,然後笑道:“郭大侠。”

郭解双手抚膝,微微向他躬身,然後又扭头看着剧孟。良久,他站起身,淡淡道:“好好养伤。我这就去杀了刘彭祖,为你报仇。”

程宗扬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看似木讷的郭大侠如此果决,刘彭祖身为天子近亲,堂堂诸侯王,他居然说杀就杀。

“等等!郭大侠!这事咱们再商量一下!”

“我与剧孟情同手足,人伤其一指,如断我一臂,折其一足,如残我身。如今手足俱残,体无完肤,于我痛入骨髓。此恨此仇,焉能不报!”

郭解身材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矮小,然而此时他站起身,就如同一柄可以斩山断岳的长刀,一股凛冽的雄霸之气扑面而来。程宗扬被他气势一逼,舌头竟然僵在口中。

郭解抱拳向他揖了一礼,沉声道:“多谢。”说着转过身,只迈出一步,人就到了门边。

一个人影挡在门口,秦桧叫道:“郭大侠且慢!”

郭解微一迈步,周身气劲交击,逼得秦桧连退数步。

秦桧厉声道:“郭大侠可是不想报仇了吗!”

郭解停住脚步,秦桧匆忙道:“赵王力不能缚鸡,岂是剧大侠一合之敌?剧大侠拘于小人之手,惨受荼毒,又岂是赵王一人所为?郭大侠亲自出手,自能取赵王性命,可剧大侠命悬如丝,赵王一条性命又岂能抵得上如海深仇?”

“依你之见,该如何雪恨?”

“欲报此仇,当灭其满门!自刘彭祖以下,尽皆伏诛,方消此恨!”

郭解沉默片刻,然後抱拳施礼,“郭某唐突,还请先生勿怪。”

秦桧连称不敢。

郭解却不是那么容易打发,施礼之後便直接问道:“先生意欲何为?”

秦桧断然道:“吾有一策,十日之内可见分晓。”

“可否告知某家?”

秦桧看了程宗扬一眼,为难地说道:“事关主公大计,还请郭大侠见谅。”

程宗扬必须要给手下撑腰,当即道:“郭大侠尽管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郭某便再等五日,还请先生不可食言。告辞。”

郭解离开後,程宗扬赶紧问道:“什么计策?”

秦桧苦笑着摊开手,“哪里有什么计策?属下好不容易才理出头绪,实在是害怕郭大侠一怒之下,乱了眼下的局面。”

程宗扬打量了他几眼,死奸臣一向注重风仪,仪表翩翩,气度不凡,然而此时髮鬚虽然整齐,眉眼间却颇有几分憔悴。以他的修为,几天不睡也不碍气色,短短几天就熬成这副模样,显然是绞尽心力。

“老头呢?”程宗扬记得自己是让人去找朱老头,没想到来的会是秦桧。

“侯爷无暇分身,属下听闻之後,特意赶来。”

“这毒你能解吗?”

“若是其他毒药倒是棘手。好在剧大侠中的是鸩毒、鹤顶红和断肠草。”秦桧道:“这三种毒药毒性虽烈,却是常见的毒物,不需侯爷出手,紫姑娘便能清理乾净。”

程宗扬放下心来,虽然花费偌大代价,剧孟这条命好歹算是保住了。他有些疲倦地坐下来,问道:“理清头绪了吗?”

“略有所得。”秦桧道:“天子虽然秉政,但内有太后,外有诸侯,朝有权臣,野有豪强,汉国如今是乱局,也是危局。”

说来好笑,当初看到宋国众奸盈朝,程宗扬觉得宋主已经够惨了,可这会儿看起来刘骜比宋主还惨。宋主面对的顶多是个烂摊子,汉国这位天子可是坐在火山口上。

“真要不行,咱们就撤,等他们拼出胜负再说。”

“家主在舞都和首阳山都投了不少钱铢,再加上送入西邸的巨款,前後不下二十万金铢。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一旦罢手,便万事俱休。”

“钱要紧,命更要紧。”程宗扬道:“大伙的性命可不只二十万金铢。”

“若是昨日,属下也许会劝主公退回舞都,暂时避开洛都的乱局。但眼下,倒有了破局的机会。”

程宗扬看了一眼床榻,“因为剧大侠?”

“正是。”

“说来听听。”

“这要从头说起,”秦桧道:“听说四爷和五爷来洛都多时,也未能找到剧大侠的下落,却是这次去赵王私苑无意中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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