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程宗扬把布巾覆在脸上,用力擦着,良久才把布巾扔进铜盆。他眼圈兀自发红,囔着鼻子道:

“有些失态,让兄台见笑了。”

程郑道:

“文参军最后一次联络,是发到我这里的。他在水镜中给出你的相貌,所以我在舞都才能认出你。”

程宗扬道:

“你应该早点来找我。”

程郑苦笑道:

“我不敢。”

“说到我的身份……我只能算是师帅的仰慕者吧。我们程氏是秦国人,在北地牧马为业。真辽入侵,屡次毁我家园,最终身陷虏手。直到师帅北上,才将我一家解救出来。我程氏一族感念师帅的恩德,阖族加入左武军。只有我一人奉家父之命移居晴州,为左武军提供粮秣辎重。”

“左武军隶属于汉国,驻地却远在唐塞以西,朝中对此颇为不满,历年提供的粮草不足全军所需半数。幸而唐国李药师与师帅交好,为左武军提供了三成的军需,剩下的差额就由我来想办法补齐,而且还要瞒过朝廷。我攀上吕氏,成为吕氏的门客,获得了往唐国通商的权力,将货物运至唐国贩卖,再换成粮草运往左武军驻地。”

“你问我做的什么生意?战马,当然是战马!”

“边塞之地,一匹马不过千余,贩到内陆,便是最劣的耕马也要五千钱,若是上等战马,更是价值数万钱。我在晴州有一处马场,放牧了数千良驹。左武军获得的马匹,都由我贩回内陆。这些战马成本极低,是我获利的主要来源。其他还有冶铁、粮食、皮革、布疋……只要左武军需要的,我都会去经营。”

“为左武军提供资助并不轻松,虽然我只负担一小部分,也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利润。我作为吕氏门客,能进献给吕氏的寥寥无几,所以在吕氏门下也不受重视。”

“我在舞都见到你第一面,就认出了你,但我不敢冒险。”程郑道:

“我不怕死,但我怕我死了,再没有人替师帅雪冤。”

“师帅,还有他的左武军,是被人害死的!”

程宗扬道:

“是谁?”

程郑举手划了一个圈,

“就在这里。他们所有人都想让师帅死。”

“他们讨厌他,也痛恨他,因为他在打一场看不到敌人,看不到战果,看不到尽头的战争,更因为他是六朝中唯一无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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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润大马金刀地坐在堂前,双眼警觉地盯着四周。他身后的大堂一片黑暗,没有灯火,也没有声音。

一只蜘蛛蛰伏在梁上,触肢中的机械齿轮一片静默。装在它身体正中的龙睛玉却在微微闪亮,监听着周围可疑的声音。在它下方,有一片肉眼几乎看不清楚的阴影,模模糊糊张开一个蛋形的轮廓。

屏蔽了所有光线和声音的蛋屋内,散发着浅白色的莹光。程宗扬、程郑、秦桧三人围着一张桌子。桌上一只木匣已经打开,里面放着一叠各式各样的文契。

“洛都店铺两处,一处在南市,一处在马市。南市作的是铁料生意,马市是马匹交易。”

程宗扬道:

“都是租契?”

“原本是我程家的产业,因为左武军用钱,都盘给他人。又签了租约。”程郑捡出一份房契,

“通商里这处宅子是文参军当年置下的产业,他从军之后就交给我打理。其他房产都卖光了,这一处我舍不得卖。”

“这一些是股契。晴州商人为了躲避风险,有些生意会拿出来,大家参股经营,利润共享,风险同担。因为风险小,所以利润也不怎么丰厚。”

“剩下这些,是在其他郡县的产业。一共六处商铺,都在唐国边境。”程郑道:

“我在汉国的产业都在这里了。晴州和秦国还有一些,但没有带在身边。”

秦桧一份一份看着,那些商契涉及的行当极多,但正如程郑所言,都是与军务相关的,而且大都是负债经营。

“先生一人就做了这么许多生意,”秦桧微笑道:

“果然是能人所不能。”

程郑道:

“这些不是我的产业,是左武军的。自从被真辽掳走,我们程氏就再没有自己的产业。这些年来,我只是为师帅,为左武军管理这些产业。”

程宗扬道:

“既然如此,为何要寄到我的名下?”

“因为我要替左武军保住这些产业。”程郑道:

“只要这些产业还在,师帅的左武军就还在。”

“师帅在大草原覆没的是左武第一军,左武第二军呢?”

“那是汉国用来监视第一军的。”

程宗扬沉默片刻,

“关于左武军覆没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只知道文参军告诉我,自从他们受命围剿兽蛮人,来自后方的物资供应就陆续减少。最开始督粮官只说道路不畅,略有延期,等左武军深入草原,就全部中断了。”

“汉国停止拨付粮草了?”

“我不知道。我当时在晴州,按文参军的要求筹集了一批物资,由磐石佣兵团护送。佣兵团的人告诉我,物资如期运抵边塞,但没有找到左武军的人。他们跟汉国派驻当地的督粮官交接完毕,就返回了。事后我派人去看过,那些物资全都不见了。”

“督粮官是谁?”

“听说是新任的,事后不久他就被调走了。新来的督粮官对此前的事都不知情。”

秦桧道:

“督粮官职卑而任重,大将军府即使不知情,也定然有记录。”

程宗扬喃喃道:

“霍大将军吗?”

说起霍大将军,程宗扬不由想起严君平,也许自己应该尽快去大将军府探探路,或者能找到些什么。

程郑道:

“我那些生意本来就是勉强维持,如今店铺被封,用不了多久便会债台高筑。我想来想去,即使冒险,也只能找你帮忙了。”他苦笑道:

“我请人打听你的底细,反而让我生了疑心,刚才你别看我在笑,心里可是一个劲儿地打鼓。”

程宗扬想起那份资料还是自己亲手胡编出来的,不由有些讪讪的,谁能想到自己出于戒备的小心举措,险些就和左武军的暗棋失之交臂了呢?

“这些产业寄到我的名下,就能保住吗?”

程郑道:

“执金吾封的只是晴州商人的店铺。只要证明那些店铺是你所有,应该就能启封。”

“你说还有批货物在船上?”

“二百匹马。本来准备运往长安贩卖,已经在船上走了半月,本来想在洛都上岸休息数日,没想到又困在洛水码头。”

秦桧道:

“这些产业都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不妥。”

程郑道:

“愿闻其详。”

“这些产业牵连甚多,逐一过寄到主公名下,只怕令人生疑。”

程宗扬和程郑互相看了一眼,都点了点头。程郑拿来的文契林林总总有几十张,逐一更易业主,肯定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依在下之见,倒是有个简单的法子。”秦桧道:

“这些产业仍在先生名下不动,只将先生与家主合籍。”

程宗扬和程郑都怔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

程郑想的是:此人不愧是谋臣之才,竟能想出这般主意,轻而易举就保全了自家的产业。

程宗扬想的是:死奸臣果然够黑,显然他对程郑还有些不放心,索性把程郑本人收入户籍,那些产业说是没动,其实连没拿来的产业都跑不了,全被自己收入囊中。

“先生堪称妙才!”程郑笑道:

“当初在舞都我便说过,一笔写不出两个程字,如今合为一家,还是我们程氏的产业。若是合籍难办,入奴籍亦可。”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道:

“不就是合个籍吗?我们程家子弟认祖归宗,这样的好事谁会拦着?”

程郑道:

“那便以贤弟为嫡支,愚兄为旁支。你我是……”

“未出五服的兄弟。”程宗扬道:

“老秦,这件事交给你去办,一天时间能不能搞定?”

“主公放心。”秦桧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主公有西邸的门路,无中生有都能编一套户籍出来,何况是合籍这种小事?

程郑道:

“不知我们这一支是何郡望?”

程宗扬笑道:

“我是盘江程,大哥是秦氏程,如今合为一宗,干脆就叫洛都程氏。”

“不可。当以盘江为号。”程郑道:

“我族中父兄或死于北虏之手,或覆于大漠,只余我孑然一身,既无家眷,又无子息,今后便以盘江为号。”

“那么,往后我便叫你大哥。”

程郑揖手道:

“贤弟!”

程宗扬笑道:

“这个”大哥‘可不是白叫的——大哥如今有多少钱?都给小弟吧!“

程郑笑道:

“朋友尚且有通财之谊,何况兄弟乎?你要多少?”

“二十万金铢。”

程郑倒抽一口凉气,

“这么多!”

“十六万也行啊!”

程郑哭笑不得,

“你可知道十六万金铢是多少?三亿两千万钱!我那二百匹马最多也不过一千多万钱,五六千金铢。”

程宗扬叹道:

“我是急着用钱,月底之前必须拿到。”

程郑苦笑道:

“愚兄那些产业大都背着债务,也就这一年多才积赚了一些。十六万金铢……这笔巨款怕只有晴州商会才拿得出来。不过我劝你不要去借。”

“为什么?”

“晴州人做生意,从来是不肯吃亏的。”程郑道:

“我在晴州多年,等闲不敢往商会借贷。”

“他们的利息多少?”

程郑道:

“晴州商人最会捕捉机会,你借贷的金额既大,时间又紧,利息必定极高。我听说前几日晴州商会放出一笔款子,总额不过一万金铢,便要求以两万计债,日息一分,限期一月还清,必须用实物质押,而且不许提前偿还。”

程宗扬脸一黑,

“干!”

这不正是云氏当初借贷的条件吗?原来自己已经被晴州商会宰过一刀了。

程郑问明情形,不由苦笑,

“我这些产业全加起来也不及云氏在汉国产业的一半,便是全部变卖,尚不足三万金铢。若是拿去质押,最多能借贷两万。我把晴州的牧场卖了,倒是能值些钱,但和贤弟一样,远水难济近渴。除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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