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2)

洛都。北宫,濯龙园。

虽然已是深夜,园后的荒丘上却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火把。江充蹲在坑边,看着脚前一只沾满泥土的头颅。

那头颅是一个妇人,头发被髡过,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珠已经被鸟雀叼走,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眶。脖颈的伤口极为平整,显然是被人一刀斩断。

在江充身后,数十名军士、寺人像蝼蚁一样忙碌着,不断从坑中掘出尸体,一具一具摆开,一名小黄门拿着木简核对死者的年纪和身份。其中有十几具是刚埋下不久的,面容尚能辨识,但能够辨识的也仅仅只是面容而已。无论他们原来的身份如何高贵,此时除了一条破旧的草席,一件几乎遮不住身体的破烂赭衣之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物品。

江充从袖中取出一条帕子,一点一点抹去头颅上的泥土,直到额头上一个沾满血污的圆孔显露出来。江充伸手比了比,然后轻轻一按,手指轻易没入颅骨,正好卡进圆孔内。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的白衣少年。那少年用一条帕子掩住口鼻,一手拿着火把伸过去,仔细审视半晌,然后点了点头。

那名核对尸首的小黄门从坑里爬出来,一边扯掉蒙在脸上的布巾,一边喘着气道:“回吕校尉、江绣使,一共十三具尸体,九男四女,其中一具尸首分离,小的带人查验得实,正是简牍上的平城君。尚有淖姬尸首一具,未曾找到。”

吕巨君把火把递给护卫,自己退后一步,把面孔隐入阴影中。

江充放下那只头颅,一边用帕子抹去指上的泥土,一边淡淡道:“淖姬的尸体呢?”

一名被摘掉冠带的内侍跪在旁边,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嘴角淌着血,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细缝。听到江充的问话,他翻了翻眼睛,木然道:“小的什么都不知道。”

“砍掉他的脚趾。”

一名军士拔出佩刀,一脚踩住内侍的膝弯,接着手起刀落,将他左脚的大拇趾生生斩了下来。

内侍惨叫道:“狱中已经验过尸首!江充!你敢冤我!我要与你在太后面前分说清楚!”

“淖姬的尸体呢?”

那内侍双手拍着泥地,嚎啕痛哭,“太后,你睁开眼睛看看!姓江的一个外臣,就敢这么欺负老奴啊……冤枉啊……”

江充冷冷道:“把他另一边的脚趾也砍掉。”

内侍的嚎啕声戛然而止,他咬紧牙关,肿胀的眼角飞快地跳动几下,横下心要硬撑过去。

那名军士举起环首刀,正要落下,却被一只手拦住。

吕巨君放下掩鼻的帕子,淡淡道:“我知道你,你原本是太后的家生奴婢,随太后一起入宫,在长秋宫当值数年。先帝驾崩之后,你先到北寺狱,然后又调往永巷,如今在永安宫担任内侍……”

江充道:“这样一个对太后忠心耿耿的老奴,竟然勾结外人,私纵囚犯,实属骇人听闻。”

内侍叫道:“江充!你明知道我对太后忠心耿耿,还敢构陷于我!”

吕巨君摆了摆手,止住双方的争辩,然后道:“我倒想问你,到底是什么让你忘了太后对你的恩典,做出这种胆大妄为的勾当?”

“我冤枉!”内侍梗着脖子,声嘶力竭地叫道:“我为太后出过力!我为吕家流过血!”

吕巨君用帕子慢慢抹着手指,对他的惨叫置若罔闻,“你既然不肯说,我便来猜一猜……有资格让你背叛太后的,整个汉国也不过寥寥数人。”

他抬起手,然后屈下一根手指,“天子?不可能。天子对赵逆一系,深恶痛绝,况且你是众所周知的太后心腹,天子即便有所行事,也绝不会找你。”

他屈下第二根手指,“大将军霍子孟。霍大将军秉政多年,深受太后信任,多半能使得动你。但霍大将军与赵王交情泛泛,绝不会冒着得罪太后的风险,插手赵逆之事。”

“车骑将军金蜜镝……”吕巨君屈下第三根手指,然后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就直接跳过。

“大将军与车骑将军以外,其余大臣对你来说都不够份量。那么除却外朝,便是内廷。”吕巨君屈下第四根手指,“最有资格使唤你的,莫过于两人:太后乳母淖方成;亲信第一胡情。”

“以常理论之,淖夫人嫌疑最大,赵后淖姬不仅与其同宗,更是远房族亲。淖夫人设法救下淖姬性命,当在情理之中。”

吕巨君笑了笑,“你抵死不吐口,想必也是打的这番主意,想牵出淖夫人,让别人知难而退吧?可惜你忘了一事……”

吕巨君低下头,温言道:“淖夫人若是要救淖姬,何必将同属族亲的平城君斩首?更何况,淖夫人想救下淖姬,只用对太后开口便是,哪里需要找你?”

内侍已经忘了脚上的剧痛,只睁大眼睛,像见到鬼一样瞪着那个侃侃而言的白衣少年。

“常言道:钱帛动人心,却不知义字亦动人心。”吕巨君直起腰,望着夜色下浓重的阴云,“平城君已经定了大辟,那人却要抢先下手,显然与平城君仇深似海,非如此不足以复仇。既是平城君仇家,又能让你宁肯废掉双腿也不吐口,这样的人我只能想到一个……”

吕巨君微笑起来,“……剧孟生死至交,大侠郭解。”

内侍脸色一下变得煞白。

吕巨君舒了口气,然后又笑了起来,“果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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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直到中午时分,才得知江充已经将濯龙园后的乱坟岗挖掘一空,又叫来胡巫占卜、望气。江充虽然下过禁口令,但在宫廷的小圈子中,这些事都已经不是秘密。

平城君在大辟前突然瘐死,复验时却是遭人斩首;同时身故的赵后淖姬踪影俱无,下落不明,在宫里引发了无数猜想。

“襄邑侯当上大司马,胆量是越发大了。”徐璜如此说道:“竟然以瘐死为名,私下盗走赵后。”

东方曼倩道:“此事颇为蹊跷,若是襄邑侯所为,为何要斩杀平城君?”

徐璜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不知道北寺狱上上下下,都是吕家的家奴。赵王谋逆案发,家属被系。第二天便有流言,称大司马去了北寺狱,籍口问案,遍淫赵王诸女。赵王虽然谋逆,终究是宗室至亲,侯爷如此胡作非为,让天子好生了一场气。”

程宗扬道:“那平城君为什么尸首分离?”

“平城君勾结朱安世,与大司马素有私怨。”左悺道:“听说平城君颅骨被人凿开,脑浆被人吸食得干干净净——寻常人岂能做出这种事来?”

东方曼倩道:“若说是襄邑侯所为,尚且有可议之处。”

具瑗道:“外戚与诸侯不合,由来已久。左右不关咱们的事——圣上还没有起身?”

唐衡看了看铜漏,已经是辰初时分。若是平时,天子应该已经晨起习射,然后开始用膳了。他咳了一声,“许是在晨沐吧。”

中行说板着脸道:“是在晨沐。不过晨沐的不是天子,是昭仪。圣上原本已经将要过来用膳,临行时听说昭仪晨起洗沐,悄悄过去窥视,还拿钱贿赂昭仪身边的侍女,让她们不要声张。”

唐衡道:“休得胡说。圣上身为天子,哪里需要去贿赂宫女?”

“你们不信?”中行说怨气冲天,“你们问问圣上,他身上什么时候带过钱了?他拿的是我的钱!”

单超道:“好了好了。亏得蔡常侍和吕常侍两个不在,要不然又被人看了笑话去。”

程宗扬朝东方曼倩使了个眼色,借口方便,从殿里出来。

“天子叫咱们过来,有什么事?”

东方曼倩道:“因为富平侯之事,江都王羞怒难平,想将王位传给太子,自己回封地养老。炎汉开国以来,尚无此例,天子不欲人知,特意召来我等,想找个主意,好说服江都王。”

“江都王要传位给太子?”程宗扬觉得有些奇怪,江都王不知道他那位太子也是储君的候选人之一?这个时候晋位诸侯王,虽然还有继承大统的资格,但可能性要小了许多。

“江都王是被刘彭祖的下场吓住了,不想趟这漟混水。”

有赵王的遭遇在前,无论哪位诸侯都得掂量三分。与其身死族灭,不如激流勇退。江都王若是退出角逐,仍不失为一方诸侯,总好过一不小心便祸及亲族。只是剑玉姬已经布下局面,岂会答应他这么轻易退出?

剑玉姬的应对手段自己不必想,也想不过来,程宗扬转过话题,“听说天子诏举七科,是你的主意?”

东方曼倩叹了口气,“我只请天子诏举明法一科,天子一意孤行,同时诏举七科。”

“我说呢,你怎么会这么激进?七科同诏,起码要选出来七八十个官员,而且还都是千石以上的实职。朝中哪里有这么多位置?”

“天子此举操之过急,但我屡谏不听——总不能让我尸谏吧?”

“我担心的是……”程宗扬道:“尚书台竟然没有提出异议?难道吕冀就放心天子这么大举选材?”

“你是担心最后选出来的都是吕家的门客吧?”

“让你说中了。”程宗扬道:“参加诏举的士子必须有二千石以上的官员举荐,才有资格应诏,吕氏一门,二千石以上的高官至少有二十余位,每人举荐三个,就是六十人。再加上他们的亲朋故旧,差不多占据二百个举荐的名额。天子有意扶持的云台书院才有多少人?”

东方曼倩道:“也许吕家有人会出于公心,举荐书院士子。”

“吕闳吗?”

东方曼倩笑道:“谁知道呢?吕家以后族名世,也不是只有吕冀一支……”

一名小黄门跑过来,“天子已经出来了,两位快些入殿吧!”

刘骜面带笑意,唇上的小胡子微微翘起,显然情绪极好。他没有责怪两人姗姗来迟,随意吩咐两人入座,然后道:“江都王欲传位于太子,朕以为不可,你们说说吧。”

程宗扬暗暗撇嘴,你都先开了御口说不行,大伙儿还能说什么?

果然,众人纷纷发言,都说江都王此举不妥,应当驳回,连东方曼倩也随声附和,不肯作仗马之鸣。

程宗扬满肚子苦笑,自己倒是想来个顺水推舟,让刘建继位江都王,看剑玉姬如何应对。可大家都这么聪明,自己凭什么当那只该死的出头鸟?

刘骜的目光忽然落在程宗扬身上,然后笑道:“程卿,你看呢?”

“圣上说得极是。江都王此举于礼不合,理当驳回。”

“你是大行令,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得,自己刚才还想着要看剑玉姬的笑话,这会儿笑话就落在自己头上。自己亲自上门,给那贱人排忧解难,这事可实在太他妈的扯了……

程宗扬无奈地说道:“臣遵旨。”

刘骜一笑,对徐璜道:“公孙博士、朱常侍到了吗?”

徐璜道:“已经奉旨在建德殿等候。”

刘骜点了点头。唐衡在旁道:“圣上起驾——”

在座的中常侍纷纷起身,安排天子出行的琐事,殿中只剩下东方曼倩和程宗扬这两个外臣。刘骜起身张开双臂,一边由内侍服侍着束上衣带,一边对程宗扬道:“听说你门下有个丹青师?”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心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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