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书院中已经乱成一团,手持经籍的学子们纷纷惊叫走避。混乱中,一个年轻学子踉跄着扑进书院大门,他胸前鲜血狂涌,被人重重砍了一刀,身上的白衣已经被鲜血染红,正是郑子卿。

两名拿刀的少年在后面穷追不舍,郑子卿刚扑进门内,那两名游侠少年就抢上来,其中一人双手执刀,狠狠刺入郑子卿背心,一边高声叫道:“敢在伊阙辱骂郭大侠!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郑子卿背心中刀,伤及肺脏,口中顿时喷出鲜血。另一人挺刀从他腰侧用力刺入,拧着手腕使劲一绞,然后丢开手,叫道:“敢辱郭大侠者!死!”

程宗扬心头剧震,正要开口,旁边的班超先大喝一声,“抓住他们!”说着撩起衣袍下摆,往外冲去。程宗扬不禁愣神,这一刻的班超再没有半点文士的迂腐拘禁之气,倒像个豪迈勇烈的纠纠武夫。

书院内尽是奔逃的士子,等程宗扬和班超冲出人群,那两名游侠儿已经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已经气绝的郑子卿,双目兀自圆瞪。

周围的叫嚷声乱糟糟响成一片,“死了?”

“真死了吗?”

“天啊!”有人叫道:“杀人了!”

“报官!”

“赶紧报官!”

“快!快……”

“官府的人来了!”

程宗扬伸手帮郑子卿合上眼睛,心里大骂一声,“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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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秋宫内,帘幕低垂。程宗扬立在陛阶下,隔着珠帘,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一个曼妙的身影。

郑子卿刚死,官府的人就赶到书院,不由分说地封了大门。即便程宗扬有官员的身份,也大费周章,折腾到傍晚时分,才好不容易脱身。他急于回到住处与众人商议,谁知半路却接到宫里的谕旨,召他前往长秋宫觐见。

珠帘后,赵飞燕轻柔的声音响起,“程大行今日去了昭阳宫?”

友通期借口怀念家人,把程宗扬召进宫去。她这借口能瞒得过别人,怎么能瞒得过她“一母同胞的亲姊姊”?程宗扬有心解释,可旁边还站着个中行说,真是要多碍眼有多碍眼,只好应道:“是。”

赵飞燕从腕上摘下一只八宝镶嵌的金镯,交给身边的侍女,柔声道:“难得妹妹有心——有劳程大行,将此物捎给家父。”

程宗扬接过金镯,然后行礼参拜,接着就被中行说打发出来。

程宗扬心情沉闷,郑子卿也是自己看好的人,有勇有义有识,更难得的是有文化,若能收为己有,将来可堪大用,谁知自己还没开口招揽,变故突生,他竟然会在自己面前被人杀死。

因为心里有事,程宗扬没有留意赵飞燕的言谈,直到登上马车,他才觉得纳闷。赵飞燕明知道她“妹妹”是个冒牌货,压根跟她在故乡的养父没半点关系,所谓惦念家人,无非是个幌子,为何还要让自己捎东西?而且自己上午去的昭阳宫,怎么到了傍晚突然想起来把自己召进长秋宫?好不容易进了宫,隔着珠帘说了两句话,就把自己打发出来,赵飞燕什么时候闲得这么无聊了?还有,赵飞燕如果真的想往家里捎东西,总不会随手摘一只金镯这么仓促吧?

程宗扬越想越觉得不对,打开木匣,取出那只金镯仔细端详起来。

那只金镯沉甸甸的,上面镶嵌着血红的宝石、深紫色的水晶、黑色的珍珠、金色的琥珀……从手工看,算不上精品,但份量十足,用料十分扎实,赵飞燕家世贫寒,捎这样一件镯子回家比什么稀世珍宝更合适。不过程宗扬很快就发现金镯内侧有个夹层,里面有一幅薄如蝉翼的丝帛,上面写着四个字:西观。子时。

南宫有东、西二观,东观原本是天子御用的藏书阁,经过历代扩建,如今规模颇为宏大,逐渐有取代兰台的趋势。西观则籍籍无名,连宫里知道西观的人都不多。事实上,西观与长秋宫相去不远,起初规模与东观相似,但因为在阁上能俯览皇后寝宫,早已废弃,如今只剩下一处空院。

南宫以玉堂前殿为界,以北属内廷,外臣非奉诏不得入内。外廷则允许近臣出入,甚至留宿,以便于天子随时征召。西观离长秋宫极近,但属于外廷。程宗扬有着常侍郎的身份,职份就是常侍天子左右,留在宫中也没人说什么。

此时离子时不到两个时辰,程宗扬索性去了兰台,随便要了几册书简,心不在焉地看着,只是脑中翻翻滚滚,怎么也静不下来。

自从友通期冒名入宫,自己和赵飞燕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同盟,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但赵飞燕以皇后之尊在宫中私会外臣,以她的小心谨慎,此举未免太过蹊跷。

经过秦奸臣的分析,汉国唯一的大事就是天子立嗣。难道她是想……借种?

当然不可能!

程宗扬以前就觉得历史上的赵飞燕有些失真,赵飞燕当皇后时,内有历经四朝天子的太后王政君,外有一门九侯的头号外戚王氏家族,她一个平民出身的女子,凭什么能在王政君和王莽眼皮底下胡作非为?如今身临其境,程宗扬感触更深。所谓的“燕啄皇孙,秽乱宫廷”,无非是吕氏泼的污水。赵飞燕就算再想要儿子,也不可能干出借种的事——除非她借吕家的种。

也许她看中了某个诸侯的子孙,想要立为嗣子?这倒是很有可能,毕竟自己身为大行令,可以名正言顺地与诸侯交往。况且她再弱势,也是名义上的皇后,有诸侯找到她名下,一点都不奇怪。问题是找她的会是谁?难道又是江都王太子刘建?

程宗扬翻来覆去想着,时间不知不觉中渐渐过去。

“程兄倒是好雅兴。”

说话间,一个人大步过来,一屁股在席侧坐下,顺手拿起案上程宗扬用来裹腹的蒸饼,毫不客气地撕下一块,一边吃,一边含糊说道:“深宫无人,挑灯夜读……啧啧,居然还是倒读书简,程兄果然不是常人。”

程宗扬若无其事地把书简倒转过来,“哪里比得上东方兄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大半夜跑到兰台来,莫非你身为侍诏还不满意,准备再进一步,诏举时考一遍明经?”

“窗前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若是苦读有用,要诏举干什么?”东方曼倩自嘲道:“便是学富五车又如何?不过是丧家犬一条而已。”

程宗扬收起嘻笑,深深看了他一眼。

东方曼倩三口两口把饼吃完,然后拍了拍手,“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程兄有没有兴趣喝两杯?”

程宗扬摇了摇头,“明天。”

“那就明天。”东方曼倩道:“找个安静点的去处。”

程宗扬想了想,用手指醮了水,在案上写了一个地址。

东方曼倩一眼扫过,点了点头,然后起身离开。

几片落叶从窗外飘过,落在阶上,东方曼倩的身影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程宗扬抬袖抹干案上的水渍,嘟囔道:“多事之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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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观院中栽满梧桐,年深日久,藤蔓爬得到处都是,石板缝隙中满是枯黄的杂草,显然许久未曾有人来过。程宗扬四处查看一遍,确认不是圈套,这才耐着性子等候。

刚过子时,阁内传来一声轻响。

赵飞燕似乎是畏寒,披了条黑色的貂氅,远远看去,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但即使隔着宽大的貂氅,仍能感觉到她纤柔的身形,就像一株娇弱的花枝,轻盈而又婀娜,静静吐露芬芳。

程宗扬没有开口,只安静地看着她,目光没有多少尊敬,而是充满赞赏。

赵飞燕戴着一幅面纱,黑白分明的美目落落大方地看着他,虽然柔弱,却没有多少羞涩。

程宗扬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娘娘皇后之尊,竟然一个人出来?”

虽然他语气不是很正经,更不像是臣下面对皇后时的口吻,但赵飞燕也是心思灵动之人,听出来他话语中流露出来的关切,坦然道:“长秋宫原本有五处通道,我入宫后便禀明天子,封了四处,只留一条供天子出入。这一处是我前两天偶然发现的,一时好奇才知道通往西观。明日我便会奏请天子,将其封闭。”

程宗扬由衷道:“很辛苦吧?”

“还好吧。”赵飞燕道:“毕竟……我也是贫苦人家出身。”

赵飞燕倒霉就倒霉在身为皇后,却是贫苦人家出身。娘家毫无势力不说,连个兄弟都没有。但凡她能有一个兄弟封侯,也不至于这么孤立无援。

程宗扬心下感叹,缓缓道:“愿效犬马之劳。”

赵飞燕眼中露出一抹感激,她压低声音,“天子今日又发怒了。他砍碎了一张书案,还砸了两只玉瓶,踢倒了一只博山炉。”

“因为云台书院的案子?”

程宗扬暗道:也难怪天子发怒,两名游侠儿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行凶,杀的还是云台书院的学子。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出了这种事,简直是公然去打天子的脸。

但赵飞燕摇了摇头,“不是。是尚书台吵得很厉害。”

程宗扬警觉起来,“尚书台?他们吵什么?”

汉国的尚书远没有后世的风光,主官尚书令奉禄不过千石,作为副手的尚书仆射和六曹尚书才六百石,跟程宗扬的大行令品秩相同,但尚书台统管政事,主掌尚书台的大司马更是群臣之首,因此尚书台职位虽卑而权力极重。

“他们要求下令封闭云台书院,并将涉案学子全部拿入狱中,详加审讯。天子因此才生的气。”

江充已经对云台书院下过一次手,但被吕闳堵了回来。这次是尚书台出手,籍着郑子卿被杀一案,封闭书院。云台书院是天子选材之所,死了一个大有前途的学子已经令天子动怒,这下整个书院都要被牵连进去,那些学子一旦入狱,能活着出来的不知道会有几个,也难怪天子发脾气。只不过刘骜身为天子,发脾气能解决问题吗?

程宗扬道:“天子这脾气,可不太好。”

赵飞燕低声道:“他……以前不是这样的。”

“嗯?”

“他以前性子很好,温和淳厚,和他在一起,我只觉得安心……”赵飞燕笑了笑,眉眼间多了几分凄凉,“自从我入宫之后,他许多事情不顺心,性子才越来越坏。”

“……这个,跟你没关系吧。”程宗扬虽然想安慰她,但自己的口气也不是很确定。假如没有赵飞燕,没有外戚之争,史书上的刘骜也许会被描绘成一个明主吧?

“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帮天子。”赵飞燕低声道:“帮帮他吧……”

程宗扬苦笑道:“我怎么帮他?”

“他们要抓郭解……”

他们要抓郭解!

程宗扬突然明白过来,他们的目标是剧孟和郭解,郑子卿只是用来嫁祸的手段!

“如果抓到他就好了……”赵飞燕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程宗扬慢慢吐了口气,“为什么是我?”

“因为朝廷的外臣,我只认识你。而且你能把她送进宫里,你也一定能抓到郭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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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面无表情地从谒者手中收回符节,走出朱雀门。他原以为赵飞燕是为立嗣忧心,没想到她甘愿冒着声名受损的风险,深夜与自己私会,竟然只是为了想让自己帮刘骜。

郑子卿被杀,吕氏趁机对云台书院下手毫不出奇,但程宗扬没有想到,郭解也是吕氏的目标。郭解名声再响亮,也只是个江湖人物。吕氏这么急切地想除去他,难道他也卷入到立嗣一事里面?

回到文泽故居,程宗扬立刻叫来众人商议。听他说完眼下的局面,尤其是事情牵连到郭解,众人神情都凝重起来。

卢景道:“老郭不能在洛都待了,走得越远越好。”

剧孟在沙盘上写了几个字,“二凶?”

程宗扬道:“那两个凶手不可能找到。遇见心狠手辣的,也许已经把他们灭口了。”

吴三桂道:“找不到凶手,没有证据,怎么能证明是郭大侠指使的?”

“要怪只能怪郭大侠名声太好了。”匡仲玉道:“洛都尽人皆知,多少游侠儿以给郭大侠办事为荣,而且以留名为耻,深藏名姓。”

敖润道:“也许那两个人真是仰慕郭大侠的游侠少年,只是受人指使,结果反害了郭大侠。”

“绝对不会。”程宗扬说道:“我在伊阙亲眼见过替郭解报仇的侠士,杀完人,专门留下人顶罪。像今天这两个,口口声声说是因为郑子卿在伊阙辱骂郭大侠,才动手杀人,结果杀完就跑,九成九是别有用心。妈的,坑了郭大侠,也坑了云台书院,一箭双雕,够狠!”

秦桧道:“郭解虽然名满天下,终究只是一介武夫。除掉郭解,对他们有何好处?”

程宗扬道:“你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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