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通商里程家宅院内,冯源递过账本,唉声叹气地说道:“这是舞都昨晚送过来的。程头儿,咱们挣的钱不少,可花得更快,这挣钱的速度怎么也赶不上花钱的速度啊。”

“做生意,当然要有进有出。”程宗扬道:“我们花钱,是为了挣得更多。只进不出,那是貔貅。”

程宗扬匆匆看了一遍账目,指着其中一项道:“七里坊的收入上个月怎么突然涨了这么多?”

冯源道:“宁太守高升,不光舞都,周边几个州郡的豪强都鬆了口气。游冶台趁机搞了个什么秉烛游,吸引了附近州郡的富户,连带着七里坊的生意也一下子火爆起来。”

程宗扬看完账本,默默记了一下数字,然後道:“账本这边不留了。瑶夫人那边有一本就够了。”

冯源答应一声,接过账本,也没有看到他如何施法,只不过手一抖,账本便燃烧起来。

程宗扬笑道:“冯大法,你这火法越来越熟了啊。”

“我问过匡神仙,他说我以前总待在晴州,晴州那地方三面环海,水火不相容,专克我这火法。有道是树挪死,人挪活,我这一挪地方,立马就活了。”

“匡大骗还真有一手?回头让他给我卜一卦,看我这个月运气怎么样。”

说笑间,敖润进来道:“毛先生回来了。”

程宗扬精神一振,“赶紧让他进来!”

程宗扬从上清观回来,便一直等毛延寿。友通期如今正受宠,刘骜连晚都宿在昭阳宫内。毛延寿每日清晨去宫中为昭仪画像,下午再带出消息。自己虽然在宫外,也能对宫中的情形了如指掌。眼下自己刚刚得罪天子,宫里的动态更加重要。万一天子在宫中大发雷霆,要拿自己开刀,自己好歹还有时间逃命。

毛延寿出宫时似乎十分匆忙,衣袖和前襟沾着花花绿绿的颜料,都没来得及清洗。

程宗扬道:“还没有画完吗?不急,你尽管慢慢画,画上一年都行。”

毛延寿打开画箱,从夹层里取出一隻折好的方胜,一边苦笑道:“属下已经画了六幅,便是用来作屏风也尽够了。再画下去,不知道找什么由头才好。”

“由头还不好找?你乾脆画十二幅,给昭仪作本挂历。还不行,你就给她作本台历。”

程宗扬一边说一边接过方胜。毛延寿是往来宫中传递消息必不可缺的一环,但他不希望毛延寿知道太多,因此双方传递消息都是用手写,而不是口耳相传。这方胜是罂奴用特殊手法折成,若是不知诀窍,就算撕成碎片也拆不开。唯一的麻烦是罂奴和友通期会写的字加起来也不比敖润多几个,好在她们旁边还有一位女傅,才没落到空有消息无法传递的窘境。

打开方胜,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天子遇刺”四个字。程宗扬瞳孔一缩,一目十行地看完,才知道刘骜是自作自受,以天子之尊,非要亲自去审问犯人,结果被“郭解”夺剑挟持,逼他承诺不诛连家人,然後举剑自尽。

程宗扬良久长叹一声,郭解那名追随者连名字都没留下,但身处囚笼仍有勇力劫持天子,事後慷慨自尽,不留半点把柄,不仅侠义过人,更可谓智勇双全。

按照正常发展,朝廷误会郭解已死,天子又亲口允诺放过郭解族人,此事算到此为止,等于用他一条性命换取郭解满门的平安。他唯一没想到的是,堂堂天子竟然还不如他们这些市井之徒守信重诺,刚逃出生天便出尔反尔,下令诛杀郭解全族。

这会儿程宗扬也弄明白了,说起来自己真是点子够背,正赶上刘骜心情最差的时候摊上赵合德这事。眼下虽然硬顶过去,但依着天子的德性,铁定不会就这么放过自己。

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程宗扬把方胜丢给冯源。冯源双掌一合,指缝间飘起一股青烟,再打开手掌时,那隻方胜已经化为灰烬。

毛延寿小心道:“家主若是无事,小的先告退了。”

“暂时辛苦一段吧,”程宗扬道:“过了这几日,给你放假,让冯大法带你到舞都画美女去。”

“不敢,不敢。”

程宗扬想了想,还是拿出一封信笺,“明天把这封信带进去。”

“是。”毛延寿接过信笺,躬身退下。

程宗扬心下郁闷,好端端的,被天子那么横插一杠子,上清观他是不敢再待了,更不敢把雲丹琉和赵合德留在观中——天子还没走呢,他把两个小妾扔在上清观,拍拍屁股走人,指不定要出什么幺蛾子,索性一并带回洛都。

雲丹琉虽然不高兴,但也知道不是闹脾气的时候。只不过程宗扬想把赵合德带回家,压根儿没门。雲大小姐半路就把人拽走了,迳自带着赵合德去了雲家在城外的庄子,也是雲家仅有几处没有变卖的产业之一。

那封信是赵合德写给姊姊的。坦白地说,程宗扬真不想送。可赵合德眼下连身份都没有了,跟自家姊姊说句话这么点小小的心愿自己都满足不了,未免太不人道。

程宗扬头痛地揉揉额角,左思右想也找不出辙来,索性道:“叫老匡来一趟吧。真得让他给我好好算一卦了。”

程宅与鹏翼社同在通商里,不到一盏茶工夫,匡仲玉便即赶到。他年轻虽然不老,但吃的这碗饭,打扮得倒是苍颜皓髮,一派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模样。

匡仲玉一手捻着鬍鬚道:“是占筮?还是卜卦?”

“拣你拿手的。”

匡仲玉鬆了口气,随即换上笑脸,“那我给你批一八字吧。”

匡仲玉的转变也太快了,程宗扬愣了愣神才反应过来,“合着占卜那些,你也没谱?”

“甭说了,那些都不好使。批八字我多数倒是能圆过来。”匡仲玉显然对当年的遭遇还心有余悸,只拣自己拿手的说。

老匡都这么坦白了,程宗扬也只好直说:“没有。”

“没有?”

总不能跟你说我是公元後吧?

“我们盘江不讲这个,八字没记住。”

匡仲玉仰着脸想了一会儿,“要不……我给你摸个骨?”

“别!我又不问富贵,就问问这坎能不能过去。”

“早说啊!我还当你批终身呢……这个好办!”

匡仲玉从袖子里抽出一隻竹筒,“哗哗哗”用力摇了几下,“来吧。”

“抽签啊?”

“要不还怎么着?我给你测个字儿?我得先说啊,测字我可没准。”

“得了,就这个吧。”

程宗扬随手抽出一根竹签,还没看清楚,匡仲玉便拍案叫道:“你这是上上签啊!”

“是吗?”

“废话!我这筒里就没别的签……我给你瞅瞅啊。”

“上上签还瞅啥啊。”

“外行了吧?这里面道道多了去了。”

匡仲玉煞有其事地拿着竹签,端详良久,然後道:“这签上的意思吧,我猜呢,你是有一坎儿……”

“这还带猜的?”

“大家自己人,我当然要把话给你说明白,难道我还要跟你说,我这是怎么怎么算出来的——我能蒙你吗?”

“我真是闲的……”程宗扬对他这算命的手艺已经没啥指望了,“别兜圈子了,赶紧说吧。”

“那我就直说了——这签上的意思吧,你怕是得死一回。”

“你家的上上签还有这么惨的?”

“别急啊,後面还有呢。这签上有转机。能解。”匡仲玉道:“只要过了这坎,就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比没坎还顺畅——能不是上上签吗?”

程宗扬都没力气跟他扯了,直接道:“怎么解?”

匡仲玉捻着鬍子斟酌良久,盯着那竹签又是横眉又是竖眼,最後道:“我也不坑你,实话实说——没看出来。”

程宗扬心里当时就堵了,有解法你看不出来,合着我这一回得真死?

匡仲玉心虚地说道:“要不我再给你卜一卦?”

“免了。”程宗扬黑着脸道:“卜一卦说不定我还得再死一回。”

匡仲玉把签筒一收,“你这也是病急乱投医,算命的事能作得了准吗?我跟你说啊,人的命,天注定,算不算都那么回事。人啊,就那么回事,你把心放宽些,该吃吃,该喝喝。”

被一个算命的这么教训,程宗扬也算开眼了。正想赶紧把匡大骗打发走,徐璜派了个小黄门传话,让他去宫里一趟。

匡仲玉掐指一算,“这得去!”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有意外之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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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刚刚回驾。”徐璜低声道:“气色很不好。”

“还为上午的事?”

徐璜微微点头。

“至于吗?”程宗扬牢骚道:“一个天子,怎么跟没见过女人似的?”

徐璜吓了一跳,赶紧扑过去掩上门,回头道:“这哪儿是女人的事?圣上恼的是你驳了他面子——圣上刚秉政没多久,最在乎的就是这个。”

“我把小妾送给他,让他吃我的剩饭,他就有面子了?”

“你啊……”徐璜也没奈何,只好透出消息,“你心里有点数。过几日你多半会被打发出去,到远郡当个郡丞。”

程宗扬心下一沉,自己的大行令在洛都虽然是小官,但处于风波核心,朝中有什么风吹草动,自己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消息。一旦外放郡丞,只能给太守当个副手,遇到个强势点的主官,自己买官的钱就等于白花了。

“什么时候?”

“眼下诏举在即,朝中不会动人。等诏举之後,肯定要任免一批官员。”

诏举差不多要折腾一个来月时间,加上例行的交接手续,大概还有两个月。程宗扬心头微鬆,到时候算缗令的推行也应该见分晓了,即使天子不提,自己也准备收拾东西走人了。

徐璜是天子亲信,能透出风声已经很厚道了。程宗扬也不多说,悄悄塞了一叠钞票,便即告辞。

匡仲玉说的“意外之喜”连毛都没有,程宗扬也死了心,就当匡仲玉是放屁得了。左右入宫一趟,老徐这边没指望,程宗扬心一横,乾脆去找蔡敬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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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敬仲似乎正打算出门,见他过来,随即屏退左右,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晨间的事,你幹得很好。”

程宗扬一阵尴尬,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自己上午幹的事,这会儿宫里都传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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