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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轨道边指引方向的一列小灯。

他戴上宇航服头盔,夜视镜里显示出了黯淡的机库和面前复杂的仪表盘。他轻触控制仪,启动系统,却没有立刻关上舱盖起飞。

“雷欧?”他试探着喊了一句。无处不在、无所不能的人工智能这次没有回应他的呼唤。他知道这是因为飞船以及停止供能,雷欧想必也被关闭了。失去了这位得力的帮手,阿洛伊斯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没底。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机库大门被手动打开。阿洛伊斯向舱外望了一眼,夜视镜里有个女人匆匆忙忙跑到他战机下方。

“船长!”

“抱歉,稍微迟了一会儿。”胡安娜仰起头。阿洛伊斯第一次看见船长穿机师宇航服的样子,黑色的织箔将她的身材勾勒得火辣性感,英姿飒爽,同时带着风雷似的魄力。她咧开嘴,露出牙齿,高傲地笑着,仿佛无声地向她的敌人们挑衅。

阿洛伊斯心里突然涌起了无穷的自信。我在害怕什么呀。他想。胡安娜·拜格雷尔同我并肩作战,我还有什么可害怕的!难道还有她无法战胜的人存在吗?

“阿洛伊斯,有个东西交给你拿着。”胡安娜将一个小小的片状物体扔给青年。

“什么?”那片状物在空中划出抛物线,映着弹射轨道边微弱的灯光,在黑暗里亮晶晶的。阿洛伊斯伸手接住,发现那是一块小小的贮存晶片。“这是什么东西?”

“雷欧的备份数据。”说完,胡安娜走向停在戈多二式旁边的吟游诗人,“我拷贝了两份,另外一份在我手里,如果我有什么不测……”

“行了!”阿洛伊斯打断她,“别说这么丧气的话,船长!”

“只是有备无患而已。”胡安娜耸了耸肩,踩着金属伸缩梯登上银色的战机,“最理想的情况是用不到你那里的备份。”

“所以你给我这玩意儿也没用!”

“啊……那你就拿着随便玩玩吧。”

吟游诗人的舱盖合上,尾翼上的引擎隆隆作响,让它驶入弹射轨道中。因为雷欧不在,所以一切都要机师自己手动操作,还必须要靠引擎加速才能获得飞行的初速度。胡安娜驾轻就熟,很快,吟游诗人便如翩翩飞鸟般被弹射进了太空中。

整个寒夜之梦号上只剩下阿洛伊斯一个人了。他举起手里的晶片,戏谑地说:“嘿,雷欧,你现在被我举在手上呢!”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可惜他不能多享受一会儿。如果雷欧听见他的话,肯定会大发雷霆。不过人工智能现在栖息在小小的晶片里,什么也不知道。

阿洛伊斯将晶片小心翼翼地放进宇航服内部的口袋里,关上舱盖,开始操纵让他头疼的手动弹射系统。

第七十四章

莱斯利·法拉第中尉调出了雷达,上面显示着四个绿点和三个个红点——绿点代表队友,红点代表敌人。他瞥了一眼光学屏幕,其上有一艘静静悬浮在宇宙中的飞船(是红点之一)。面对汹涌而来的敌人,她死气沉沉,毫无反应——不是过于镇定,而是真的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好像一艘漂流了几百年的幽灵船,船员早就在漫长的时光里化作白骨飞灰,只有忠实的电脑仍然带着飞船在漫漫星途中航行。

“真奇怪。”莱斯利中尉对己方通讯频道说,“这真的是胡安娜·拜格雷尔的飞船吗?”

“不会有错。”他的同伴回答。

“可是对方没有反应。”莱斯利心不在焉道,“难道是看开了想投降?”

同伴说:“我扫描了一下附近的星域,发现几分钟之前有四艘小型逃生舱离开飞船,朝安索德g2的方向去了。”

莱斯利明白状况了。疯女王自知实力不敌,于是选择弃船逃跑。从战术上来说,这无疑是正确的做法,可是——

“胡安娜·拜格雷尔竟然这样怯战,看来银河的神话也不过如此嘛。”莱斯利挑起嘴角,露出一个戏谑的微笑,“如果干掉她,帝国军‘王牌机师’的称号放在我身上也算实至名归了吧。”

“别得意,莱斯利。”飞行编队的队长警告道,“你太年轻了,没有亲眼见识过胡安娜·拜格雷尔的实力。不可对她掉以轻心。”

“啊啊啊,知道了队长。”莱斯利随口敷衍道。他心想:队长总是这样,把那女人捧得比天还高。人人都把她当女神一样崇拜。他才不相信“神话”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会把那疯了的女海盗从神坛上赶下来,用导弹和光束让她匍匐在尘埃泥土里,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莱斯利才是帝国军最强的机师。

飞行编队接近毫无生气的寒夜之梦号,雷达在船上扫描了一圈,确认里面没有生命信号。“他们果真都逃走了。”队长说,“追上逃生舱,一定要赶在他们降落行星之前把他们干掉。”

“明白。”

莱斯利调转战机,转向安索德g2的方向。他的雷达上,四个绿点排成了雁行阵,他就是雁群的首领,连队长都要屈居第二,这让莱斯利心中产生了一阵快意。代表敌方的另外两个红点似乎察觉了他们进攻的打算,也立刻运动了起来,快速接近莱斯利的编队。

中尉的嘴角又浮现出了他标志性的嘲讽弧度。敌方只有两架战机,而他们的数量是对方的两倍有余,背后还有一整个舰队的支援。疯女王要么是艺高人胆大,要么是故意找死。莱斯利更倾向于后者。

雷达已扫描出了两架敌机的型号,一架戈多二式,一架吟游诗人。莱斯利目不转睛地盯着光学屏幕上吟游诗人的身影,那飞鸟般华丽的外形、流线式的优美线条和轻盈蹁跹的身姿像一块磁石一样,吸引了中尉的视线,让他一时间无暇他顾。

新威尼斯昂贵的概念机型,在帝国只有上流贵族才能享受得起,而那些脑子里一坨狗屎的家伙们才不懂得战机的美妙之处,吟游诗人落在他们手里只能明珠蒙尘,真是暴殄天物。

中尉舔了一下嘴唇,收回饥渴灼热的目光。他决定俘获那架银白色的机体,作为战利品收归己有。只有他才配得上美丽的吟游诗人。

而另外一架机体嘛。莱斯利挑了挑眉。戈多二式,多么老的机型,本应该躺在博物馆里供人参观,却出现在了战场上。好吧,莱斯利承认它在速度上的确颇有优势,有些老资格的机师常以能控制戈多二式为傲。莱斯利却觉得他们只是在昔日的回忆中寻找荣耀以安慰自己而已。

“管你是什么,尽管来吧!”

两架敌机已进入莱斯利的射程。他发射了两枚导弹,接着朝斜下方滑翔,以避开导弹爆炸时的冲击。队友们纷纷效仿,飞行编队整齐划一的行动让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台精密仪器般准确。

导弹爆炸的光亮遮蔽了光学屏幕,在宇宙空间里听不见爆炸声,只能靠想象来弥补听觉上的缺憾。

“该不会这么轻松就搞定了吧……?”中尉轻笑一声。

仿佛在回应他的质疑,一黑一白两架战机从爆炸的火光中飞跃而出,仿若浴火涅槃的凤凰,从左右两边疾速欺近。

中尉拉升机体,保持与敌机的距离,但很快他就被那架黑色的戈多二式死死盯住了。对手像一条凶猛的眼镜蛇,紧咬着他不放。速度上的劣势让莱斯利有一阵手忙脚乱,但当同伴加入战线后,形势便乐观了许多。以二敌一弥补了莱斯利速度上的缺憾。然而敌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弱,对方犹如魔术般的飞行技巧和倚仗机型优势的神出鬼没使莱斯利疲于奔命,时差刚刚发射导弹,敌机便从眼前消失,转眼间就出现在了身后。

“这家伙真的是人吗?!”耳边传来同伴的怒吼。

中尉想起他的长官曾嘱咐过,胡安娜·拜格雷尔的船上有个厉害的人工智能,难道黑色战机的驾驶者真的不是人类,而是人工智能?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再强的人工智能也不可能达到这种程度,驾驶战机在他手下变成了一种艺术,就像画家即兴挥出的一笔,音乐家随手弹下的一个音符,简单却蕴含着无穷的力量。只有人类才能做到这一点。

“当心!”队长大喊,“对手恐怕是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不可轻敌!”

啊啊啊,原来是他。莱斯利中尉内心的怒火顿时爆发。胡安娜·拜格雷尔就算了,竟然连讨厌的拉格朗日也出现了。比起女海盗来,后者的名声更加如雷贯耳,莱斯利的学生时代几乎就是在这个人的阴影下度过的。“拉格朗日也用过这种战术。”“这是拉格朗日用过的模拟机体。”“拉格朗日创下的记录恐怕无人能破了。”拉格朗日这样,拉格朗日那样,好像拉格朗日是个无法超越的传说一样!每当学校的老师学生提起这个名字,脸上总是一副神往又惋惜的表情,仿佛失去他是件天大的憾事似的!

莱斯利握进控制仪操纵杆。“胡安娜也好,拉格朗日也好,我会把你们通通打倒,我会把我的名字刻在你们的墓志铭上,告诉世人你们死在谁的手下!”

他大喝一声,像一道疾速划过的影子般躲开了戈多二式的攻击,一边无视友军的支援,一边拉开同对方单打独斗的架势。他们在广阔的宇宙空间里缠斗,谁也不肯放过谁,如两头争夺领地的猛兽,非得有一方死去战斗才会停止。

“法拉第!你在干什么!”队长在通讯频道里怒吼,“你打乱阵型了!快点归队!”

雷达上显示队长和另外两名对手已经无法制住吟游诗人了,所谓阵型本来就摇摇欲坠,难怪队长急着让他归队。

“不!”中尉拒绝,“队长,如果你压制不了吟游诗人,就让第二编队来支援吧!”

“你……”

不等队长的斥责传来,莱斯利就关掉了通讯频道,在一片死寂中专心致志对付起眼前的黑色战机来。第二编队?随便他们来支援也好,去追击那些逃生舱也好,都和他无关。他只要击败敌人就好了,他会用实打实的功勋证明自己的实力。

队长兴许是放弃了管教他,让第二编队出击了。第二编队无懈可击的阵型飞掠过战场,紧追逃生舱离开的方向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收到jx脱毛线瓜同学画的一张插图!!!薛定谔表情太亮了让人无法逼视!!!!呃……其实阿洛伊斯是黑发……好吧,别太在意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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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

“阿洛伊斯!敌方出动第二编队了!”胡安娜的命令从扬声器里传出,“你先后退,去保护其他人,我来拖住他们!”

“明白!”此时同船长争执谁走谁留已经没有意义了,在战场上,一念之间的差异就能导致截然相反的结果,他必须相信船长的判断。只是面前的敌人着实有些难缠,就像沾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样,怎么甩也甩不掉。为了对付这一个人,他已经浪费太多时间了。他不禁有些遗憾缇忒拉不在这里,以她和她两位哥哥精妙绝伦的技术,对付区区帝国军肯定不在话下。

那边胡安娜击落了一架敌机,形势陡然逆转。吟游诗人在黑色的宇宙空间里划出一道银白的优美轨迹,仿佛彗星拖曳着绚烂的彗尾掠过天际,炫目的光芒令人无法睁开眼睛。她轻捷地擦过帝国军战机身边,像一位风韵十足的美女讥诮迟慢愚钝的男人,让他们只能穷尽一生时间追逐她的背影。

镭射光束雨点似的落在敌机身上。阿洛伊斯疾速后退,将战场让给胡安娜。转瞬之间,白色的吟游诗人便占据了主导地位,将那难缠的敌机耍得团团乱转,根本摸不到她半点踪迹。

“快走!”胡安娜又命令,“不能让他们追上逃生舱!”

“遵命!”阿洛伊斯操纵黑色的战机滑离胡安娜,去拦截帝国军新派出的飞行编队,他依依不舍地回望那银白的机体,“船长,如果你打不赢就投降吧,帝国军一向优待俘虏。”他说出了胡安娜曾对他说过的话。

“放屁!这话也是你能说的吗!当心我扣你薪水!”胡安娜笑骂道,“就会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可能输吗!”

啊,当然不可能。阿洛伊斯微笑着想。他在瞎担心什么呢。世上怎么可能有船长敌不过的对手。她可是不败的银河神话呀。

又一架战机被击落,队长咬牙切齿骂了一句。而第二编队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五架战机中三架被击落,还有一架受损情况严重。白色的吟游诗人和黑色的戈多二式宛如两位来自地狱的死神,挥舞锋利镰刀,毫不留情地收割生命。

恐惧像浓稠的汤剂包裹了队长。他双手颤抖,几乎握不紧操纵杆。

“第一编队!”同伴垂死的呼喊从扬声器中响起,“请求发射次声波导弹!”

队长睁大眼睛:“那是违禁品!”

次声波导弹,顾名思义是以声波作为武器打击敌人的导弹,虽然队长的战机上搭载了它,但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绝不轻易使用,因为次声波导弹由于“不人道”,早已被帝国明令禁用,发射一枚队长就必须写三万字的报告书。

“比起报告书,还是性命重要!”同伴说。

队长握住操纵杆的手紧紧攥成拳头。“虽然这样做有些卑鄙,然而所谓战术不过就是诡道……”他安慰着自己,解除了系统对次声波导弹的限制。

又击落了一架敌机,阿洛伊斯吹了声口哨。他调转机身打算回头去支援胡安娜,但还没等他找到船长的位置,尖锐的警报声便贯穿了耳膜。

“次声波导弹?”阿洛伊斯目瞪口呆。这帮叛军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动用次声波导弹?在现代的太空战中,战舰必定会事先抽空舰内空气,这样次声波根本无法伤害到船员,只有在战机之间的战斗力,由于不论如何机师的身体都要接触战机,从固体传递来的声波更易造成伤害。第一次银河战争时期,次声波导弹是最令人恐惧的武器,葬送了无数机师的生命。当纳思尔一世陛下登基后,便将之列为违禁品,决不可轻易动用。

阿洛伊斯迅速打开空气泵,抽干座舱内部和隔离层的空气,但是于事无补。他感觉到座舱剧烈地震颤起来,紧接着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战栗不已。身体内部仿佛有东西爆炸了一样,五脏六腑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捏成一团血肉的浆体。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吐出一口鲜血。血迹沾在头盔的面罩上,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努力从血污里看出去,勉强看见光学屏幕上闪动着一个白色的影子,如刺破黑暗的第一缕晨曦,烧灼着他的视线。自此刻起,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阿洛伊斯走向上主慈悲的怀抱时,他都一直记得这个场面——像铭记着他逃离赫卡提的那个夜晚,从天而降的刚朵拉上有一名女子,她的头发像一簇燃烧的烈焰——那夺目的白色机体就像一道幽灵般的幻影,像掠过黑夜的灿烂流星,在他眼前交织出不可思议的轨迹。

吟游诗人宛如舞蹈般在星间旋转跳跃,从意想不到的方向突袭进攻,令敌人不知所措。胡安娜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按下导弹发射键。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打过这样酣畅淋漓的仗了,当上船长之后她很少再碰战机的控制仪,都快手生了。今天遇到的敌人格外强悍,简直让她热血,仿佛又回到了自己十几岁的时候,整天驾驶着战机游弋在星群间,打劫每一艘过路的船只,在枪林弹雨中伤痕累累地带回战利品。毫无顾忌,肆意自由,唯我独尊,将一切敢于挑战她的人都踩在脚下——这才是她向往的生活啊!

没想到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能在今天找回这熟悉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异常厉害的敌人,或许是因为背水一战的绝境,让胡安娜领略到了久别的战斗的愉悦。

她不禁在心底感谢起全知全能的上主来,能让她在有生之年活得如此恣意潇洒,做一切想做的事,遇到一切想遇到的人,比谁都自由,比谁都快活,因为依照自己的愿望而活,不向任何人、任何事屈膝,所以既不会悔恨,也不会遗憾。

“原来如此,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仿佛第一次直截了当认识内心真正的愿望,接触到那隐藏在意识深处的渴求,胡安娜久违地卸下了肩上的重担。不是作为暗夜仕女号的船长,也不是作为海盗军团的领袖,只作为胡安娜·拜格雷尔这个人,只是她,只有她在战斗着。

——却丝毫不会孤独。

她让座舱内重新充满空气,然后一把扯掉头盔。从嘴角溢出的血液飞溅在空中,形成一个个红色的小珠子。她不耐烦地挥去这些血珠,重新投入战斗。她的内脏在隐隐作痛,向主人哀嚎,她却置之不理。疼痛又算得了什么,同眼前的战斗比起来根本无足轻重!

朝她发射次声波导弹的那架战机已经被她击落了,她报复似的将对方轰成一堆尘埃,连一点点尸骨都不留。剩下的敌人就只有方才和阿洛伊斯缠斗不休的那个人了。胡安娜知道对方是敌人最厉害的一个。她舔了舔嘴角,尝到了咸涩的鲜血滋味,对于此时此刻的她来说,这不啻于胜利的美酒般甘甜。

操作战机的动作早已深刻在心底,成为了本能,不经过大脑就条件反射地使出了。接着胡安娜看见了幻觉。她不大确定那是不是幻觉,虽然她知道自己仍身在战场上,眼前却浮现出了其他的景色。她听说人在濒死的时候,往事会如同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现——她是要死了吗?

莱斯利·法拉第中尉发出连自己都没发觉的惊恐尖叫。吟游诗人发射出的镭射光束正中他的机体,高温熔解了机身,热浪透过宇航服吞噬着他的皮肤、肌肉和骨骼。他一边尖叫,一边发出得意的大笑。他的机体失速,不受他的控制。雷达探测器也在高温中融化了,他看不见敌我分布的情况,但是已经不重要了。他从光学屏幕上看见后方的大部队奇异地分散开,让出一条通路,像人群为国王让道一样。清出的通路后是舰队的母舰,她的主炮正在填充能源,高能量反应让座舱内部仅剩的警报器疯狂鸣叫。莱斯利中尉已经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尖叫,哪些是警报器的鸣叫了。他的一只眼球已经熔化了,另一只也在高温中被烤得生疼,但是他仍然不肯闭眼,看见母舰主炮发射的光流从身边擦过,吞没了那可憎的、幽灵般的银白色机体。

胡安娜·拜格雷尔,比我先一步下地狱!莱斯利近乎狂喜地想。这就是我的胜利!

炫目的光流最终夺取了他仅余的视野。剩下的是一片血红,紧接着就是无尽的黑暗。

胡安娜确信那是幻觉了。

她看见十五岁的自己得到了第一架属于自己的战机,高兴地手舞足蹈,四处奔走相告,恨不得让所有人都来分享她的喜悦。

她看见二十岁的自己从黑市商人手里得到一块陌生的晶片,她将它插入终端电脑里,从全息投影仪中浮现出一个身穿长袍的紫发青年的身影。她问:“你是谁?”青年神态谦恭、却又不无戏谑地回答:“我叫雷欧纳德。”

她看见自己的前任副官一脸苦恼地来找她:“船长,我家的狗生了一窝小狗,养不过来,你要不要领一只回去?”副官家的狗崽子爬在垫了软垫的篮子里,眼睛都没睁开。她看见狗,就想起了那个喜欢拿狗做试验的科学家,于是脱口而出:“那干脆起名叫巴普洛夫好了。”

她看见自己站在帝国的黑色鹰旗下,女王陛下亲自给她授勋,她背后的人们发出海啸似的欢呼,他们歌颂她的名字,像崇拜神灵一样崇拜她。

她看见自己站在新雅典的造船厂里,面前巨大的帷幕拉开,露出背后华美的黑色船体。她仍然记得自己当时激动的心情,像一位怀春少女见到情人那样心潮澎湃。

她看见自己初次踏上米兰图荒芜的土地,红巨星的光芒像一道残血横亘在天际。她回过头,所有幸存的同伴都站在她背后,静静地凝视着她。她张开双臂,高声道:“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园!”

她看见自己坐在舰桥上那只属于她的高背椅上,那是她的御座,她的那里发号施令,率领她的军队踏上胜利的光辉之途。

她垂下头,看见雷达上标志己方的绿点只剩下自己一个,而标志敌方的红点全数消失。这说明阿洛伊斯已经脱离战斗区域,追上逃生舱了。

于是胡安娜再次露出微笑。

她从不畏惧死亡。死亡不过是一扇门。她穿过那扇门,去到另一个地方,在那里,她将与先走一步的同伴们相会,召集部属,然后再度高举她的赤红色战旗,征服彼岸之世。

第七十六章

阿洛伊斯眼前发黑,大量鲜血从口中涌出,沾在头盔内侧,他已经无法看清眼前景象了。内脏不断抽搐,每一次痉挛都挤出更多鲜血。他浑身发冷,握住操纵杆的手指僵硬得像冰块一样,他知道这是受到次声波攻击后的正常反应,心里不断安慰自己只要保持呼吸,尽快求援,就能活下去。但强烈的痛楚和寒冷一次又一次打消了他乐观的想法。

他心中突然涌起了一阵无名的恐惧,他要死在这里了,死在虚无空寂的宇宙空间里,身边一个人、一个活物也没有。

啊啊,这可不行啊。他心想。他还没有完成船长交代的任务,他要保护同伴们安全逃亡,他要回到约书亚身边……

如果他是什么小说里的主角,那么现在应该有神兵从天而降,拯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他将座舱内重新填充空气,然后除去头盔,眼前总算清晰起来。

然后,雷达告诉他,有一个质量大到无法计算的物体出现在了前方——从光学屏幕上来看,空间突然发生了扭曲,一艘灰白色的巨型飞船自跃迁状态中脱离,自球体缓缓变形,支架和外舱层层展开,宛如一朵在星空里盛放的花朵。

阿洛伊斯的嘴唇动了动。他认出了这艘飞船,他在电视上看过无数次,那是新雅典引以为傲的三艘航母之一——苏格拉底号。

他松开紧握操纵杆的手,任由自己坠入黑暗中。

阿洛伊斯浑浑噩噩,做了好多梦,有时候他迷迷糊糊地知道自己在做梦,有时候又分不清身在梦境还是现实。梦里纷纷扰扰,许多人在说话,但由于太吵闹了,他反而一句也听不清。

他恍惚看见达雷斯在冲他挥舞拳头,那时的达雷斯才十几岁,是学校不可一世的尖子生,总带着一脸讨打的傲慢神情。接着达雷斯变成了安诺特,王子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阿尔薇拉沉默地站在他背后。随后兄妹两人变成了缇忒拉三兄妹,他们叽叽喳喳不知在讨论些什么。

又过了很久,三兄妹的身影也消失了。阿洛伊斯在黑暗中茫然无措,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只好漫无目的地向前走,走了很久很久,直到眼前终于出现了一点光亮。那是一道银白色的光,一开始他以为那是吟游诗人洁白优美的身姿,后来才发现那是有着银发的约书亚。

他张口想呼唤约书亚的名字,但吐出的却是鲜血。血滴在地上,洇湿了一大片黑暗,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在四周。然后鲜血变成了飘扬的红色旗帜,又变成了胡安娜的红发。

女海盗在星空下看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静静地凝视。阿洛伊斯和她面对面站着,明明离得极近,却碰不到她,他们之间像是隔着整个银河。

仿佛过了几个世纪,又仿佛只过了短短一瞬。胡安娜绽开一个宽慰的笑容,转过身,步入无限的黑暗里。

阿洛伊斯睁开眼睛,一时间不确定自己是在做梦还是真的醒了。他试着动了动胳膊,知觉逐渐回到了身上,内脏还在隐隐作痛,这疼痛告诉他,他还活着。

于是他开始打量四周。他躺在一个坚硬的平台上,头顶罩着透明盖子。他想抬起胳膊,却发现周围充满了像水一样的东西,阻碍了他的行动。这应该是个医疗舱,他心想。我被救了吗?我在哪儿?

他用尽全身力气敲打了一下透明盖子,发出“当”的一声。

“真高兴看见您醒来。”

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这是个陌生的声音,阿洛伊斯以前从未听到过。他转动酸疼的脖子,看见医疗舱外站着一名少女,十八九岁年纪,一头耀眼的金发熠熠生辉。她身穿黑色的繁复长袍,式样同雷欧有些相似,不过更华丽一些,像一件专门定做的晚礼服。

“你……是谁?”阿洛伊斯嘶哑地说,他的声音在治疗液里回荡,形成了古怪的响声。他不确定少女是否能听懂自己在说什么,毕竟连他自己都觉得声音含混不清。

少女微微一笑:“我叫贝雅特丽齐,是服务于这艘船——”她比了个手势,示意自己所在的地方,“苏格拉底号的人工智能。”

过了好几分钟,阿洛伊斯迟钝的脑细胞才从记忆库里搜索出“贝雅特丽齐”这个名字。没错,她是新雅典的三个人工智能之一,以但丁《神曲》中那位引导诗人进入天堂的美丽天使命名。

她说这里是苏格拉底号?新雅典的三艘航母之一?

“我……怎么会在这里?”

“您在战斗中身受重伤,”人工智能解释道,“刚好苏格拉底号从附近路过,于是救下了您。”

阿洛伊斯隐隐约约想起自己昏迷前看见的巨型飞船。“那我的同伴们呢?”他问,“船长呢?胡安娜呢?她也被救了吗?她怎么样?”

贝雅特丽齐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被察觉的悲伤。“您受伤很重,”她忽略了关于胡安娜的问题,这让阿洛伊斯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您需要休息。等您的伤势痊愈,我会告诉您一切的。”

“不!我现在就要知道!”他怒吼,捶打着面前的透明舱盖,舱盖却坚若磐石,纹丝不动。少女人工智能的投影蓦然消失。阿洛伊斯闻到了一丝香甜的味道,接着四肢变得无比沉重,力量从身体里溜走,眼皮也仿佛有千钧重。他想,他这是躺在治疗液里,他们肯定往里面掺了什么镇静剂。他连反抗都做不到,又昏睡过去。

这次他没有做梦。

再次醒来时,身上的疼痛几乎全部消失了,精神却很萎靡,根本不想动弹。治疗液依然充盈在四周,看来苏格拉底号的医生们暂时没有让他出舱的打算。

“贝雅特丽齐?”阿洛伊斯试着呼唤少女人工智能的名字。

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紫色长发,繁复的学者长袍,正是雷欧纳德。

“你醒了。”雷欧一点好脸色也没有,似乎他侥幸活下来是件根本不值得庆祝的事一样。

“雷欧?”阿洛伊斯十分讶异,“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们从你身上搜出了晶片。”雷欧闷闷地回答,“我现在被搭载在这船上了。”他恼怒地挥了挥手,“跟个磨磨唧唧的女人一起!”

他指的大概是贝雅特丽齐。

“雷欧,其他人怎么样?”阿洛伊斯问出了一直盘桓在心头的问题,“约书亚呢?船长呢?”

“约书亚没事。”雷欧比贝雅特丽齐老实多了,“大家都没事……除了船长。”

阿洛伊斯浑身颤栗。“船长她……她怎么了?她受伤了吗?还是……”

“别问。”雷欧打断他,“别说了。什么都别说。”

阿洛伊斯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治疗液充满了他的肺部。他想放声大哭,却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这不可能。船长怎么可能死呢?她是胡安娜·拜格雷尔,是银河的不败神话,她怎么会死呢!

阿洛伊斯希望这只不过是自己众多噩梦中的一个,他瞪着雷欧,希望从后者脸上看出一星半点儿说谎的痕迹,他希望雷欧会突然大笑“哈哈这种话你也相信”,他希望胡安娜能突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毫不留情地嘲笑他的天真……

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

他头疼欲裂,在带有镇静作用的治疗液里又睡去了。期间他醒来了几次,恍惚听见周围有人声,但他无力去确认那究竟是什么人,他们在说什么话。

这样浑浑噩噩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当阿洛伊斯不知第几次从梦中醒来时,发现治疗舱的盖子已经打开了,他直挺挺地躺在平台上,身上穿着一件无袖的病服。枕头旁边整整齐齐叠着一套衣服,不是他的。

他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活动了一下腰椎,发现已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了。

雷欧双手抄在袖子里,出现在他旁边,吓了他一跳。

“正打算来叫醒你呢。”人工智能面无表情地说,“既然醒了就下来走走吧。”

阿洛伊斯赤脚踩上地板,冰凉冰凉的。站起来之后他一阵头晕目眩,差点又跌回平台上,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雷欧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当心。”他说,“你还有些贫血。”

“嗯。”阿洛伊斯稳住身体,等眩晕消退后拿起旁边叠好的衣服,在身上比了比,尺寸正好,想必是苏格拉底号特意为他准备的。穿上后他发现那衣服原来是件长袍,和雷欧身上的很相似,但式样简洁了许多。

“跟我来,有人在等你。”

跟着雷欧离开治疗间后,出现在面前的是一条圆形的通道,通道尽头伫立着一扇圆形大门。雷欧走到门前,回头瞥了阿洛伊斯一眼,像在催促他快点跟上。

“是谁在等我?”阿洛伊斯忐忑不安地来到他身边。

雷欧露出了自分别后的第一个笑容:“当然是你最想见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今晚有二更=w=

第七十七章

圆形大门从中裂开一条缝,向两边滑开。门后是一个球形房间,也许是为了在失重空间里保持船体平衡而设计的。

房间里有个人正困兽般焦虑地踱着步,银色的头发滑到他肩上,他烦躁地将它们撩到耳后。听见开门的声音,他讶异地转过头来,怔了几秒,接着飞奔过来。

“阿洛伊斯!”他紧紧拥住伤病初愈的青年,恨不得将他揉碎在怀里,“你还活着……太好了,你没事……”

“我没事……”阿洛伊斯喃喃道。他感觉到了约书亚手臂的力度和怀抱的温暖,这让他冰冷的身体渐渐有了暖意,像一股暖流融化了冬日的坚冰,让血液重新在血管里奔腾起来。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是活下来了。

他搂住约书亚的后背,抬起头去亲吻对方的嘴唇。杀手激动地回应他,含住他的舌头不停吮吸,霸道地夺取他的呼吸。直到阿洛伊斯快喘不过气,杀手才放开他。

“雷欧告诉我你受了重伤,”亲吻从嘴唇滑到脸颊,然后是颈项,“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都治好了……”阿洛伊斯仰起头,像猎物将最脆弱的咽喉露出给猛兽任意撕咬一样。

“真的吗?”约书亚在他耳边暧昧地呢喃,“得找个时间好好检查一下……”

眼看两个人就要滚作一团,雷欧故意重重咳了一声。“你们,注意一下场合。”他尴尬地移开视线,“会客室里还有很多人等着见阿洛伊斯呢,你收敛点儿。”

约书亚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手。

“很多人?”阿洛伊斯眨了眨眼睛,“大家都到苏格拉底号上来了?”

“嗯。”约书亚颔首,“我们半途险些被公爵的叛军拦截,幸好遇到了苏格拉底号。”说着他皱了一下眉,似乎获救不但不值得庆幸,反而是件祸事一样。

“怎么了?”阿洛伊斯察觉了他的不安,“你好像不太高兴?”

雷欧插|进他们之间。“新雅典远在十万光年之外,”他解释道,“相隔遥远,而且他们的航母从来不会离开母星半步。这次竟然派苏格拉底号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人工智能顿了顿,若有所指地瞄了银发杀手一眼,“他们是专程来找约书亚的。”

“为什么?”阿洛伊斯脱口问道。

“……谁知道呢。”约书亚含糊地答了一句。阿洛伊斯觉得他在隐瞒些什么,但还没等他追问下去,杀手就拽着他的胳膊将他往球形房间另一侧的门去了。雷欧无言地跟在他们身后。

房间另一侧的门连结着一个更大的球形舱室,比之前的房间宽敞许多,装饰得富丽堂皇,舒适豪华,与其说是会客室,更像一个奢华的沙龙。一进门,阿洛伊斯就听见人工智能贝雅特丽齐高亢的笑声,她正同一群人有声有色地说着什么,像一名出色的演说家,而她的听众正是幸存下来的寒夜之梦号船员。

他们到达的时候,贝雅特丽齐的演讲正好告一段落(阿洛伊斯怀疑她早知道他们要来,于是特意控制好了时间),她优雅地躬身行礼,转身望着阿洛伊斯他们所在的方向,于是听众们也跟着她转过头。

“天哪,阿洛伊斯!”最先叫出来的是厨师西莉亚,“你没事吧!”

人们这才如梦初醒,意识到他们的同伴幸运地生还了,现在就站在他们面前。伊布第一个走上前,给阿洛伊斯来了个熊抱,他差点被热情的机械师扑倒在地上。

“感谢上主,你平安无事!”机械师声音哽咽。

接着余下的人挨个上前拥抱阿洛伊斯,女孩们还依次亲吻他的脸颊,恶作剧似的朝约书亚做鬼脸。约书亚气鼓鼓地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胡安娜,好像船长什么事也没发生,依然好好地活在这世界上的什么地方似的。一念及此,阿洛伊斯心里的悲伤便更加强烈。他面前的这些人同胡安娜相处的时间更长,甚至有些人从一开始就追随在她左右。他们一定更加悲伤。但是大家都佯装愉快,将哀恸深埋在心底。

他们从不哀悼过去,他们只赞美未来。

同每个人都拥抱过一遍之后,约书亚不动声色地抓住阿洛伊斯的手,把他往背后扯了扯,像条贪婪的龙守护他心爱的财宝一样。

雷欧纳德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既然大家愉快地重逢了,那我们商量一下正事吧。诸位今后有什么打算?”

他话音刚落,众人脸上都浮现出沮丧的神色。他们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拖一天是一天,仿佛只要一直拖延下去,就能将胡安娜阵亡这件事永远遗忘一样。然而终有一日他们必须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

“我已经通知了米兰图。”贝雅特丽齐用清亮的声音说,“那边暂时没有回应,我想他们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这个……噩耗。”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陈述,“我想在那边的雷欧纳德应该能很好地安抚众人的情绪。”

“……这可不一定。”雷欧嘟囔了一句。

“苏格拉底号可以腾出一艘小型飞船,送各位回米兰图去。”贝雅特丽齐又道,“各位尽管放心,即便是再穷凶极恶的叛贼也不敢袭击新雅典的船只。”

会客室里响起了一阵低沉的议论声。大家面面相觑,莫衷一是,最后只能求助地望向雷欧。当胡安娜还活着的时候,她是暗夜仕女号无可争议的主人,而传达她命令、同时作为顾问提供建议的雷欧纳德则更像暗夜仕女号本体的化身;同时他也是米兰图的服务者,当胡安娜不在星球的时候,代替她行使领袖的权利。

当胡安娜离去的时候,雷欧便成为了大家的主心骨。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本来应为人类服务的人工智能却不得不替人类下决定,这让他着实为难了一阵。

“我们回米兰图。”他说,“剩下的事……回去之后再说。”

这无疑也是现在所能做出的最佳决定了。没有人提出反对。

“我这就去通知工作人员准备船只。”贝雅特丽齐说,“不过有一点必须告知各位。”她优雅地转向约书亚,“请约书亚·普朗克先生务必随苏格拉底号去一趟新雅典。要知道我们不远万里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寻找您而已。花费如此人力物力,绝不可无功而返。”

约书亚别过头,悄悄握紧了阿洛伊斯的手。

“那里已经没有我认识的人了。”他严厉地说,“我和新雅典没有什么关系。”

“您这样说可真教人伤心。”贝雅特丽齐掩住嘴角,“正是您的老师——前执政官乔尔乔内阁下命令我们前来寻找您的。”

杀手露出一抹惊讶神色:“怎么可能!他不是……”

“乔尔乔内阁下通过基因改造和冷冻舱,努力地活到了今天,”金发少女柔声道,“他一直梦想着能迎来迟到的凯斯特,或是您。您不想去见见乔尔乔内阁下吗?”

约书亚默不作声,脸色阴沉。他紧紧攥着阿洛伊斯的手,让后者知晓了他内心正激烈挣扎着。虽然不知道乔尔乔内是谁,他和约书亚又有什么牵扯,但直觉告诉阿洛伊斯他们关系匪浅,不惜出动新雅典的航母,跨越十万光年只为寻找一个人。

他凑近杀手耳边,小声说:“约书亚,我和你一起去。”

约书亚好像更不乐意了。“这跟你又没关系。”他咕哝道。

“没错。”贝雅特丽齐歪着脑袋,“我们要找的是约书亚·普朗克,不是其他什么人。”

杀手对她怒目而视,黑金色的眸子仿佛自炼狱中迸射的火焰,人工智能被那一瞬间的怒火惊得倒退了一步,她的危机逻辑计算器险些发出警报。

“他可不是‘其他什么人’。”约书亚冷冷宣示道,“这是我的家属。”

金发少女双肩颤抖,愤愤地移开视线:“多、多带一个人也不是不可以……”

约书亚这才骄傲地妥协:“我去新雅典,和阿洛伊斯一起。”

伊布·笛卡尔怯生生地插|进来:“你们不回米兰图了吗?”

“当然回去。只不过……稍微绕一下远路罢了。”

“那还真是‘一不小心’绕了个大圈。”贝雅特丽齐讽刺地说。被约书亚一瞪,她又悻悻地缩了缩脖子。

标准历1416年10月,在后世学生的眼里这是个令人愤慨的月份,因为他们的历史考试总是绕不过这个特殊的时间段。1416年10月,温内特公爵举起了反叛的旗帜;“疯女王”胡安娜·拜格雷尔如流星般陨落,银河的“神话时代”在此终结;而一艘来自新雅典的飞船悄然神秘地出现在帝国的边境,正全速驶回母星。此刻尚无人知道它出现在此的目的是什么,等数千年后,历史学家们或许会翻开文献,从它的航行日志和跃迁轨迹中推测它的使命。他们会惊讶地发现,乘客名单里有几个熟悉的名字,在历史书中,这些名字都散发着无与伦比的不朽光辉。

作者有话要说:《星尘深处》的前篇《无尽的逃亡》到这里就结束了,接下来后篇《赤鹰之旗下》华丽登场!更多的人物,更恢宏的银河画卷即将展开!请大家继续支持我,谢谢=3=

关于胡安娜:

胡安娜是死透了,不可能复活,她和公主已经be了。

关于胡安娜之死,早在《星尘深处》还没写出来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这个故事最先的构思就是称霸银河的女海盗死后,他的两个部下加入了公主所率领的王师,同叛军战斗的故事。后来改着改着,就把原本打算作为“前传”的内容变成了现在的《星尘深处》。

写文的时候因为早就打算让胡安娜死了,所以忍不住把她越写越好,越写越完美,想把最潇洒最华丽的描写都给她。

……………………人家就是喜欢美御姐。

关于公主和胡安娜,有一个番外,它的大纲也比星尘要早很久写出来……因为涉及许多剧透,等星尘完结,再把番外放出来。=v=

胡安娜戎马一生,战死沙场是她最好的归宿。她肯定不希望大家哭哭啼啼地为她哀悼——活下来的人们,当歌颂她的名字!

另外其实之前为胡安娜便当埋过很多伏笔,比如胡安娜带约书亚和阿洛伊斯逃狱的时候,有这样一段描述:

阿洛伊斯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画面,星光下,女人被风扬起的红发仿若飘动的火焰,又像一面【猎猎飞扬的染血旗帜】。

再比如胡安娜去赌场接任务的时候有这样一段描述:

一群缤纷的齐里尼热带鱼从胡安娜脚下游过。她盯着光滑可鉴的地板,在上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倒影中的女人有一张苍白的脸,被包裹在赤红的发丝里,仿若浸于鲜血之中。】

这么明显的便当暗示呀!!!!!!

和公主唱歌那段就是正式死亡flag了,所以说同志们,不是作者突发奇想搞死了胡安娜,是她天生红颜薄命相(殴

幕间四

菲尔特穿过女王寝殿的重重帘幕,不出所料在洒满阳光的庭院里找到了女王陛下。

女王诺雅一世坐在榆树下的长椅上,手里捧着她的通讯终端,但是她并未看着终端,而是凝视着不远处的草地。一阵风吹来,树枝轻轻摇动,阳光透过枝叶间隙投下的光斑也随之晃动,在女王黑色的长裙上摇曳不止。

菲尔特是女王的贴身侍女,侍奉她已经超过三十年了。她知道女王此刻又沉湎于记忆中无法自拔了。当公主殿下和王子殿下尚年幼时,他们便常在那块草地上追逐嬉戏,而女王就坐在她现在的位置微笑地注视他们。多少年过去,两位殿下已经长大成人,再不会在母亲面前游戏了,但对于母亲来说,他们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孩子。甚至连菲尔特有时都恍惚有种错觉,好像年幼的殿下们的身影依然在草地上玩耍。

她眨了眨眼,确定孩子们的身影只不过是因为阳光过于炫目而产生的错觉,之后快步走进诺雅一世,行了个屈膝礼。

“陛下,礼服已经准备好了,请您回寝殿更衣吧。”

女王默不作声,依旧盯着阳光下的草地。菲尔特以为她没听清,于是又说:“安诺特殿下的婚礼三小时后就开始了,您再不更衣可就来不及了。”

女王这才收回视线,眼睛在菲尔特脸上打了个转,又低头去看手上的通讯终端。菲尔特不用想就知道,陛下方才肯定又在看过去的信件了。只瞥了一眼开头,她就知道,这封是梅朵娜女侯爵写给陛下的信。两人是表姐妹,当女侯爵远嫁后,她们只能信件往来。这封信写与大约二十年前,菲尔特犹记得那时阿尔薇拉公主刚刚出生不久,女王不幸出了场车祸,身受重伤,于是梅朵娜女侯爵写信来慰问她。

那封信的开头是这样的——

亲爱的诺雅:

你出车祸了!天哪,怎么会这样!我听新闻里说你出事了,还不相信!真希望我能立刻飞到你身边!怎么会发生这样离谱的事呢?真的只是事故吗?是不是有人要蓄意谋害你?天哪,如果当时我在你身边就好了……

语气激烈异常。梅朵娜女侯爵是个坚毅勇敢的女子,说话喜欢直来直往,不过在书信里至少会使用谨慎文雅的措辞,看来写这封信的时候她真的很慌乱。她的慌乱是有道理的,在那场车祸里,女王险些就丧命了,幸好上主保佑帝国,让她活了下来。不过自那以后,女王就性情大变——从前她是位勤政爱民的统治者,也是位温柔的妻子、慈祥的母亲;后来她变得孤僻自闭,多愁善感,对政务也不闻不问,全部丢给了宰相和众臣,同丈夫的关系也一天天恶化,即使索瑞亲王在外寻花问柳,女王也置之不理,不但不去阻止他,反而躲进深宫里,再不和他见面。只有在梅朵娜和她丈夫去世后,她才短暂地恢复了一段时间,将表姐妹的儿子达雷斯接到皇宫里居住,悉心照顾这父母双亡的可怜孩子。

不过当达雷斯和两位殿下一天天长大,女王又回到了曾经那种孤僻的状态。菲尔特不明白她究竟是怎么了,也不敢妄加猜测,只能尽自己所能照顾好女王的生活起居,让她过得舒适安心。

今天可是个大喜的日子,安诺特殿下要结婚了,他的新娘是宰相大人的孙女,据说虽然相貌平平,但性格温柔,又有教养学识,是能与王室相配的出众女子。菲尔特也明白,和格林华德家联姻,会导致朝政进一步被宰相把持,但她看着安诺特殿下长大,看着他从一个小男孩变成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的青年,现在他要同一位优秀的姑娘结婚了,菲尔特心里由衷为他感到高兴。她希望美满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能让殿下忘记过去的伤痛,重拾自信,成为合格的帝国继承人。

女王陛下则似乎不太开心。当然,她几乎没有什么开心的时候。

“礼服准备好了?”她问,声音轻柔,有气无力,好像她自二十年前的那场车祸起就再没恢复过来一样。

“是的。”菲尔特回答,“是霍华德先生新设计的,专门为今天的婚礼而制作的礼服,一定非常适合您。”霍华德先生是王室专用的服装设计师。

女王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又问:“和以前一样,是黑色的?”

“是的,陛下。”

女王一直偏爱穿黑色衣服,外出时还常常戴一顶黑色礼貌,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正在服丧,或者是位寡妇呢。菲尔特不理解陛下的爱好,不过只要陛下喜欢,就算她穿泳衣上街,菲尔特也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诺亚一世微微蹙眉,似乎对这个答案不怎么满意。

“今天要去参加安诺特的婚礼,穿一身黑怎么行呢。”好像几十年之后女王才发现自己的爱好不太喜庆,“我记得我有一件香槟色的礼服,曾经在梅朵娜的婚礼上穿过。它还在吗?”

菲尔特想起了那件礼服。上主啊,梅朵娜殿下的婚礼都是快三十年前的事了,那件礼服还找的到吗?

“呃,应该是在的……”她犹豫地说,“只是不知能否找到……”

“那就快去找。”女王说,“我要穿着它去参加婚礼。快点,不然就来不及了。”

“遵命,陛下。”菲尔特连忙行礼,转身赶回寝殿,吩咐她手下的侍女们翻箱倒柜,寻找那件陈旧的礼服。结果比她预想地容易许多,礼服很快就找到了。陛下从前的衣物都被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专门柜子里,定期拿出来清洗。那件香槟色的礼服仍然完好,虽然看起来有些旧,不过样式优美华丽,即使过了几十年也依旧不落伍,如果再搭配一条披肩,足以掩盖它上面的一些陈旧痕迹。

菲尔特命人将礼服盛在一只木匣子里,端着匣子回到庭院中。

“陛下,礼服已经找到了。”

女王抬起一只手,轻抚衣物的表面,好像在爱抚自己的孩子。“没想到,都这么多年了……”她喃喃道。

“陛下,请快更衣吧。”菲尔特再度催促。

女王这次没有拒绝,跟着她回到寝殿的更衣室中。已经有众多侍女待在那里,等着为陛下梳洗打扮。女王一进屋,立刻有侍女为她脱下外套,打理头发,打磨指甲。菲尔特亲自帮她穿上那件香槟色的礼服。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礼服依然合身,女王的身材没有多少改变。穿着完毕后,诺雅一世仿佛年轻了十岁,镜中的她是那样高贵优雅、雍容华贵,年轻时的美貌经过岁月的打磨,变得成熟内敛,但依旧散发着迷人的光彩。

菲尔特又找来一条搭配礼服的披肩。女王看见披肩,便惊讶地合不拢嘴。“天哪,我都快把它忘了。”她捧起披肩,双手不断颤抖,“这不是梅朵娜织给我的那一条吗?”

“正是,陛下。”

女王将披肩紧紧按在胸前,双眼紧闭,似乎沉醉在找到重要物品的喜悦里,又恍如想起了姐妹的离去而忧伤不已。

“不……”过了好久,女王才吐出一个字,“不,这是恶兆。”

“什么?”菲尔特问,“什么恶兆?”

“我记得刚刚收到梅朵娜寄来的披肩后,立刻就接到她丈夫战死的消息了。”女王深吸一口气,“我记得我第一次披着这条披肩出去散步,回来后你们就告诉我,梅朵娜自杀了。”

“陛下……”

“这是恶兆……”女王猛地摇头,“快把它收走!不,烧掉!把它烧掉!别让我再看见它!”

菲尔特不明白为何陛下突然就发怒了。在她看来这些只不过是巧合而已,女王却迷信地相信这是恶兆。想必是这些年的不幸生活让她疑神疑鬼起来。

“好吧陛下,那么就换一条披肩……”

菲尔特尚未说完,更衣室的门便被“砰”的一声推开,一名侍从慌慌张张闯进来,气喘吁吁道:“陛下……不好了!不好了!”

侍女们惊叫一声,拉起帘幕,遮住女王陛下的身影。菲尔特走上前,训斥道:“陛下正在更衣,你怎么能擅自闯入呢!真是罪该万死!”

侍从垂下头:“非……非常抱歉,菲尔特大人,但是事情紧急……”

女王的声音从帘幕后传来:“让他说下去,菲尔特。发生了什么事?”

得到陛下的应允,侍从惶恐地说:“是安诺特殿下!殿下他……自杀了!”

“什么?!”

更衣室里一片哗然,菲尔特更是难以置信地捂住嘴。“这不可能!”她高声道,“荒谬!今天是殿下大喜的日子,他怎么会……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婚礼会场传来的消息,外面已经乱套了!”侍从被吓得快哭出来了,“殿下吞枪自杀,医生赶到的时候已经……已经……”

菲尔特倒抽一口冷气,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在她昏迷之前听到的最后声音,是帘幕后女王的一声轻叹。

“是么,”女王的语气似乎一点儿也不惊讶,“安诺特他……他比我勇敢。”

作者有话要说:总觉得你们好像误会了什么……女王不百合啊……她跟达雷斯的妈妈只是单纯的好姐妹而已,真的,看我真诚的双眼@[emailprotected]

第七十八章

“诸位尊贵的客人们,欢迎来到新雅典。”

随着贝雅特丽齐清亮的声音,飞船四壁忽然变成透明色,新雅典城邦的壮丽美景映入眼帘。高低错落的石质建筑宛如众星拱月般拱卫着城邦的核心——新雅典学院。学院依山而建,仿若大地上突起的波涛,而悬浮于天空中的巨型全息时钟则笼罩着学院,好像一顶光芒万丈的宝冠。

阿洛伊斯惊讶地盯着脚下——透明的地板令城邦的景色一览无余。他看见了数以千计的学校和研究所,它们披着银色的光辉静静伫立在葱翠的树林中。这里是全银河系的科技中心,拥有其他星球难以匹敌的尖端技术。这里也是第三批地球遗民模仿故园而建造的圣地,不论是大地尽头蔚蓝的海洋还是融合了古地球各种建筑风格的房屋,没有一处不流露出遗民们对故乡的怀念。

阿洛伊斯不禁偷偷去看约书亚。后者脸上毫无表情,仿佛新雅典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似的。他是那么平静,就连见到宏伟的学院时理应露出的讶异表情也没有——根本是佯装镇定。一路上阿洛伊斯都在暗自揣测约书亚和新雅典之间有什么关系,能让学院动用航母来寻找他。他做出了诸多猜测,其中最离谱的莫过于约书亚杀了新雅典的哪位高官,正被学院追杀呢。他无数次想直接去向约书亚问清答案,却又退缩了。

如果约书亚想让他知道,他会主动来说的。但他没有这样做,说明他不想让阿洛伊斯知晓其中的秘辛。所以阿洛伊斯干脆不去问。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然而人类的好奇心是永无止境的。越是遮遮掩掩,越是惹人怀疑。这份好奇在踏上新雅典土地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新雅典宇宙港是两座高耸入云的高塔,塔身上突出长短不一的平台,正是供飞船停靠的泊位。苏格拉底号像一名巨人般悬停在高塔上方,占用了最高的泊位。太阳照射在她浅灰色的表面上,反射出淡淡的光,使她看起来就像某种古怪而宏伟的史前遗迹;而她则在地面投下了浓重的阴影,引来高塔下人群的一阵惊呼。

巡游归来的苏格拉底号受到了隆重的欢迎,连宇宙港塔都将自己黑色的外壁换成了五彩斑斓的颜色,以庆祝飞船归来。然而贝雅特丽齐显然不想让两位特殊的客人受到太多关注,在其他船员们从正规通道下船,同家人们相聚时,少女人工智能带着约书亚和阿洛伊斯从特别逃生通道进入塔内。迎接他们的是一位身穿墨绿色长袍的年轻女士,戴着一副半框眼镜,看起来像位秘书。

“日安,贝雅特丽齐。”年轻女士向人工智能微微颔首,行了个礼。

“让我介绍一下,”贝雅特丽齐回过头,朝约书亚比了个手势,“这位就是乔尔乔内阁下要找的人——约书亚·普朗克先生。”

绿衣女士微笑着同约书亚握手:“莉娜·安东廷娜。”接着她转向阿洛伊斯,“这位想必就是阿洛伊斯·拉格朗日先生?”

阿洛伊斯挑起一边眉毛。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名了?“我是。”他也礼貌地和莉娜握手,“您知道我?”

“当然,久仰您的大名。”莉娜没有说更多,而是摊开双手,“鉴于两位的身份,你们到新雅典的行程完全是保密的,无法通过正规渠道迎接两位,实在是非常抱歉。”

“无妨。”约书亚扬起下颌,“我只想快点见到乔尔乔内老师。”

“这是当然。他也迫切期待与您会面。”说完,莉娜朝贝雅特丽齐使了个眼色,人工智能识趣地自动消失,而莉娜则代替她担当起向导的职务。她领阿洛伊斯和约书亚来到高塔另一端的停机坪,这里有一艘小型的刚朵拉正在候命。

“请吧。”莉娜撩起长袍的下摆,跳进驾驶座,“还未自我介绍呢。我在新雅典学院担任院长的秘书,同时也为乔尔乔内阁下服务。”

约书亚跳上后座,将阿洛伊斯一把拉上来。

“老师现在怎么样?”他问。

“您亲眼见到就知道了。”莉娜启动刚朵拉,小艇箭一般冲出停机坪,疾速下降。

陡然的失重感让阿洛伊斯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位秘书小姐看起来大方稳重,驾驶风格却这么豪放。

清凉的风灌进舱中,让穿着单薄长袍的阿洛伊斯打了个寒战。他往后缩了缩,旋即被揽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约书亚环住他的肩膀,将他搂近身边,凑到他耳畔说:“如果这里不是新雅典,我真以为自己被骗进了一个什么陷阱里。”

他温柔的气息拂在阿洛伊斯耳边,感觉痒痒的。“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害怕吗?”

“跟你在一起就不怕了。”说罢他用另一只手握住阿洛伊斯的手指。

莉娜从后视镜里看见偎依在一起的两人,露出一抹会心的笑。

刚朵拉驶入新雅典学院中心,在第三温室附近的停车场里降落。

莉娜领着两人走进温室中。同外面偏凉的气温不同,温室里常年保持在二十三摄氏度,对人体最舒适的温度。一进入温室,阿洛伊斯身上的含义便瞬间被驱散了,像从深秋走进了暖春。他舒展了一下四肢,转过身想对女秘书赞美一下温室的环境,却被一只突然从树丛里飞出的巨大蝴蝶吓了一跳。

蝴蝶拍打翅膀,从约书亚头顶掠过,盘旋了几圈,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乔尔乔内阁下就在前面。”莉娜双手拢在袖中,欠了欠身,表示自己就留在这里等候。

约书亚轻轻拂开蝴蝶,牵住阿洛伊斯的手,往茂盛的树丛中走去。脚下是一条鹅卵石小路,路两边垂着白色的花。前方的树林雾一般青青葱葱,隐约能听见清脆的鸟鸣和潺潺流水声。

在这样浓郁茂密的树林里,阿洛伊斯极为茫然,完全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只能任由约书亚牵着。约书亚脚步不停,似乎对这里非常熟悉,像走过了无数遍,对每一颗树、每一朵花、每一颗石子都了如指掌。

穿过一簇盛放的花,眼前豁然开朗,鹅卵石小路在前方汇成一个小小的广场,阳光透过温室的菱形窗,洒在地面上。广场边刚好有一棵枝叶繁茂的橡树,遮住了些许阳光,使它不至于太过炽烈。树下摆着一张躺椅和一张猫脚桌,桌上放着一套精美的茶具,椅上则躺着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老人双目紧闭,仿佛正在沉睡。听见有脚步声接近,他猛然睁开眼睛,好像早就在此等候一般,等了无数世纪,终于在此刻等到了他要见的人。

老人盯着走近的约书亚,起初一动不动,当发现来者的相貌是如此熟悉后,他惊异地张开嘴,喉头颤抖,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手背上青筋毕露,松弛的皮肤挂在苍老的骨骼上,像一块饱经风沙侵蚀的岩石。

“凯……凯……”老人费了半天力气,才发出一个不成调的音节,声音哽咽,仿若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又如遭逢了极大的喜悦。

约书亚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捧住老人的手,似一名虔诚的信徒向神父致礼一般。

“凯斯特……是你吗?”老人声音沙哑,灰色的眼眸中溢满了激动的泪水,“我终于……我终于……”

“不。”约书亚柔声道,“我不是凯斯特。老师,乔尔乔内老师,您仔细看看,请您仔细看看,请您看看——我是谁?”

第七十九章

“我是谁?”

老人双目圆瞪,十分茫然,好像眼前的一切都如梦幻般虚无缥缈。他细细打量面前的这位年轻人,从头到脚,从每一根头发到衣服上的每一条褶皱,恨不得自己化身为轨道扫描仪,将这年轻人从内到外都扫描一遍。

好像过了几百年,老人才犹豫地、不自信地吐出他的结论:“你是……约书亚?”

约书亚点点头,嘴角绽开一抹笑容。

老人更加惊讶了。他颤抖地拍了拍约书亚的头顶,以确定面前的的确是一个大活人,而不是全息幻影。“天哪,天哪,我的上主,真的是你,孩子,真的是你……”

“是的,真的是我。”

“孩子,你……你长大了,”老人低下头,用袖子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我差点没认出你,你长大后和凯斯特真是像,简直一模一样……”说着,他激动地抱住约书亚,像一位父亲拥抱他久未谋面的儿子一样,“上次见到你,你还是个小孩子,现在已经……已经长这么大了……”他肩膀颤抖,像在恸哭,“真是太久没见面了……太久了……”

“是啊。真的过了太久。”约书亚轻声说,“不过我还是见到您了,老师。如果不是遇到新雅典的飞船,我还以为您已经……”

“我一直在等待。”老人回答,“我相信凯斯特,相信你们终有一天会离开地球,来到殖民地。我还不肯去见上主他老人家呀。”说着,老人顽皮地笑了出来,“只有你一个人吗?凯斯特呢?他没有来吗?”

约书亚的表情瞬间黯淡了一下。“他没有来。他留在地球了。”

“……是吗。”老人垂下眼睛。如果凯斯特没有到殖民地,而是留守母星,那么他恐怕早就过世了,早在第三批遗民到达殖民地前,他的骨灰就漂在了古地球的海洋里,历经千百年,同他挚爱的星球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那你呢,我的孩子,”老人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到达殖民地的?”

“十几年前,我记不清了……”约书亚语焉不详地回答,“因为在冷冻舱里待了太久,记忆都混乱了。”

“为什么不来新雅典呢?”

“我迟了两百多年。”约书亚说,“我以为新雅典已经没有我认识的人了。就算来到这里也没有意义,只是徒增伤感而已。”

老人十分理解地点点头:“这些年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冷冻睡眠中度过的,偶尔醒来时听秘书的报告,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外面已经发生了那么多变化,每一次醒来都觉得物是人非。”他又摇摇头,像要驱散这伤感的气氛,“算了,不提这些。约书亚,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

“还算……可以吧。”约书亚眨了眨眼睛,忽然很羞涩地说,“对了,老师,有个人要向介绍给您……”

他站起身,回头做了个手势,让阿洛伊斯上前来。之前阿洛伊斯都躲在一丛紫藤萝后面,像个可疑的跟踪狂一样窥视老人和约书亚的重逢。从他们的对话里,他隐隐得知约书亚身份非凡,来自早已覆灭的古地球,同新雅典的前执政官乔尔乔内是旧识,还有那个凯斯特,他和约书亚是什么关系?这些疑问盘桓在心头,如一朵阴暗的乌云笼罩着阿洛伊斯的内心。他感觉很不舒服,仿佛面前有一堵无形的墙壁,将他排除在外了。虽然他认为恋人之间不必毫无隐藏,连每一件事都要告知彼此,然而约书亚对他隐瞒了太多事情,连这点信任都不肯给他。这让阿洛伊斯有些失望。

现在他让他过去。好吧,好吧,反正他早就习惯了随叫随到,任人差遣。他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试图表达自己对新雅典前任领袖的敬意,快步走到约书亚身边。

“阿洛伊斯,我来为你介绍,这位是——”约书亚拉住他的手,郑重地将他推到老人面前,“新雅典的第一任执政官,也是我的老师,乔尔乔内。”

阿洛伊斯弯下腰,向老人鞠了个躬,自己都觉得自己笑得非常僵硬。

“这位是……”约书亚顿了顿,扭过头盯着地面,声音小了许多,“他叫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是我的……我的……”接下来的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叫,连阿洛伊斯都听不清他在咕哝些什么,更别提年老耳背的乔尔乔内阁下了。

阿洛伊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约书亚即便在胡安娜和贝雅特丽齐面前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宣称“这是我的家属”,怎么到了乔尔乔内阁下面前突然就畏畏缩缩起来了呢?

不过世界上有些事是不需要言语就可以表达的。当乔尔乔内看见两人紧握的双手,还有约书亚不同寻常、支支吾吾的态度时,通达世故的老人立即明白了一切。刹那间,他心中涌出许多感慨,多年不见的学生终于回来了,不但从青涩少年成长为俊朗优秀的青年,还带回了恋人,这令老人既感到欣喜,又有些感伤。

他摆摆手,示意约书亚不用再勉强了,自己什么都明白。年轻真是好啊。他想。年轻人有足够的时间,还来得及去爱,来得及去追求,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没有什么是不可挽回的。不像他,错过了太多,直到暮年,才学会后悔和遗憾。

“既然遇到了喜欢的人,就要好好珍惜。”他对约书亚说,“啊……我是不是该补份礼物给你们?”

“不用了!”约书亚和阿洛伊斯齐声道。两人对视一眼,又同时低下头,脸颊绯红。

乔尔乔内无奈地微笑。

约书亚干咳两声,尴尬地松开手。“那个,阿洛伊斯,我有些话想单独和老师说,能不能请你……”

阿洛伊斯翻了个白眼。难道还有什么是他不该知道的吗?好吧,好吧,他回避就是了。“我出去找莉娜小姐。”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很快就消失在花丛和树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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