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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得薄情 一

「萧令瑀。」

「萧、令、瑀。」

刻意的念法,彷佛每一个字都在齿间被碾磨过千万次,吐出来时又被怒气拼凑,略显破碎地压着有些沈闷的午後,送水的待桐为此跌了一只白玉盏,一地碎玉终惹得萧令瑀抬起头来,一双细长眼眸望向朱九郎,後者躺在镂花窗台上,左翻右翻,硬是了得地挂在上面,被呼唤的男人怎麽也盼不到掉下来的那一声响。

应该命人把窗台拆了。

「萧令瑀!」翻到另一边的朱九郎终於又翻回来,正好对上萧令瑀冷冷眼眸,他也不怕,就这麽直直地与他对望,打从他来的第二天,萧令瑀就让人把那张桌子搬得离窗台更远了。「我闷死了。」

再一次听见这四个字,萧令瑀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收回目光,又重新低头去批他的折子,朱九郎见状又嚷嚷起来。「我闷死了闷死了闷死了!」

萧令瑀笔尖微抖,一个知字硬生生歪了长长一撇,他终於放下笔,自待桐捧着的条盘上接过清水,他点点头,待桐会意退下,书房内仅剩下他与朱九郎,他还没抬眼,窗台那儿又传来声音。

「萧令瑀,你怎麽都不闷?你每天就是从寝g走到书房再从书房走回寝g,明天又从寝g走到书房再走回寝g!这麽一成不变的行程那些刺客还会失手简直就是蠢到家了!」不知是气愤还是怎麽,他自窗台爬了起来,重重地踏在总是一尘不染的地面上。

第一天他觉得新鲜、第二天他觉得有趣、第三天他开始疑惑,这个疑惑一路延续十来天,同样的路线他闭着眼睛都会走了,几乎连萧令瑀踏出去的步数都数了记下来,见鬼的是这男人连步伐都不大不小、不快不慢,始终如一。

犹有甚者,他连表情都一模一样!

沉默延续了一段时间,朱九郎从埋着脸的手掌里睁开一只眼睛,自指缝里看向远远坐着的萧令瑀,他仍端着那只水杯,他注意到萧令瑀总是会持续一个动作很久很久,使他多数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一尊毫无人味的雕像,然後,萧令瑀会突然动作,那一瞬间就像是雕像活了过来,这大抵是半个月来唯一没让朱九郎感到腻烦的景象。

萧令瑀将白玉盏放回桌面,开口说了两个字:「花园。」

他每日申时皆会到花园亭内烹茶。

朱九郎叹了一口气。「对,还有花园。」那个又大又美但萧令瑀总是只会走到凉亭然後再走原路回来的王g花园。

萧令瑀偏头看向桌上堆叠的折子,伸出的手似乎本要拿起水杯,但又转个方向拿起其中一本,看着他的动作,朱九郎无奈地倒回窗台翻来覆去念着同样三个字,没多久,萧令瑀放下奏折,正对上一双滴溜溜转着的眼睛,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的朱九郎正无声无息地趴在他的桌前,就在两只玉碟中间。

「都没有刺客。」朱九郎盯着他看,良久,又问:「萧令瑀,你在想什麽?」

「暗林。」

听见这两个字,朱九郎翻了个大白眼。「林主当时说什麽你要个高手来当贴身侍卫,我还当情况多麽紧急,结果呢?」

太后一反常态,齐国王g近日风平浪静。

「没错,风平浪静!」朱九郎摇摇头,又叹了一口气。「萧令瑀,我很贵的耶,你有金山银山也不是这种花法。」

库房里金银堆叠,他不在乎。

「早知是这麽闷的任务我就不接了。养条狗也要出去跑一跑啊!」

萧令瑀伸出手,还没碰到奏折,朱九郎已捞过了杯子放到他面前。「你要拿的是这个。」

端起他自待桐手上接过後至今仍未沾唇的白玉盏,甘洌的清水滑过咽喉,滋润了确实有些乾渴的身体,他没有放下杯盏,只是抬眼看向朱九郎,後者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又要走回他的窗台,萧令瑀站起身的那瞬间,他立刻回头。

没有开口,萧令瑀走出书房,门外的待桐接过他手上的白玉盏以及他不知何时握在手上的另一本奏折,翻开看了几行便点头退下,转身吩咐什麽去了。朱九郎搔搔头,虽不知道究竟要作什麽,他还是亦步亦趋地跟着萧令瑀,男人走回寝g,在g人的侍候下换了一身衣裳,待桐很快的也来了,安安静静地什麽也没说,萧令瑀又走出去,这回他毫无迟疑地走向g门,然其不疾不徐的步履却让突然站到身前的朱九郎打断。

「你要出g?」

「是。」

朱九郎先是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而後整个脸庞都亮了起来,笑着大步往前迈,只差没催促萧令瑀再走快一点,g门外车马早已备妥,朱九郎看着萧令瑀走上马车,迟疑了一会儿,终究还是跃上一旁的马背,他实在是应该离萧令瑀近一点才对,可要他跟着一起坐到马车里也未免浪费了这样的好天气,他耸耸肩,就这麽策马跟在萧令瑀的车旁,车内一片安静,什麽吩咐都没有,朱九郎乐得东瞧西看,横竖他也不怕刺客,多来几个更好!

齐国风景是美,可一个人看久了也无趣,他又看向马车,一路上萧令瑀没发出半点声音,车帘依旧稳稳当当地垂着,偶尔随着马车的行进而飘动,只是怎麽也看不见萧令瑀的样子,那人八成端端正正地坐在中央,动也不动。朱九郎歪着头,他想萧令瑀压g不在意自己到底在外面做什麽,说不准把马给拉远一点都不会被发现……说起来他还真是第一次遇上这样的主子,暗林以往丢给他的什麽大主顾多半罗唆又难侍候,无一例外,这一回听到是个王爷,他是巴不得能跑多远有多远,偏偏让林主给逮了回去,好说歹说、威胁利诱,自己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接了,但说实话,这萧令瑀还真是出乎他的预料……勾起唇角,朱九郎愉悦地笑了。

马车在嗣河岸边停下,萧令瑀下了车,朱九郎照常跟在他身边,两名水督监拿着一卷大张图纸随着萧令瑀走,一面走一面解释当下水工进度,萧令瑀接了张图纸仔仔细细地观看,竟像是要自己好好想想似的,摆摆手让水督监及随从等在此候着,一旁倚树抱臂欣赏风景的朱九郎只能摇摇头跟上,但没过多久,他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这家伙又来了!

就见萧令瑀拿着图纸一直往堤岸上走,亏得这河堤也算齐国大工程,一路平稳没让他跌断条腿,但这一路走上去是要走到哪里?

争得薄情 二

拉住他仍不停的步伐,朱九郎笑问:「萧令瑀,你到底要走去哪里?」

停下脚步,萧令瑀楞了许久才自图纸上抬起头来,他有些茫然地看向四周,再偏头看向朱九郎,後者松开手,指了指早被他们抛在身後远到只剩一点的那群随从。「你走太远了。」

白色图纸衬着阳光,倒映着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庞,几乎连长长的睫毛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朱九郎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的脸,只见那双眼仍有些朦胧,像是还没搞清楚自己在哪里,而萧令瑀看回图纸、看着河堤,再望向远方已看不见的随从,最後,他又看回身边的朱九郎。

像是第一次发现青年比自己高了一点,萧令瑀略抬起头,这才与朱九郎四目相对。那张脸逆着阳光,他看不清晰,但他想,朱九郎应该在笑……奇怪的人,总是在笑,彷佛真的有什麽值得开心的事,自他进入齐g来到自己身边,这天地间便好似少了最後一点宁静,可他又想,这并不打紧。

「萧令瑀,你在想什麽?」

朱九郎总是这样问,其实很可笑,谁会说出心中真正所想?又有谁能完全理解另一个人?但他仅是沈默,没有回答朱九郎的问题,仍静静地看着信件上说比自己小上四岁的青年,後者饶负兴味,甚至是有些挑衅地迎着他的目光,一般人都会避开,可朱九郎显然不属於一般人。

曾有人说他的视线令人难受,他忘记是谁这样说过,却记得父皇慈爱地看着他的眼睛,说他的目光清澈明亮,甚至为此赐他一块东国进贡的剔透水玉,那水玉透亮得能让人看见另一头的一切,却是上下颠倒,他很喜欢,珍惜地放在书案上,偶尔他会将书册放在水玉旁,着迷地辨识着那些颠倒的文字,又或是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块水玉,贪看它倒映在地面的七彩纷呈。

那块水玉哪儿去了?他怎麽想不起来……

一滴水珠打上他手中的图纸,萧令瑀仍想着那块水玉,没有发现。朱九郎看看天空、又转头看看离得遥远的那群侍从,低笑一声,不由分说地扯着萧令瑀就往旁边跑,萧令瑀回过神来,大雨已落。

东边堤岸尚未完工,放眼望去仅有几处仍堆着些建材石料,朱九郎跑得甚急,萧令瑀跟得跌跌撞撞,却还记得要护着那张图纸。

「搞什麽!」朱九郎嘟哝着,一手抹去额上的雨水,一手拉着萧令瑀冲进竹寮,竹寮甚小,显是工人为了遮阳而随意搭建的,然半片屋顶遮着总好过没有。

将被雨水沾湿而贴在额前的发拨到耳後,朱九郎终於想到该回头去看那十几天来总是衣冠楚楚、一丝不苟的萧令瑀,就不知这人狼狈起来是什麽模样……但真回头了,他又忍不住叹气。

瞧,还是那张八风吹不动的死人脸。

只见萧令瑀站得挺直,丝毫也不介意他的玉冠几乎就碰到竹寮的顶,也不怕雨水打湿他的白衣,其实他的衣摆早在被拉着跑的时候就弄得泥泞不堪,朱九郎看着都不习惯,但他还是站在那里看着乌云低垂的天空,雨势顿地转小,不再那样啪啦啪啦的倾盆而下,却起了风,斜雨打上他的脸、他的衣,朱九郎觉得有些凉,萧令瑀却似浑然不觉。

「萧令瑀,你在想什麽?」

「雨何时会停。」

那不是一个疑问,他只是在回答问题。朱九郎随意地往旁边堆叠的竹子上一坐,忍不住笑了起来,萧令瑀看向他,一滴雨水顺着他的脸庞滑落,朱九郎看着,只想,萧令瑀站得太外面了。

两人看得久了,朱九郎终於开口:「你看我做什麽?」

「你笑什麽?」

指向自己,朱九郎眼睛转了一圈,又笑起来。「你管我笑什麽?」

萧令瑀收回目光,又转过头去看他的雨,朱九郎摇摇头,半倾身拉着萧令瑀就往身边的竹堆上放,後者几乎是跌了过来,却也没对朱九郎的动作有甚反应,只自己坐正了,离朱九郎大约一步远,而这已是竹寮的极限。

两人坐着看雨,偶尔几道闪电划过天际,朱九郎看得兴高采烈,万分期待一道响雷,可云层压得老低、紫电来来去去,就是盼不到他要的雷,朱九郎耸耸肩,开始觉得无趣,又偏头去看萧令瑀,他却在整理那张早湿了一半的图纸,朱九郎看了半天,忽然唤道:「萧令瑀。」

又一次被连名带姓唤着名讳的端王爷抬起眸,冷得像雨,可就是吓不退朱九郎。「何事?」

「你不会是……因为我说闷,所以才出g的吧?」他笑得开心,好似非常期待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

萧令瑀看着手上毁了一半的图纸,又想起案上的奏折,终於冷冷的开口:「本王来巡视河工。」

「这麽巧?我不相信。」

萧令瑀看向朱九郎,青年仍是那样挑衅的眼神,挑高了眉摆明对这答案不甚满意,他便不说话,只等朱九郎开口。

「萧令瑀,你可是在讨好我?」

他敛眸,似笑非笑。「本王为何要讨好你?」

「或许,为了你的命?讨好保护你的人,总没什麽坏处,是不?」

「那麽本王该讨好的人也太多了。」单是整个齐g的禁卫军便有千人以上。

朱九郎又笑了起来。「听你这样有来有往还真是新鲜,我本来还以为林主给我找了个哑巴主子。」

萧令瑀没有回答,朱九郎也不在意,随手拾起脚边的石子向外掷了出去,黑灰的石片划开雨水,准确地打上堤岸边绑着红旗的支架,第二块、第三块,无一例外,萧令瑀看着总是击中同一目标的朱九郎,仍是不发一语。

许是脚边没了石子,朱九郎又看向萧令瑀,不无得意地说,「也许你有很多人保护,但他们都不如我。」

「确实。」否则他要朱九郎也无用。

「所以,你果然是在讨好我?」

雨势渐歇,乌云亦散,几缕阳光透过竹寮缝隙洒落,正落在朱九郎脸上,为那眉眼更添光彩,萧令瑀站起身,朱九郎却不动,只用眼角馀光看着正从远处跑来的那群侍从,而後又看向背对自己的萧令瑀。

其实也不是强求个答案,他见多了捧着金银珠宝,甚至下跪磕头只求自己保其一命的讨好模样,萧令瑀堂堂王爷,这又算得了什麽?「虽然我也很难想像你下跪的样子……」

萧令瑀听见身後的朱九郎正喃喃自语,他听不清可还是回过头,青年依然警觉,立刻便对上他的眼。

「你说过,养条狗也要出来跑一跑。」

争得薄情 三

萧令瑀迈步向前,毫不意外地听见身後传来阵阵大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你个萧令瑀,拿我朱九郎当狗养……」

青年显然笑到打滚了,他听见堆叠的竹子啪啦啦滚了一地,跟着来的待桐忙要去扶,萧令瑀眼微敛,待桐立即低眉垂首立在後方。许是笑得够了,朱九郎自己站起身,一面可有可无地拍着身上怎麽也拍不掉的淤泥、一面朝萧令瑀走来,在待桐死命地摇头下终於放弃将手放上萧令瑀肩膀的打算,可还是笑得欢快。

「所以说到底,还是为了我,是不是?」

青年得意的笑靥几乎和雨後的阳光一样刺眼,萧令瑀没回应他,就这麽直直往前走,朱九郎偏不罢休,跟前跟後硬是要个答案,单见他绕着萧令瑀陀螺般地转着,倒退走在满是石料建材的堤上也不摔倒,待桐便怎麽也忍不住唇角的一点上勾,但还是小心地不让萧令瑀瞧见,可朱九郎偏生看见了,新鲜似地凑过来,唬得待桐直往後退。

「原来你会笑,我当你和萧令瑀一样。」这齐g里跟着萧令瑀的人无一不是端正漂亮,可都不说话也不笑,人偶似的,果然什麽样的主子养什麽样的人。

听见自己的名字,萧令瑀只是不冷不热地看了他二人一眼,又埋头去看水督监手上的图纸,待桐怕被责骂,连忙要闪过朱九郎回到萧令瑀身後,却不想朱九郎步伐诡妙,总是挡在两人之间,待桐急得跳脚,朱九郎还在那儿哈哈大笑。

「待桐。」

萧令瑀不知何时停了脚步,朱九郎也跟着停下来,待桐如临大赦,忙绕过青年回到萧令瑀身边。「王爷有何吩咐?」

「水。」

待桐快步离开,朱九郎只得又绕着萧令瑀走,後者并不理他,任他在身边打转,彷佛连水督监脸上的异样表情也没留意,只盯着图纸看,待他提问时,水督监一瞬间还没回过神来,萧令瑀随着他的目光向後看去,才发现朱九郎不知何时抓了只小翠鸟在手上逗弄,见他转头来看,便讨好似的笑着将翠鸟递到他面前,那鸟圆眼墨黑、小喙鲜红,模样讨喜得很,他伸手要抓,却不曾使力,恰与朱九郎的手指错开,翠鸟倒也灵x,趁机狠啄朱九郎一口,飞走前还吱吱呀呀地叫了两声,听来好似气愤,朱九郎龇牙咧嘴地甩着手,抬头却见萧令瑀隐隐含笑,当下连疼都忘了。

「原来你也会笑?」

看了他一眼,笑意转淡。「本王不是人偶,自然会笑。」

朱九郎听他说起人偶二字,便知自己平日几句随口胡说都让他听得一清二楚,也不难为情,只笑道:「可你平常……」说了半句,他又不往下说了。

「平常如何?」

见他笑意更淡,朱九郎手指压上自己眼角微微拉平。「可你平常总拉着张死人脸。」

萧令瑀步伐一顿,水督监等人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朱九郎却不怕,仍笑盈盈地看着萧令瑀,像是很好奇他能拿自己怎麽样?

看着莫名期待的朱九郎,萧令瑀心下清明,眼前的青年想要他生气,或至少表现出更多情绪,他没忽略自己笑後青年眼底的惊艳,也没忘记惹得待桐困窘後青年的笑声,他想,朱九郎就是这样的人,爱笑、爱闹,江湖是他寻乐的场所,而今他入了齐g,就像方才那只被人捉住的翠鸟。

萧令瑀没有移开目光,朱九郎也没有,後者仍在等待,前者却又绽开一抹浅笑,随侍的人全都低着头一声不吭,只有朱九郎将那抹淡然笑意尽收眼底,一瞬间,像是有什麽裂开一样,那声音好是耳熟,朱九郎楞了许久,方恍然大悟,是他今年看过的冰,冬末时他跑了一趟东北,在那儿见过春来的脚步轻轻踏碎结冰的湖面。

萧令瑀笑起来,就像那样。

「你笑什麽?」

萧令瑀想了一会儿,半是刻意、半作冷淡地回道:「你管本王笑什麽?」

朱九郎盯着他好半晌,忍不住又笑起来,虽说更动了些字,但这语气活脱脱就是他自己的翻版。「萧令瑀,你吃错药啦?」

仍被连名带姓叫着的男人转过身,又沉默地向马车走去,朱九郎跟前跟後,一张嘴始终不肯停。「我都不知道淋雨跟晒太阳会让人x情大变,所以我就说你该多出g走走。」

「阁下作陪?」挑字拣句,他知道朱九郎会喜欢这样的回应。

「萧令瑀,我真以为你是在讨好我了。」

见青年突然严肃後又带笑的表情,萧令瑀在心底轻轻说,为什麽不呢?「讨好一个能保护本王的人,总没有坏处。」

「没错!」

错字语音方落,朱九郎突然伸手将萧令瑀拉近自己,後者猝不及防,几乎撞上青年x膛,而朱九郎一手将他护在怀中,一手震开静止车厢,刹时,两名蒙面刺客窜出,一刀一剑同时袭来,朱九郎拔下萧令瑀头上银簪,迅雷不及掩耳地朝其中一人的咽喉s出後便带着萧令瑀旋身避过夺命刀势,金刀落空,随之掌落,朱九郎一笑,纵带着一人步伐仍旧奇诡,萧令瑀只觉眼前一闪,不知何时自己已在朱九郎身後,而青年扯下车厢边角装饰珠缨为鞭,其势竟灵巧如蛇,紧紧缠住刺客手腕,刺客见状拿刀要砍,朱九郎早已觑了此一空档欺身向前,手爪准确扼住其颈,萧令瑀只听得喀达一声,那人已软软倒地。

朱九郎将珠缨甩开,任一旁侍从探看两名刺客有无鼻息,他走回萧令瑀身边,上下打量的目光像是在确认他名义上的主子是否毫发无损,萧令瑀站得挺直,一语不发。

看了许久,朱九郎终於轻松地靠上车厢,抱臂笑道:「萧令瑀,你武功真的挺差的。」

「所以我买了你。」

闻言,朱九郎纠起双眉。「你没买我,你只雇我一年。」

一年,是了,他与暗林签订一年的合同,当时只想一年後便该尘埃落定,但如今……不打紧,他总是会完成自己心中所想,比方说,彻底买断朱九郎,那两名刺客的尸首便是最好的理由。

朱九郎跨出一步,站到他身旁,像是要开口问他在想些什麽,却又突然翻了个白眼,萧令瑀只听见车厢上方传来一道脚步声,可还来不及抬头,便让朱九郎挡住视线。

「还来啊?」嘴上说得无奈,他仍是将萧令瑀护得周全,就在自己身後与车厢之间,滴水不漏。

手微转,朱九郎两指掰断逼身树枝,啪地一声甚是响亮,他歪着头,彷佛略有迟疑,手上动作却毫不马虎,就在这一瞬间,对方动作顿停,朱九郎也随之停止攻击,然而手中枝桠距离来者双目仅只一寸的距离,且稳如磐石,分毫不动。

争得薄情 四

也许是觉得没有危险,朱九郎听见身後的萧令瑀跨出一步,就站在自己左後边,与此同时,来人亦毫无畏惧地自他手中断枝之逼迫下退後半步,朝萧令瑀的方向双膝跪下,恭敬行礼。

「下官见过王爷。」

朱九郎双眼一转,随即向後扔掉手中枯枝,毫不客气地搭上萧令瑀的肩。「你认识?」

萧令瑀看向几乎把全身重量压在自己身上的朱九郎,後者仍是笑着,像是不觉得这有什麽不对,他略向旁闪,青年却糖丝似地黏上来,他又看过去,许是这回目光夹带警告,朱九郎终於识相地抬起手,懒懒地往车厢靠去,可仍是离他极近,萧令瑀并不理会,只看向仍跪在地上的宋之期。

「免礼。」

「谢王爷。」

来人起身後,若有似无地朝着打呵欠的朱九郎看去,萧令瑀分明瞧见却不说话,只略抬起手,一旁的待桐会意,忙捧上水来,朱九郎朝他望了一眼,笑道:「萧令瑀,我辛苦这大半日,你也该赏杯水喝吧?」

萧令瑀已握上杯盏的手没有停顿,待桐倒是询问似地抬头看向他,但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萧令瑀静默地将白玉盏凑近唇边,朱九郎看着他微倾水杯,而後喉头略动,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艳阳热了点,且不得不说这端王爷实在很难相处,连杯水都吝啬,正胡思乱想,也不知自己是不是露出了什麽不该表露的神情,他抬起眼时只见萧令瑀专注地看着自己,他忙移开视线,猛然察觉不对又转过目光来时,却见那白玉杯就在自己眼前,朱九郎傻傻接过,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然後对着手中铁定价值连城的杯子笑了起来。

「萧令瑀,你真舍得?」跟了这端王爷半个月,朱九郎自然知道萧令瑀爱净,从不曾想过他会将自己用过的杯子就这麽当着下属的面前递过来。

其实萧令瑀本来没想这麽做,但青年怨怼的神情让他还未思考便伸出了手,他沉吟半晌,倒也罢了夺过杯盏砸个粉碎的念头,他既要拉拢朱九郎,一只杯也算不得什麽,横竖他记得这套杯盏大大小小全有一百零八只,是自己来齐国前父皇特意命工匠为他作的,还记得父皇当时挑起其中一只在掌中赏玩,一面摇头一面笑说自己担心太过,备了这许多东西倒像是女儿的嫁妆一般,那时,他只是轻轻地笑了。触手的玉盏温凉了这些年,父皇的一切却从未远去,他突然又想拿回朱九郎手中的杯,看清楚是不是当年父皇拿过的那一只?

心移则身动,他动作方起,朱九郎便笑着伸出握着水杯的手。「怎麽,这就後悔了?」

萧令瑀收回探出的手,再也想不起父皇那时还说了什麽,准备来到齐国前的那一年在记忆中总是非常模糊……他摆袖转身,沾了水气的袖摆荡不出半分潇洒俐落,反带水拖泥,与他丢下的话语恰恰相反。

「赏你护驾有功。」

朱九郎又笑了开来,敏锐地看见他转身前难得的蹙眉动作,可却没再说些什麽,只仰头将杯子里的水喝得j光,然後左右摇晃着他也仍有些水气的脑袋。「说来奇怪,明明就是一杯清水,怎麽你齐g的喝起来滋味就是不同?」

萧令瑀正在一旁听着属官对刺客身份的推测,估计没空理他,待桐倒是看了他一眼,八成碍於萧令瑀所以不敢开口,朱九郎也就是随口一问,没真想要个答案,却是始终沈默的那人开了口。

「王爷喜爱品茶,自对水格外要求。」见朱九郎将目光放到自己身上,男人躬身行礼。「下官宋之期,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朱九郎将空杯抛来接去,看得一旁的待桐暗地里捏了把冷汗,他彷佛不觉,只懒懒开口:「朱九郎。」

「方才无礼之举,望朱公子见谅。」

朱九郎啧了一声。「测试就测试,哪来什麽无不无礼?所以……结果如何?」

「确是高手。」宋之期点点头,毫不掩饰其赞赏目光。

「你也不差。」朱九郎将玉杯抛得太远,惹得待桐忍不住一动,像是忙要伸手来接,他却灵巧地移步,稳稳的将杯子纳入掌中,然後朝待桐一笑,後者咬咬牙,终究转过头去不再理他,朱九郎又笑着转头面向宋之期。「可惜,仍不及我。」

「确实。」

看着宋之期谦逊一笑後转身离去,朱九郎歪着头,眸里似有些念头闪动,只没人瞧见。待桐跟着萧令瑀回身来时,却见朱九郎仍靠着马车把玩那玉杯,被上下抛掷的白玉盏映着已渐渐泛起淡黄的日光,竟像染了一层温暖的色彩,这样看着,萧令瑀手底却更冷。

「要回g了?」

萧令瑀点点头,转身便上了齐g方才派来的新马车,却不想青年也跟在身後一并钻进来,他还未开口,朱九郎已道:「我累了,不想骑马,和你挤一挤,不介意吧?再说,既是护卫,还是该离你近一点的,是不?」

朱九郎说完後,便大方地靠着软垫,坐得是舒舒服服,马车在车厢中再无声音後便缓缓走动,而後加快并渐趋平稳,朱九郎抬眼去看始终没有反应的萧令瑀,男人与来时不同,竟是坐在窗边,却不看风景,只是闭着眼睛,没有表情的脸庞看不出什麽端倪,他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萧令瑀?」被叫唤的人没有动静,他忍不住放大音量,又开口叫了一声。「萧令瑀。」

萧令瑀终於睁开眼睛看向他,朱九郎这才觉得自己大惊小怪,这家伙喜欢发呆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自己作啥这麽惊慌,倒像为他担心来着!「怎麽,舍不得你的杯子啊?」

目光看向他仍握在手中的玉杯,萧令瑀只摇了摇头,又重新闭上眼睛,朱九郎搔搔头,也不知能说什麽,只好跟着闭目养神,马车回到齐g後,萧令瑀什麽也没说,只回寝g换了一身衣裳後便和宋之期关到书房里不知说些什麽,朱九郎难得被拒於门外,只得瞪着那道第一次在他面前关起的门扉,无奈地靠坐着廊柱给他们守门,谁知房里的人一说就是一个时辰,这半个月来总是跟着萧令瑀吃饭的朱九郎抽了抽嘴角,倒是待桐看他可怜,默默地给他端了茶水和点心来让他填肚子,他笑着去m待桐的头,後者毫不领情地拍开,又朝他扮了个鬼脸。

「哦,原来你在萧令瑀面前的样子都是装的?」朱九郎恍然大悟,难怪嘛,这待桐横看竖看也不过十来岁,明明正是爱闹爱玩的年纪,他就说萧令瑀不知怎麽养的,怎麽就把人养成了同他自个儿一般的死人样?

待桐忙拿点心直往他嘴里塞,示意他安静,然後就头也不回地跑了,朱九郎一面看着那跑远的背影直笑、一面嚼着嘴里吃不饱的j致点心,果然小孩子就是要混熟之後才会变可爱,就不知那张死人脸会不会哪一天也……但想像萧令瑀开心笑着的样子,他却只打了个寒颤!

争得薄情 五

那一碟的点心就算堆成山也填不饱他的肚子,可方才待桐跑得实在太急,他都来不及叫他多拿点吃的过来……朱九郎百般无聊地转着空盘,一会儿抬头赏赏月亮、一会儿低头看看他的白玉杯,正当他想到齐g膳房煮碗面来吃的同时,门吱呀一声地开启,一脸倦容的宋之期走了出来,看见他时似乎有些吃惊,却仍是抱拳行礼後才慢悠悠地离开。放下手中的盘子,朱九郎偏头看着那道背影消失在幽深花荫後,方回头去看房内,可这书房太深,门口又摆了架屏风,g本看不见萧令瑀,而他凝神倾听,书房里只有一些细微的声响,他抬起头,心底清楚萧令瑀又在做什麽,於是他没有走进去,也没打算把待桐叫来,反是在门外来回转了几圈,像是遇见什麽解不开的问题,然後他搔搔头,放弃似地叹了一大口气,终是转过屏风大步地走进去。

朱九郎的脚步自然无声无息,但就算发出声音只怕也没有意义,萧令瑀这时候g本无法理会任何人。朱九郎坐上他的窗台,没去看正在数玉片的萧令瑀,看了也没用,不数个十次八次他才不会罢休,可心底虽是这样想,他还是忍不住换了个姿势,去看不知算到第几片的萧令瑀。

他曾经想过,或许萧令瑀所有动作的背後都有意义,可无论他怎麽想,却始终不能理解,就拿这数玉片的怪异举动来说好了,萧令瑀和他都同样清楚,那玉片就是九十五片,无论数多少次都一样,不会多也不会少,然萧令瑀隔三差五就要数它个十来遍,若是他数着数着就能开心倒也罢了,偏又不是,瞧他那张死人脸,哪有半点生气可言?

听见脚步声,朱九郎懒懒地朝门外看了一眼,就听那脚步声踏了进来,躲在左边第四g柱子後,没隔多久又悄悄地走了出去,却没走远,脚步声当然是待桐,显然是发现萧令瑀的举动後忙忙地当没看见又走了出去等候叫唤。这齐g规矩忒大,没有萧令瑀的吩咐谁也不得近他的身,自己来的头一日险些就为了这点和萧令瑀吵起来,哪有护卫不能近主子身的道理?他与萧令瑀为此僵持不下,最後还是萧令瑀退让了,整个齐g无论大殿、书房甚至後g,无时无刻他皆能畅行无阻,唯独萧令瑀的寝g他不能随意进入,还记得那时他挑眉问:『若有刺客深夜闯入,又当如何?』

萧令瑀眼也不抬。『本王若醒着,自会唤你。』

那若没醒着呢?他没问,萧令瑀也没说话,他气呼呼地坐回窗台,突然发现应该闻见的浓烈桂香半点不存,他拉长脖子往外望,但那棵桂树就这样凭空消失,见鬼的是原来的位置换了棵不知名的树,高度、大小与他记忆分毫不差,简直就像原本就种在那儿一样,只差没有半点香味,搞得他还以为自己在作梦,回过头,萧令瑀仍是静静地批阅他的奏摺,对他的动作毫不留心,就在那一瞬间,萧令瑀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底,无比鲜明。

就像现在的他一样,昏黄烛光中,萧令瑀仍是坐得端端正正,一手拈起玉片而後平移至另一边,松手让玉片落下,每一个动作都分毫不差,也一样漂亮,虽然看起来还是很诡异,尤其是那张脸!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萧令瑀终於停手,一如往常地拿起绢布拭净双手,却没唤人,只盯着灯花发楞,直到朱九郎出声唤他,他才恍若梦醒,转头看向几乎是躺在窗台上的朱九郎,以为青年又会问他在想些什麽,却不想朱九郎只是盯着他的脸,半晌方道:「你不高兴?」

不高兴?「有什麽需要高兴的吗?」

朱九郎无奈地摇摇头,换了个说法。「你心情不好?」

萧令瑀看着桌面上的青城地图,没有回应。一个月前他派宋之期潜入青城,只为了制造与君非凰会面的机会,而今万事俱备、时机成熟,他却──

「你果然心情不好,不然干嘛绷着张脸?」朱九郎不知何时又跑到他的案边,就在他的砚台旁由下而上看着自己,并对着他的脸皱起眉头。

萧令瑀觉得自己养了条有表情的大犬。「本王向来就是这张死人脸。」

朱九郎趴在案边笑了起来,没多久又抬起脸,却已不带半分笑意。「萧令瑀,为什麽不高兴?」

「没有值得高兴的事。」

「那我们出去寻些乐子?」

「我们?」

「你跟我不就是我们?」

「不。」

「啧!」朱九郎一撇嘴,像是还要说些什麽,他的肚子却在这时毫不留情面地响起一阵咕噜咕噜声。

只见他双眼转了一圈,又巴巴地看向自己,萧令瑀别开眼,缓缓收起桌上的地图,而後才唤来待桐传膳,朱九郎早已迫不及待地坐到一旁,他仍是坐在原位,目光放得极远,像是不只看见眼前的书房,还有整个天下。

父皇唯一不肯给他的东西。不属於他的天下,终会属於他的天下。

待桐早已备好晚膳,萧令瑀却仍在发楞,g人无不垂首低眉、静静等候,朱九郎却怎麽也等不下去,忙不迭地就去扯萧令瑀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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