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部分(2/2)

说,你怎么啦?你不能丢开亲生的妈。她说:那么,我只好吊脖子啦。她到喀山去了,说是

去学产科。那也好……那也好……可是我怎么办呢?想来想去,就只有这条路……没有人可

依靠……就只好依靠过路人……”她停了嘴,长久地想着什么。嘴唇无声地动着,好象忘记

了我坐在对面。她的嘴角垂到了面,嘴唇象镰刀一般弯着,嘴唇皮微微发抖,在抖索的皱纹

里,好象发出无声的言语,那样子看起来真难受。她的脸象小孩一样,受了欺负似的,头巾

底下露出一绺头发,掠过额角弯到小耳朵背后。冷了的茶杯里,落下一滴眼泪。她察觉了,

把茶杯推开,紧紧闭住眼睛,又挤出了两颗眼泪,就用手帕去擦。

我不忍再同她坐在一起,我轻轻站起来:“再见吧。”

“啊?去,去,滚开吧。”她不向我望,做着赶人的手势,大概忘记了同她在一起的是

谁。

我回到院子里阿尔达利昂的地方。他本来约我一起去捉虾,而我却想告诉他这个女人的

事情。可是,他跟罗宾诺克早已不在那屋顶上。当我在乱七八糟的院子里四处找寻他们的时

候,街路那边发生了这里常常发生的吵架。

我走到大门外边,马上碰见纳塔利娅,她在哭,用头巾擦着受伤的脸,另一只手掠着散

乱了的头发,目不旁视地在人行道上走。她的身后走来了阿尔达利昂和罗宾诺克。罗宾诺克

说:“再给她一拳,让她再吃一拳。”

阿尔达利昂挥着拳追上她,她转过身来,向他们挺出胸脯,脸色非常可怕,眼里烧着仇

恨的火:“你打吧。”她叫。

我拉住阿尔达利昂的胳臂,他惊奇地瞧了我一眼:“你做什么?”

“不许动她,”我好容易才说出了这一句。

他哈哈大笑:

“她是你的情人吗?——啊,纳塔利娅,你勾搭上了一个小修道士。”

罗宾诺克拍着大腿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就脏嘴脏舌讥笑了我好一会儿,弄得我非常难

受。这时候,纳塔利娅走掉了。

我再也忍耐不住,就一脑袋拱到罗宾诺克的胸口,把他撞倒地上,一溜烟跑掉了。

从此以后,我好久没上百万街去,但又碰到了阿尔达利昂一次,是在一条渡船上。

“你躲到哪儿去了?”他高兴地问我。

我告诉他,他们打纳塔利娅,又侮辱我,想起来非常难受,阿尔达利昂和善地笑了起

来:“你当真了吗?我们是为开玩笑才逗你的。至于那个女人,她是窑姐儿,为什么不打

呢?老婆都可以扭来打,难道那种女人还要去怜惜吗。况且我们只是玩玩的。我也知道,拳

头是教训不了人的。”

“那么,你拿什么去教训那个女人呢?你有哪点比她强?

……”

他抓住我的两肩,摇着,带嘲笑地说:

“我们的糟糕正在于我们谁也不比谁强……老弟,我什么都明白,里里外外都明白。我

不是乡下佬……”他有点微醉而且快活,象和善的教师望一个蠢笨的学生一样,带一种柔和

的怜悯向我望着……有时也碰见巴维尔·奥金佐夫,他更加精干起来了,打扮得挺漂亮,跟

我说话时带着宽大的神气,动不动责备说:“你干什么去做那种没有出息的事呀。这些乡下

佬……”以后,他伤心地告诉我作坊里最近的情形:“日哈列夫还同那个牝牛一样的女人搅

在一起;西塔诺夫大概很悲观,现在喝酒喝得挺凶;戈戈列夫被狼吃了;醉醺醺地回家去过

圣诞节,就被狼吃了。”

于是巴维尔得意地笑着,讲他杜撰的滑稽话:“吃他的那几只狼也都醉了。它们得意起

来,象驯狗似的在森林里用两只后爪子走着,过了一天一夜,也都死了。

……”

我听了这话也笑了起来。但是觉得那个作坊和我在那里经历过的一切,好象变得对我很

生疏了,这使我未免有点悲哀。

十九

冬天,市场里差不多没有活儿干。我在家里,跟从前一样,担任各种打杂。这些杂务吞

逝了白昼,只有晚间才空闲,我重新念一些对自己毫无趣味的《田地》杂志和《莫斯科报》

上的小说给主人们听。到了夜里便读好书,学做诗。

有一天,女人们出去做通夜弥撒,主人身体不舒服留在家里,他问我:“彼什科夫,维

克托笑你啦,说你在做诗。这是真的吗?

你念首听听。”

我不好拒绝,就念了几首;这些诗好象不大合主人的意,但他仍然这样说:“好好儿用

功吧,也许你可以变普希金,读过普希金吗?

是家神鬼送丧,

还是女妖精出嫁?

在他那时代,普通人还相信家神鬼,他自己当然不相信,只是说着玩的。对啦,老

弟,”他沉思地拖长声调。“你应该去求学,可惜太迟了。简直瞧不透你,你将来要怎样活

下去。……你那本子得藏好,要不然给女人们拿去笑话……老弟,女人,顶喜欢这种东西—

—勾引心火……”从不久以前起,主人变成沉思冥想的人,常常胆怯地望着四周,听到门铃

都会吃惊。有时为一点儿小事冒火,向大伙儿发脾气,从家里跑出去,第二天晚上喝醉了回

来……可以看出他的内心好象发生了什么事,使他的心受伤了,可是除了他以外,没有人知

道到底是为什么。如今,他没有信念,也没有欲望,只是依着习惯在生活。

休息日,从午饭后到晚上九点,我到外边闲走,傍晚时候,坐在驿站大街一家酒食店

里。老板很胖,常在那儿流汗,非常爱唱歌。这是差不多所有教堂里的唱歌人都知道的,他

们聚在他这里。他们唱歌,老板就请他们喝伏特加、啤酒,喝茶。那些唱歌的都是毫无趣味

的酒鬼,他们只因贪嘴才勉强唱唱,喝的也都是教堂里的圣歌。有时候,店里来了信心虔诚

的酒客,认为在酒食店唱圣歌不大妥当,老板便把唱歌的叫进自己屋子里,因此我只能隔门

听到歌声。但在酒食店里唱歌的,还有许多乡下佬和手艺工人。老板自己走遍全城去找唱歌

人;赶集日乡下农民上城来,他打听了有会唱的,就请了来。

唱的人总是坐在柜台旁的伏特加桶跟前,脑袋映在圆桶底上,好象套上一个圆框子。

顶会唱、常常唱出最好的歌曲的,是个瘦小的马具匠克列晓夫。他有一张象被嚼烂了吐

出来一般的脸,一小绺一小绺褐色毛发,鼻子跟死人一样发光,小眼睛睡意蒙眬地一动不

动。他常常闭上眼睛,后脑靠在桶底上,敞开胸膛,用沉静而豪放的盖过大家的男高音,很

快地唱:大地罩满了雾气,道路迷蒙的时候……这时候,他站起身来,把腰靠在柜台上,上

半身向后仰着,面冲着屋顶,热心地唱下去:唉,我要往何处去呢,我在何处去找康庄大路?

他的声音小而有力,象一条银丝穿过酒食店嘈杂的混沌的谈话声,刺人心胸的歌词、音

调和叫唤,震慑了一切的人。

连喝醉酒的也变得惊人的庄重,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桌面。每次我听到好的音乐,心底

里就充满了一种强有力的感觉,它美妙地触动着我的心灵,使我的心好象要胀裂开来。

酒食店象教堂一样静,唱歌的就好象是一个善良的神父,他并不说教,而事实是捧出整

个的心,为全人类恳切地祈祷,为可怜的人类生活的忧郁的苦难,作发声的思考。一些胡子

面孔的人从四面八方望着他,兽形的脸上,儿童似的眼睛若有所思地忽闪着;有时也有叹息

的人,这证明着歌的威力。在这样的时候,我总是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而平时,所有

的人,都是过着虚伪的过于做作的生活。

在屋角落坐着面孔胖胖的女小贩雷苏哈,她是一个放荡的、不要脸的堕落女子;她把脖

子缩在肥胖的两肩中间,啜泣着,眼泪流出来轻轻洗着无耻的眼。离她不远把脸伏在桌子上

的,是y沉的男低声歌手米特罗波利斯基,一个潦倒助祭似的须发浓密的青年,醉脸大眼;

他望着眼前的伏特加酒杯,拿在手里,正要送到嘴边去,马上又重新在桌子上轻轻放下——

不知为什么不能喝了。

酒店里的人都出了神,好象正在倾听早已遗忘的、但对他们来说非常亲切非常宝贵的声

音。

克列晓夫唱完了,很谦逊地在椅上坐下,老板便敬他一杯酒,现着满意的笑脸说:

“吓,真好。虽然你是在唱,但更象在讲故事,你是名手,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人会说别

的……”克列晓夫慢慢地把伏特加喝了,谨慎地咳嗽一下,轻轻地说:“谁都有嗓子,谁都

会唱,但是要表现出歌曲中的精神,这只有我才会。”

“嗨,不要夸口。”

“没有本领的人就不会夸口,”歌手依然那样平静,可是说得更有劲了。

“好大的口气,克列晓夫。”老板懊恼地叹息。

“我决不胡吹……”

屋角上的y沉的男低声歌手叫道:

“你们哪里懂得这个丑天使唱的歌,你们这些虫子,霉菌。”

他跟谁都合不来,跟谁都抬杠,闹别扭;因此,差不多每星期天都被人痛打。唱歌的打

他,会打人想打人的都打他。

酒食店老板喜欢克列晓夫的歌,但对于歌手本人,却很不耐烦,见人就抱怨他,而且公

然寻找机会侮辱这个马具匠,嘲笑他。这件事,那些常到的客人和克列晓夫自己也都知道。

“是一名好歌手,只是有些骄傲,再教调教调他才好,”他说。有几个客人表示同意:

“不错,这年轻人骄傲。”

“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嗓子由上帝赐予,并不是自己挣来的。况且他的嗓子也没有什么

了不起呀?”老板执拗地反复说着。

赞成的人附和他:

“不错,主要的不是嗓子,而是才能。”

有一次歌手完了事走了,老板劝雷苏哈说:“玛丽亚·叶夫多基莫芙娜,你跟克列晓夫

去搅一下,把他捉弄一回,好吗?在你说费不了什么。”

“要是我再年轻点儿,”女小贩笑一笑说。

老板急躁地大声说:

“年轻有什么用?你去试一试。我倒要瞧瞧他怎样在你周围团团打转呢。让他得相思

病,他就唱个没完没了了,不是吗?来一下吧,叶夫多基莫芙娜,我重重谢你,好吗?”

可是她不肯接受。又肥又大的她,低着眼皮,捻弄垂落胸边的头巾的缨穗,单调地懒洋

洋地说:“这要年轻的才行。要是我再年轻一点,唔,我就不会犹豫了……”老板差不多老

是想把克列晓夫灌醉,但这家伙唱完两三支歌,每唱完一支喝一茶杯酒,就仔细地用毛织围

巾包住脖子,把帽子在毛蓬蓬的脑袋上用力一戴,就出去了。

老板又时常找人同克列晓夫比赛,马具匠唱完歌,他称赞了之后,就兴奋地说:“这里

还来了一个歌手。唔,请你显显本领吧。”

歌手有时唱得很好,但是在这些跟克列晓夫比赛的人中间,我却记不得有一个人,能够

象这瘦小的五马具匠那样唱得朴素、真诚……“嗯,”老板不无遗憾地说。“这自然挺好。

主要是嗓子好,可是缺乏感情……”听众笑了:“不行,大概是胜不过马具匠的。”

克列晓夫在火红的长眉底下望着大伙儿,安静而客气地对老板说:“算了吧,比得上我

的歌手,您决计找不到,我的天才是上帝赐的……”“我们都是上帝赐的。”

“你尽管花了酒食,倾家荡产去找,也是找不到的……”老板的脸发了红,咕噜道:

“怎么知道,怎么知道……”但克列晓夫一定要说得他服输:“再同你说一句:唱歌跟斗j

不同……”“这个我知道。你老纠缠什么?”

“我不是纠缠,只是说给你听:倘若歌是一种娱乐,那就是魔鬼的东西。”

“好,算了,算了,不如再唱一个……”“唱,我是什么时候都能够,甚至在睡梦中也

可以,”克列晓夫答应了,小心地咳嗽一下,又唱起来。

于是,一切琐事,一切无聊的废话和意图,一切庸俗的酒食店里的事,便很奇妙地烟消

云散了。所有人们的脸上涌出一种完全不同的生命的泉流,充满着爱与悲悯的、冥想的、纯

粹的生命的泉流。

我羡慕这个人,羡慕他的天才和他对人们的权力,而且他也很巧妙地利用了它。我很想

同马具匠结识,同他长谈,可是没有勇气走过去。因为克列晓夫用他白洋洋的眼睛奇异地望

着一切人,好象对于自己跟前的人,一个也不放在他的眼里。在他身上还有一种使我讨厌的

地方,妨碍人去爱他,我很想不在他唱歌的时候去爱他。他象老头子一样把帽子戴在头上,

用红围巾缠住脖子,好象是故意给人看,那样子实在讨厌。关于这围巾,他自己说过:“这

是我那可爱的女子织了送给我的,一个姑娘……”他不唱歌的时候,便大模大样地用指头抹

着死人一般的长冻疮的鼻子,人家问他,他只简单地、不大高兴地回答。有一次我坐到他旁

边,问他话,他瞧也不瞧我一下说:“滚开去,小家伙。”

在这点上,还是那个男低声米特罗波利斯基比他可爱得多;他走进酒食店,便以肩负重

荷的人的步子,走进角落里,一脚踢开椅子,坐下,两肘靠在桌上,双手托住蓬乱的大脑

袋,默默地喝上两三杯,重声一咳。大家一惊,回过头来望他,他依然托着头,用挑战的眼

睛望着人们。没有梳理过的头发,象马鬃毛一样披散在肿胖的红棕脸上。

“瞧什么?瞧见了什么?”他忽然粗声粗气地问。

有时人家回答他:

“瞧见一个森林鬼。”

有些晚上,他只是默默地喝酒,又默默地拖步回去。有好几次,我听见他用先知的口气

责备人们:“我是上帝的忠仆,现在,我象以赛亚一样责备你们。灾难到了亚利伊勒城;这

里,一切黑心的人,偷盗的人,各种可恶的人,活在卑污的欲念之中。灾难到了这世界的船

上,乘上一些卑污的人,驶到大地的每一处。我很知道你们,只是一些酒囊饭袋,世界上的

垃圾渣滓。可咒诅的人,你们多得无数,瞧吧,大地不会把你们载在它的怀里。”

他的声音特别洪亮,把玻璃窗震得发响。这非常受听众的欢迎,他们称赞这位先知:

“叫得好,长毛狗。”

他很容易接近,只消请他吃点东西。他要一大瓶伏特加,一碟辣牛肝,这是他最爱的,

常常吃坏他的嘴和心肝五脏。我请他告诉我,要读些什么书才好,他厉声直言反问我:“要

读书干什么?”

但瞧见我发窘,就温和地大声问我:

“传道书读过吗?”

“读过。”

“读传道书好啦。别的书都不用读。传道书中说尽了世界的知识,只有那些四方角的绵

羊才不懂,换句话说,谁也不会懂……你是谁,唱歌吗?”

“不。”

“为什么不?应该唱歌。这是最荒唐的事情。”

邻桌上有人问他:

“那么,你自己唱吗?”

“我是游手好闲的人。唔,怎么啦?”

“没有什么。”

“这不是新闻,谁都知道你头脑里没有货色,而且永远也不会装进些什么。阿门。”

他跟谁都用这样的腔调说话,当然同我也一样。请了他两三次客,他就开始对我温和起

来,有一次,他甚至有些惊讶地说:“我瞧着你,真不明白:你是什么,你是谁?你要干什

么?

呃,其实,管你呢。”

他对克列晓夫的态度很难解,他出神地听他唱,听得很高兴,有时还露出柔和的微笑,

但没有同他结交,谈到他时,很粗鲁,并且鄙视他:“这个木头人。他会换气,懂得怎样

唱,但还是一个傻瓜。”

“为什么?”

“他天生是这样的。”

我想在他没喝酒的时候同他谈谈,但不喝酒的时候,只是咕噜,只是茫然地,用忧郁的

眼睛望人。听说这酒鬼在喀山上过神学院,有当主教的资格。我不相信这话。但有一次,我

跟他谈到自己,提到主教赫里桑夫的名字,这位男低声把头一振,这样说:“赫里桑夫吗?

我认识,是我的恩师。在喀山,在神学院——我记得很清楚。赫里桑夫,意思就是金黄色,

这是潘瓦·别雷姆达说的。对啦,他是金黄色的人,赫里桑夫。”

“潘瓦·别雷姆达是谁?”我问了,可是米特罗波利斯基简单地岔开:“同你没有关

系。”

回到家里,我在本子上写了:“必须读一读潘瓦·别雷姆达,”我想,读了别雷姆达,

一定可以解决很多使我不安的问题。

这歌手老爱使用我所不知道的人名、奇怪词组,这使我挺不高兴。

“人生不是阿尼霞。”他说。

我问:

“阿尼霞是谁?”

“一个有用的女人,”他回答着,我的疑惑使他感到快意。

这些名词以及他在神学院里学习过这一事实,使我想到他一定有很多的知识,可是他一

句也不说,有时偶然说了,也听不懂。这使我挺难过,也许是我的问法不对。

虽然如此,他还是在我的心头留下了一些东西;我喜欢他喝醉以后,模仿以赛亚先知那

样发出的勇敢的责备。

“啊,世界上的污秽和丑恶。”他吼叫道。“在你们当中,j邪者得到荣耀,好义者被

驱逐。恐怖的日子会到来的,那时悔改就太迟了,太迟了。”

听了这种吼声,我回忆起“好事情”、十分可悲和轻易堕落的洗衣妇纳塔利娅、被卑污

的诽谤所围攻的“玛尔戈王后”——我已经有可供回忆的资料了……我同这个人的很短的交

往,结束得颇为奇突。

到了春天的时候,我在军营附近的野地里碰见他,胖肿的他象骆驼一样点着头,独自儿

在踱步。

“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