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2/2)

回想了这几条,他感到快乐,象是获得了这个世界的另一些点点滴滴,用他想象中的解

剖刀,又在宇宙那无际的天幕上划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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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是同时,他还有如下经历:每天半夜之前,他在某位老朋友提供的一间房子里,

与一位年轻女人会面。一两个月之后,她向他提起以前他们见面的事:当时外面正是雷雨交

加,他们在窗子下面的一张小地毯上做a,一直干到风暴平息。那真是难以忘怀的美妙!

托马斯给震惊了。是的,他记得与她在地毯上做a(他的朋友睡在一张托马斯发现极不

舒服的窄沙发上),但他完全忘记了风暴!这太奇怪了。他能回想起他们每次在一块几时的

情景,甚至能牢牢记住每一次做a的方式(她不愿意他从后面于她),他记得他们交h时她讲

的好些事(她总是要他搂住她的p股,不要老看着她),他甚至还记得她内k的式样,而风暴

却无影无踪。

对于每一次性经历,他的记忆只录下了性征服中那险峻而窄狭的通道:第一声言语挑

逗,第一次触模,第一件她对他和他对她说的猥亵之事,以及被对默许和有时遭到反对的小

小的性反常行为。他(几乎是学究式地)把其他一切从记忆中排斥出去,甚至记不起自己与这

位或那个女人是在什么地方第一次见面,如果这事发生在他性进攻之前的话。

年轻姑娘继续谈着风暴,向往地笑了。他惊奇地望着她,心中油然生出某种近乎羞愧的

东西:她经历了美好的事情,他却未能与她共同体验。对那场夜晚风暴的两种反应和记忆方

式,明的标明了爱情与非爱情。

我不希望,“非爱情”这个词使人联想到他对那年轻姑娘采取一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也

就是按现在的说法,把她看成一个性器具。相反,他非常喜欢她,珍视她的性格与智慧,愿

意在她需要的时候去帮助她。他不是那种在她面前厚颜无耻的人。但这是他的记忆,不为他

自已知道的记忆,把她从爱情的领域中排斥掉了。

人脑中看样子具有一块我们可以称为诗情记忆的区域。那里记下来诱人而动人的一切,

使我们的生命具有美感。从他遇到特丽莎起,再没有女人有权利在他大脑的那一区域中留下

一丝印痕。

特丽莎占据着他的诗情记忆区,象一位暴君消灭掉了其他一切女人的痕迹。这是不公正

的,那位与他在暴雨之夜的小地毯上做a的姑娘,一点也不比特丽莎缺乏待意。她叫着:

“闭上眼!搂着我的p股!把我搂紧!”她不能忍受托马斯于她的时候睁着眼睛,专注而敏

锐地盯着她;不能忍受他的身子总是在她上方那样微微弓起,从不压在她的皮肤上。她不希

望他研究她。把对方带进那神奇的爱流里,也许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做到。她拒绝趴在地上,

其原因就是那种姿势使他们的身体根本接不到一起,而他却可以从几码远的地方来观察打量

她。她恨那距离,要与他合为一体。正因为如此,她冲着他瞪眼,坚持说自己没有高c,尽

管地毯已经明显地湿漉漉的了。她还是说:“我不是指快感,是指幸福,没有幸福的快感算

不了快感。”换句话说,她是在敲打他诗情记忆的大门。但门是关闭的,他的诗情记忆里没

有她的位置,她的位置只是在地毯上。

在他与其他女人冒险活动完全不存在的那一点上,才开始了他与特丽莎的冒险。那是推

动他一次次征服的职责之外的某种东西。他无意揭示特丽莎身上的什么,她也用不着揭示地

来到他面前。他在能抓住想象中的解剖刀之前,在剖开这个世界的屈服之躯以前,就与她做

爱了。在她开始想知道他们做a时她会是什么样子之前,他就爱上她了。

他们的爱情故事是后来才开始的:她病了,他不能象对别人那样把她送回家。她睡在他

床上时,他跪在她身边,意识到是什么人把她放在草篮里顺水漂来。我以前说过,比喻是危

险的。爱情始于一个比喻,这就是说,当一个女人往我们的诗情记忆里送入第一个词,这一

刻便开始了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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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她又一次进入了他的大脑。一天早晨,她和往常一样取牛奶回家时,站在门道

里,怀里揣着一只用她的红头巾包着的乌鸦,那样子就象吉普赛人抱着自己的小孩。他总忘

不了:就在她的脸旁,乌鸦极为哀怨地嘴向上翘着。

她发现有人用象哥萨克活埋俘虏一样的方式把乌鸦埋了半截。“是孩子们于的。”她的

话不光是陈述事实,还流露出一种意料不到的对人们总的深恶痛绝。这使他想起不久前她对

他讲的话来:“我开始感谢你了,你没想要孩子。”

随后,她向他抱怨,说有个男人老在她工作时找麻烦,还抓住她脖子上廉价的项链,说

她只有靠额外的卖y收入才买得起那东西。她对此极为心烦意乱。也许过分认真了,托马斯

想。他突然觉得难过,近两年来他能见到她的时候是何其少,他几乎没有机会握住她的手使

之停止颤抖。

他第二天早晨去于活,脑子里还牵挂着特丽莎。给玻璃擦洗工分配工作的文人说,一位

私人顾主坚持点名让托马斯去。托马斯不想去,担心又是另外某个女人,此刻他的心让特丽

莎完全占据着,没有冒险的兴致。

打开门”他松了一口气。面前是一位高个头、背有点驼的男人,下巴大大的,看上去似

乎有些面熟。

“请进。”那人笑着把他让进屋。

还有个青年人站在那里,脸色红亮,望着托马斯试图笑一笑。

“我想,没有必要让我给你们两位作什么介绍吧。”那男人说。

“当然,”托马斯仍然笑着,把手伸向那年轻人。这是他的儿子。

接下来,只等着大下巴的人介绍他自己了。

“我看你好面熟!”托马斯说,“对了,现在对上号了。就是那名字。”

他们在一张小会议桌一般的桌子旁边坐下来,托马斯意识到对面的两个男人都是自己过

失的产物,他的第一个妻子迫使他养下了这位少年的,而他被警察审讯时,对这位老者的尊

容作过描绘。

为了理清思绪,他说:“好了,你们要我先洗哪个窗户?”

那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很明显,事情与窗户无关。他们不是叫他来洗窗户的,只是设了个骗他来的圈套。他从

没与儿子谈过话,这还是第一次与他握手。他只是熟悉儿子的面容却无意了解其它。他所关

心的是,他对儿子知道得越少越好,但愿双方都这么想。

“好画,不是吗?”那编辑指着托马斯对面墙上一幅镶框的大宣传画说。

托马斯这才扫了那屋子一眼。四壁都接着有趣的画,大多数是照片和宣传画。编辑挑出

的那张曾经登在1969年入侵者封闭他们报纸前的最后一期上。那张画模仿了1918年苏联国

内战争征兵时的一张著名宣传画,画上有一个士兵,帽子上戴着红五星用分外严峻的眼神直

瞪瞪地盯着你,将食指指向你。原画的俄文标题是:“公民,你加入了红军吗?”取而代之

的捷文标题是:“公民,你在两千宇宣言上签了名吗?”

真是个绝妙的玩笑。“两千字宣言是1968年布拉格之春中第一个光荣的宣言,呼吁着

当局的激进民主化。开始只有一些知识分子签名,后来其他人也出来要求签名,最后签名的

人太多,就没法统计人数了。红军侵占他们国土之后,发动了一系列的政治清洗运动,每个

公民都回答一个问题:“你在两千字宣言上签了名吗?”承认自己签了的人,都被立即解

雇。

“是张好画,”托马斯说,“我记得很牢”。

“但愿那位红军没有在听我们的话。”编辑笑着说。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继续说:“尽管我们认真对付,但这不是我的公寓,是我

一位朋友的。我们不能绝对地确认警察在偷听我们,有可能而已。如果请你到我那里去,就

可以打包票了。”

他又换了一种开玩笑的语调:“可照我看来,我们也没有什么可以藏藏掩掩的。想想

看,它今后对捷克未来的历史学家们不知道会带来多少好处哩。捷克所有知识分子的所有活

动,都在警察局的档案夹中记录在案!你知道那些史传文学家们:象伏尔泰、巴尔扎克,或

者托尔斯泰,他们要费多大的劲去重新构想人们性生活的细节吗?捷克作家们不存在这样的

问题,一切都记在录音带上,包括每一声最后的叹息。”

他转向墙中那想象的麦克风,用洪亮的声音说:“先生们,象以前一样,我想借此机会

鼓励你们努力工作,我谨代表我自己以及所有未来的历史学家向你们表示感谢。”

他们三个人一场好笑,编辑又讲了他们报纸怎么被查禁的经过,讲了那位设计这张宣传

画的画家现在在于什么,还有其他捷克画家、哲学家以及作家们的处境。入侵之后,他们都

下放改行,成了窗户擦洗工,停车场看守员,守夜的,公共楼宅烧锅炉的,或者最好的——

通常得有门路——出租车司机。

编辑说得满有风趣,但托马斯还是想着自己的儿子,不能集中精力听。他记得最近两个

月内他老在街上从自己身边走道。显然,这些相遇并非偶然。他绝对没有料到他竟会和一位

受迫害的编辑在一起。托马斯的前妻是一个正统的共产主义者,托马斯自然会设想他儿子是

在她的影响之下。他对儿子一无所知。当然,他可以问问儿子他与母亲的关系怎么样,但他

觉得当着第三者的面这样问不够得体。

最后,编辑讲到问题的关键了。他说,越来越多的人仅仅是坚持自己的意见,便无缘无

故地被送进了监狱,他的结论是:“所以,我们决定要做点什么。”

“你们究竟要做什么?”托马斯问。

他的儿子替对方回答了。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儿于说话,惊奇地注意到他说话结结巴巴。

“根据我们的消息来源,”他说,“政治犯受到了,非常粗暴的虐待,有几个,处境险

恶。我们,决定起草一份请愿书,由捷克最重要的知识分子,签名。这些人物,还算得上,

什么的。”

不,事实上这还不只是结结巴巴,比口吃更严重。他越讲越慢,无论有意与否,发每个

字音都用重读,或者用最强音。他自己显然也感到了这一点,两额还未恢复到原有的苍白,

又涨得绯红。

“你们叫我来,让我参谋一下我那一行的可能人选吗?”托马斯问。

“不,”编辑笑了,“不是要你参谋,我们要你签名!”

他又一次得意了!又一次自得地感到人们还没有忘记他是个医生。他表示推辞,仅仅是

出于谦让:“等等,光凭他们把我踢出来,并不能说明我是个著名医生呵!”

“你为我们报纸写过稿,我们是不会忘记的。”编辑又朝托马斯微笑。

“是的。”托马斯的儿子欣然地叹了一口气,托马斯可能没有察觉。

“我看不出,我的名字出现在请愿书上会帮助你们的政治犯。让那些与当局没有冲突过

的人签名,也许会好一些。那些人起码对当权者们还有些影响。是不是?”

编辑笑了;“当然是这样。”

托马斯的儿子也笑了,是一种谙熟世事者的笑:“唯一困难的,是他们绝不会签名!”

“这倒不是说,我们不去跟他们周旋,或者说我心肠好得怕他们难堪,”他笑了,“你

该听听他们找出的借口,稀奇古怪!”

托马斯的儿子笑着表示赞成。

“当然,他们开始都表示同意我们,完全站在这一边。”编辑继续说,“他们说,只是

需要一个不同的方式,更慎重,更理智,更周全。他们对签名怕得要命,不签呢,又担心我

们瞧不起。”

托马斯的儿子和编辑一起笑了。

编辑交给托马斯一张纸,上面短短几行,用一种较为客气的方式,呼吁共和国主席赦免

所有的政治犯。

托马斯飞快地运转着思绪。赦免政治犯?就靠这些被当局抛弃了的人(他们自己就是潜

在的政治犯)对主席提出要求?即便当局碰巧有赦免政治犯的计划,这样的请愿书,唯一结

果也只能是适得其反!

他儿子打断了他的思路,“重要的,是要指出,在这个国家仍有一帮人没有被吓住。大

家都表明立场。把麦子与麦壳,分别清楚。”

不错,不错,托马斯想,可那与政治犯们有什么关系呢?你要求赦免也好,要分清麦子

与麦壳也好,这不是一码事。

“骑墙吗?”编辑问。

是的,他是在骑墙观望,只是不敢这么说。墙上有一幅画,士兵威胁地指着他说:“你

对参加红军犹豫不决吗?”或者说:“你还没有在两千字宣言上签名吗?”或者说:“你在

两千字宣言上签过名吗?”或者说:“你的意思是你不愿意在赦免请愿书上签名吗?!”不

论这个士兵怎么说,反正是在威胁。

编辑刚刚已经说了,有些人同意赦免政治犯,却又提出千万条理由来反对在请愿书上签

名。在他看来,他们的理由只是许许多多的借口而已,都是怯懦者的烟幕弹。那托乌斯还能

说什么呢?

他终于用笑声打破了沉默,指着墙上的宣传画:“有这个当兵的我,问我签还是不

签,我不可能想清楚了。”

于是,三个人又笑了一阵。

“好了,”托马斯笑过以后说,“我想想吧,过几天我们还能碰碰头吗?”

“什么时候都可以,”编辑说,“不幸的是,请愿书等不了,我们打算明天就将它递交

主席。”

“明天?”托马斯突然想起那位递给他声明书的胖警察,与这位大下巴编辑没什么两

样,人们都是试图让他在一份不是自己写的声明上签名。

“没有什么要想的。”儿子的话虽然咄咄人,语调却近乎祈求。现在,他们双双对视

着,托马斯注意到孩子全神贯注时上嘴唇的左角微微翘起,这正是自己平常从镜子里看胡须

是否刮干净了时,在自己脸上看到的一种表情。从其他人脸上发现这一点,使他感到不安。

当父母与自己的孩子在一起度过孩子的童年时,他们会慢慢习惯这种相似性,他们会觉

得这些太平常了,如果他们中断这种相似以后再回头想到这些,或者还会觉得有趣。但托马

斯有生以来是第一次与儿子谈话!他还不习惯与自己这张不相称的嘴巴面对面地坐在一起!

试想你有一条断臂移植在别人身上,试想那人就坐在你对面,用你的手臂冲着你打手

势,你一定会死死盯着那手臂如同见了魔鬼。即使那是你自己的、心爱的手臂,它接触你的

可能想必会使你魂飞魄散!

“你不站在受迫害的一边吗?”他儿子补充说。托马斯突然明白了,他们所演的这一幕

中,要害所在不是政治犯的赦免,而是他与儿子的关系。他签字,他们的命运就联系在一起

了,托马斯多多少少得尽责地与他友好;不签字呢,他们的关系就会象以前一样不存在。不

取决于儿子的意志也不取决于他的意志,儿子会因为他的懦弱而拒绝承认他。他处在一种棋

场败局的境地,—无法回避对方的将军,将被迫放弃这一局。他签与不签都没有丝毫区别。

这对他的生活或者对那些政治犯们,都不能改变什么。

“拿来吧。”他接过那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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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要报偿他的决定,编辑说:“你写的那篇俄狄浦斯的文章真是妙。”

儿子把笔递给他,又加上一句:“有些思想,象炸弹一样有力。”

编辑的赞许使他高兴,但儿于的比喻使他感到不自然而且不适当:“不幸得很,受害者

就我一个,”他说,“多亏了这些思想,我再也不能给我的病人做手术了。”

话语听起来很冷,甚至含有敌意。

编辑显然是希望缓和这种不协调的语气,带有歉意地说:“可是,想想吧,你的文章拯

救了所有的人!”

从孩童时代起,托马斯就把“拯救”这个词与一样东西相联系,只与这一样东西相联

系:医药。文章如何能够救人?这两个人极力要使他接受的,就是要把他整个一生归结为单

是一个关于俄狄浦斯的小小观点,甚至归结得更少一些:冲著当局吐一个简单的字,

“不!”

“也许它救了人,也许它没有,”他说(声音仍是冷冷的,虽然自己也许没有意识到),

“但作为一个医生,我知道我救过几条命。”

又沉默了下来。托马斯的儿子打破沉默:“思想,也能拯救性命。”

托马斯从孩子的脸上看到了自己的嘴,心想,看着自己的嘴结结巴巴是多么奇怪。

“你知道,你写得最好的,是什么吗?”孩子继续说,而托马斯只能看到他说话付出的

努力。“你对妥协的拒绝,你那些,我们都已开始失去了的,善恶分明。我们一点儿都不知

道,内疚意昧着什么。杀人犯的借口,是母亲不爱他们。可是,你突然出来说:没有什么借

口。没有人的灵魂和良心,比俄狄浦斯,更纯洁,他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就自己惩罚了

自已。”

托马斯把视线从儿子的嘴上拉开,努力想投向那编辑。他有些恼怒了,象是跟他们争辩

起来:“但这统统是误解!善恶的分野彻底给搞混了。我也不是存心要惩罚什么人。惩罚那

些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的人是野蛮的,而俄狄浦斯的神话是美的,但把它弄成这个样……”

他有很多话要说,但突然记起这地方也许安装了窃听器。他没有丝毫野心要让未来的历史学

家们来广征博引,只害怕被警察局寻章摘句。这不正是他们要从他这儿得到的么?不正是对

那篇文章的谴责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