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1/2)

门边顺着紫禁城墙,一直进入阙左门。大汉走到高耸入云的午门之下,就转而向北,从队列中单独分离出来。他远远望见几名守卫禁城的护军营军校朝他大步走来,深深吸了口气,发出一声震耳的尖厉喊叫:“冤枉啊!……〃人们惊悚地看到,一个穿黑褂的大汉,扬着双手、迎着护军校、高呼着向北疾奔,在距护军校们三五丈远的地方,突然掏出亮晃晃的匕首,照着自己的胸膛狠命一刺,又踉跄着朝前冲了几步,慢慢地倒下了。他仰面倒下,躺在了午门前的长条石板御道上。即使离得很远,人们也能看到,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定定地望着,不知是望着天空,还是望着那遮尽天宇、黄瓦红墙的威严的五凤楼!……

……

第一章

——一——

“喤!……”

“喤!……”

五凤楼上,钟响阵阵。钟声沉重又辽远,响彻北京古城的每一个角落,庄严地宣告:皇帝出巡!

“啪!啪!啪!〃静鞭山响,这是在静街。多数住户早已奉命回避,闭门不出,谁胆敢开窗窥视,定被巡街的捕快问罪。胡同口一道道栅栏都已关上。只有少数来不及躲开的小民,听到鞭声便立即匍伏,绝对不能抬头。

开道红g,黑漆描金,由一对对銮仪兵高擎着走过。跟着便是由鼓、仗鼓、板、龙头笛、金、画角、金钲、小铜号、大铜号等组成的浩大乐队,一百五十多位乐师合奏着铙歌大乐〃布尔湖〃。小铜号圆润嘹亮,八管齐奏,以悠扬的旋律歌颂着满洲先世;大铜号四尺多长,八管同吹,震耳欲聋;四面铜鼓的敲击声比乐曲声传得更远,震得地皮簌簌发颤。乐队之后,三百多红衣銮仪校执掌着一百多对卤簿:伞……黄、红、白、青、黑、紫等色的龙纹散花卉散方散圆伞;扇……鲜红、金黄、单龙、双龙、圆形、方形、鸟翅形;各色幡、幢、麾、节、氅,锦绮辉耀;各种旗纛在风中招展,灿若云霞;枪、戟、戈、矛、钺、星、卧瓜、立瓜、吾仗,朱红的杆,纯金的头,显示着皇家的富贵和威风。浩浩荡荡、绚烂夺目的銮仪,导引着一顶黄幔软金檐暖步舆。十六名抬舆骑尉,头戴豹皮帽,身穿红缎织小葵花长袍,步伐整齐,又稳又快。紧跟步舆,是一把曲柄绣金黄龙华盖。两班举着豹尾枪、佩着弓箭大刀的御前侍卫分列华盖两侧,紧紧护卫着御舆。再后面,是捧着金香炉、金香盒、金唾壶、金盆、金瓶、金交椅、金杌等物的一大批太监。最后,是护军营的三百名精锐骑兵。辉煌的大队,在徐缓、庄严的乐曲声中静静前进,象一条彩色缤纷的河,向南流动。……这是皇帝排设仪仗中的第三等:骑驾卤簿,只用于皇帝巡幸皇城以外。

宣武门北的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总是那么繁忙热闹。因为地处南北城交界,南城的汉人和北城的满人都爱在这里交易买卖。今天早早就净了街,店铺关门,通衢阒无一人。道路上积雪扫得干干净净,撒上一层细湿黄沙,免得御驾行经时扬起灰尘。

一座淡灰色的三圆顶天主教堂岿然耸立,高出四周民房十余丈,与宣武门南北相峙。正中最高的圆顶上,巨大的十字架高指蓝天;正面门额,神光彩饰围绕着三个大大的拉丁字母:ihs……救世主耶稣的名字。教堂在六年前破土动工,按当时欧洲盛行的纤缛瑰奇式(barockstil)建筑式样修造。落成的日子,京师的满汉百姓成群结队,潮水般涌来,观看北京古城里前所未见的建筑奇迹。

浩大而庄严的天子仪仗,就停在了教堂门前。古老而富有东方色彩的华美卤簿、典雅深沉的乐曲,与崭新的欧式建筑、高耸的教堂塔顶,形成了奇特的对比。教堂拱形大门的台阶下,钦天监监正、皇上亲自赐号〃通玄教师〃的德国神甫汤若望,头戴蓝宝石顶戴的朝帽,身着绣孔雀的朝褂,项下一挂青金石的朝珠和一枚金色的十字架一同闪亮,正领着钦天监官员跪接圣驾。

静鞭三响,鸣赞官拖长声音喊道:“兴!……〃护军营骑兵们都跳下马背,端正姿势站好。

鸣赞官又喊:“拜!……”

乐队鼓乐齐鸣,奏起了《朝天子》。所有这红通通的一大片人,把街道挤得满满的,全都匍伏在地,大气也不敢出。步舆的黄幔一掀,一个身穿明黄团龙朝袍,头戴小毛貂皮缎台冠、脚蹬蓝缎朝靴的少年,走了出来。

鸣赞官高呼:“朝!……”

近千人的嗓音,合成洪大的震天撼地的祝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在伏地的一片红蓝相间、如同厚厚的地毯似的人丛中,以金黄色衣着为主调的少年从容而立,不但显得高大轩昂,而且如黄金铸就的一般闪闪发光。他就是满洲入关后的第一代天子……顺治皇帝福临。

呼喊停息,福临缓缓下舆,庄重地走向教堂大门。他远远望见汤若望那部金色的大胡子,眼睛一亮,唇边闪过抑制不住的笑容,浑身一紧,眼看就要跑起来。很快,他又皱皱眉头,熄灭了一脸兴奋的光彩,恢复了原有的庄重。

一位少年天子。

福临今年刚满十六岁,团团的脸,细嫩而白皙的肤色,都还没有脱去童年的影子。高耸的鼻梁,细长的眼睛,眉尖上耸、眉梢略略下沉的黑眉,却已画出爱新觉罗氏直系子孙的特征。他的眸子非常明亮,光芒闪烁不定,在欣喜或发怒时,黑瞳仁的光泽象火焰一样炽热灼人。丰厚红润的嘴唇,轮廓清晰,总是湿滋滋的。唇的四周柔毛茸茸,还不能算是胡须。

他走路轻捷有力,腰部很有弹性,这跟他爱好骑s有很大关系。只是,青春的步态被帝王的威仪压制着不能舒展,仿佛一道激流被束在狭窄迂折、布满巨石的河床中。

他走近汤若望。

“不知圣驾降临,有失远迎,吾皇恕罪!〃汤若望用流利的汉语,说着一整套礼仪上规定的辞句。

“玛法,朕不是免你跪拜了吗?本想不让你知道,一直走到你住处的。〃汤若望起立,碧蓝的眼睛满含慈和的微笑:“皇上的八百扈驾足以动地摇山,若望虽老朽,也不会不知觉啊!〃福临一笑,抢先登上台阶。汤若望连忙随后相陪。御前侍卫、太监、三百多名卤簿銮仪校,仿佛一条长长的、越来越宽的楔形尾巴,紧紧贴在福临身后,跟进了大门,护军营兵马则在大门外守护。

皇帝亲临民宅,非常稀罕。福临亲政以来,只到郑亲王济尔哈朗府中去过一次。济尔哈朗是叔辈,又是太宗皇帝遗命的辅政王。而福临拜访汤若望,已是第五次了。

大门内有一片宽阔的空场,铺着整齐的石板,正可以放置那条金碧辉煌、五色缤纷的大尾巴。福临停步,向随从们平静而庄重地下令:“你们都留下,不必随行。”“喳!喳!〃那些跑得满头大汗的御前侍卫们,虽说都是贵胄子弟,年龄也大得多,却都一字儿跪下,恭敬领命。

一个身段细巧、面庞俊俏的红衣太监抢前一步跪倒:“启禀万岁爷,奴才们跟去侍候。'福临一摆手,头都不回地大步穿过空场,走进辟有三座门的白色大理石凯旋坊。只有汤若望跟着他去了。

大清皇帝怎么会有一个日尔曼族的外国玛法呢?

事情要追溯到福临亲政那年。三月里,福临率领几乎全部亲贵朝臣到口外行猎,仅郑亲王、巽亲王奉皇太后命留守京师。

一天,汤若望住处忽然来了三位满洲妇人,声称是郑王府眷属,因郡主患了重病,福晋不相信太医,想请博学知天象的汤若望医治。汤若望细心询问了郡主的症状,断定不过是春季最常见的感冒。他把一面十字架圣牌交给来人说:“请郡主将这圣物挂在胸前,四天之内便可痊愈。〃五天之后,三位妇女又来了,拿三百两银子和五片金线织锦酬谢汤若望,并尊他为神仙。因为郡主果然在四天内康复了。又过了五天,她们再来送钱。汤若望起了疑心,不肯接受。她们就大方地把这笔钱捐给了教会。

不久,一位蒙古妇人拜访汤若望,捐给他一笔更大的款子。汤若望说他从不接受来历不明的捐赠,这才迫使她吐露了真情:她的女主人,便是当今皇上的母亲庄太后。那位患病的郡主,是即将立为皇后的蒙古格格,也是皇太后的亲侄女。她又说,皇太后感激汤若望,今后要象对父亲一样礼敬他,愿时时听从他的指教。

汤若望虽然很惊奇,却不失时机地请这位蒙古妇人向皇太后转达一个对他的传教事业至关重要的忠告:皇太后是一国之母,迷信喇嘛僧徒是不明智的,会遭到有学识有理性的人们的非议。

皇太后很快就差人答复了汤若望这位义父:她不能立刻斥退喇嘛僧徒,只能渐次施行,但决不会允许他们干预国家政事。

这〃父〃与〃女〃从此竟以礼敬相崇尚,直接影响到皇太后的亲子顺治皇帝。十年前,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在入关进京的战乱中保护了汤若望,并把他作为博学多才的天算学家推荐给朝廷。后来他又向年轻的皇帝引见这个高大的蓝眼金发外国人。第一次见面,福临就被这位传教士的仁慈的长者风度、渊博的学识和明睿幽默的谈吐迷住了,极其赞赏母后和范大学士的眼光。

当年九月,皇帝大婚,汤若望不辞辛苦在宫中随同诸王群臣参加繁缛的典礼,以六十岁高龄而支持终日,使皇太后和皇帝都很感动。之后,汤若望又亲自到宫中庆贺他的义女新近因皇上大婚所获的尊号,得到福临母子更深的好感。于是,大婚后的福临,第一次亲自拜访了汤若望,并从此称汤若望为玛法。

两年以来,他们之间的情谊与日俱增,就连沟通他们的引线人……那位〃郡主”、后来的皇后被废,也没有影响他们的关系。汤若望在朝廷里、在皇太后和皇帝心目中,地位越来越高。福临这么高兴来找他的汤玛法,就是明证。

福临通过有天篷遮盖的大理石游廊,穿房越室,走得飞快,不时停下脚步,微笑地等候汤若望。

“玛法,我不去客厅,那儿让人感到太客气啦。到你的住处去吧!”“哦,好的。〃汤若望的卧室更象是一间书房。高大的到顶书橱布满四墙,满满地装着拉丁文、罗马文、西班牙文、荷兰文、葡萄牙文和德文的各种书籍,更有一函函线装的汉文、满文书。书桌又大又阔,整齐地摆放着文具和玻璃器皿:烧瓶、量杯、试管。可称为装饰品的只有两样:一块安了乌木圆座的二尺高的天然水晶山,秀雅莹澈,上面镌刻了几位朝中名书法家的题字;一条五寸多长的木制双桅帆船模型,极为精巧。房间布置高雅朴素,唯有那张铺着洁白被褥的大铜床,带点奢侈的味道。一进门,福临竟自按照满洲人的习惯,盘腿坐上这张床,说:“玛法,我早就想坐坐这张床了。它看上去又宽大又轻软,还很暖和!〃福临说着,拿过床头两个又厚又大又蓬松的枕头,垫在自己两肘下,开心地笑着。

汤若望沉默片刻,认真地说:“修士是不应该睡这样舒服的床的。上了年纪,对自己放松了,这真不可宽恕!”“玛法,这是应该的呀!〃福临惊异地扬扬眉毛:“你都年过花甲了。”“哦,皇上,你坐了这床,老臣就必须另找上帝命我坐卧的地方了。你看,〃汤若望指着室内的座椅、凳子,那都是福临前次坐过的,已经用金黄色的布封盖,不能再坐。臣民见到这样被封蒙的座位,应该叩头。而福临象所有不安分的男孩子一样,东坐坐、西坐坐,使得一屋坐具几乎全都封蒙了。

汤若望接着诙谐地说:“我得吊在天花板上读写和睡觉啦!〃福临哈哈地笑了:“玛法,你还管这些劳什子礼节?你爱坐哪儿,尽管坐!……咦,这船多漂亮呀!〃汤若望见福临拿起双桅帆船模型翻来覆去地看,爱不释手的样子,笑道:“皇上喜爱,老臣敬献。”“真的?”“不过,不是这一只,是和它一模一样,比它大一百倍的真船,真正的莱茵河上的双桅帆船!〃福临高兴得满脸放光,喊道:“玛法,你太好了!我要驾着它游遍三海,网鱼钓鱼,那该多畅快!……”汤若望慈爱地微笑着,望着热情真率的少年,不由得用他纯正的日尔曼语低声吟哦:“啊,他的发如冬之夜的黑,他的颈如夏之雪的白,他的脸如晨光之红……”“玛法,你在说什么?”汤若望把诗句译成汉语告诉福临。福临快活地笑了:“是在赞美我吗?我有这么美?……可是夏天怎么会有白雪?〃汤若望告诉福临,在他的祖国的南方,阿尔卑斯山的皑皑雪峰,终年矗立在蓝天之下。说得福临心驰神往,刚想拍手称赞,又皱皱眉头,自觉忘形,便收敛了轻狂,沉静地笑道:“玛法,我要告诉你一些好消息!〃汤若望频频点头。福临一进凯旋坊,他就觉察到皇上那按捺不住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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