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部分(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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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天良从来不愿在下级面前暴露他对黄以恒的真实态度,这不是他狡猾,而是他的组织原则和他的做人原则,有什么分歧拿到会上当面摆开,会后绝不轻信谣言和传说。

第二天上午,各部门负责人任命的名单已经上报县委组织部,郑天良找正职谈话,陈凤山和郭克林找副职谈话,这是组织规定,也是例行公事,其套路像数学公式一样步骤明确逻辑严密,无外乎组织上对你很信任,相信你一定能胜任,再说几句勉励的话,被任命者首先感谢然后是表态。郑天良跟沈一飞谈话的时候,有些改革精神,郑天良一上来就说:“黄书记跟我打了招呼,所以我们就决定让你出任办公室主任,你有什么想法?”沈一飞眼睛里放s出翻身解放的光芒,毫不含蓄地表示出了放弃方向盘后的激动:“郑主任,黄书记虽然打了招呼,但最后还是你拍的板,没有你力排众议,就不会有我这个办公室主任,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如果我对你有二心,我就是畜牲。”郑天良有些火了:“沈一飞,你怎么能这样说话?什么你的人我的人,大家都是在为实验区工作,工作干不好,我会立即就撤了你。”沈一飞拍着胸脯说:“郑主任,你批评得对,我也不会说话,反正你以后看我的行动好了。”

这种谈话就像两个鱼贩子不谈鱼的问题却谈起了打渔的人穿什么衣服以及用了什么型号的鱼网。

宣中阳押着装满了家具和办公桌椅的两部“解放”牌大卡车开进了实验区的院子里,一张带席梦思的大床、一个组合柜、一把转椅、一个崭新的办公桌搬进了郑天良的房间,郑天良对宣中阳说:“我要这些家具干什么,我要的是建设资金。还有那些办公桌,坐在办公室里是建不成实验区的。”宣中阳抹着头上的汗说:“这些家具和办公桌椅是县里临时调拨的,黄书记说你们现在的条件很艰苦,必须要从细节上进行关心和支持,当然了,你的家具也是公家的,不是给你个人的,也就三四件,算不上什么不正之风。”郑天良始终感到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离建设主题太远,而主题却被一个个细节淹没了。

财务科会计向站在一堆家具和办公桌椅间的郑天良汇报说:“县计委的钱到账了,不是一百万,而是五十万。”

郑天良站在春天的阳光下,脸上直冒虚汗:“说好了一百万,怎么又变成五十万了?”

会计是一位小女孩,她被郑天良暴跳如雷的声音吓住了,声音软弱地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郑天良将一肚子无名火发到了宣中阳的头上:“宣中阳,你给我将这些破玩艺全都给我拉回去,搞什么名堂!不给钱,给这些柜子桌子当棺材用呀?!”

宣中阳声色不动地说:“郑主任,黄书记也有他的难处,工业区土建工程虽然完工了,但外装修和设备款缺口很大,计委蒋主任肯定是分两批划拨,黄书记说的话,他是不会打折扣的。”

郑天良情绪有些败坏,说话也就难听:“宣中阳,你怎么只为工业区说话,而不为我实验区说一句话,难道实验区不是县里的工程?”

宣中阳还是不温不火地说:“郑主任,你对我发这些火我能理解,可我是做不了主的呀,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些东西送给你,请你放我一马!”

郑天良不支声了,他知道将无名火发在宣中阳身上无济于事,也不公平。他站在一堆家具和办公桌椅中间,像被关进了一个牢笼。

这五十万就像一枚石子扔进了一个水缸,刚溅起一些水花就无声无息了。郑天良首先付了几个工程队的施工费,然后剩下的钱全都用到了修路上,他对陈凤山说:“砖瓦想办法先赊过来,水泥厂看能不能跟他们通融一下,缓一缓付钱。”陈凤山说:“看来,我只好去砖瓦厂水泥厂行骗了,好在我小时候跟人学过算命,会一点骗术,重c旧业,争取再发挥发挥吧。不过县里没有钢厂,没法骗,三百吨钢材计划早下来了,工地急需,没钱买,怎么办?”郑天良说:“我马上去县里要钱!”

郑天良赶到县城后并没有见到黄以恒,他没有跟黄以恒约好,因为约好了也没用,黄以恒说走就走了,事情千头万绪,黄以恒的时间和自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果然郑天良来的时候他已经到上海押运啤酒厂进口设备去了,本来黄以恒可以不去,但他说要亲自到上海找专家对德国的设备在港口进行检查,如果是旧设备或坏设备,当场就不允许出关。近一段时期,国内许多地方都被洋鬼子骗了,黄以恒说六千万人民币的学费是谁也付不起的。

郑天良让县委办安排了一辆车子去工业区看了看,工业区的建设非常快,大片的厂房已经建成,合和酱菜厂已经成了啤酒厂的厂址,这个完全投产后年产值一亿元的特大型企业将成为合安县的另一个标志,看着连绵成片的厂房,郑天良只能靠回忆来想象酱菜厂的位置,啤酒厂和酱菜厂是两个不同历史时期的合安县经济成就的象征,县城里的人都说郑天良的酱菜厂除了还留一个被个体户租用的虚名外,连一个遗址都没留下,很有点斩草除根的味道。今天郑天良在这片工业区迅速经过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匆匆过客的感觉,酱菜厂不属于他了,工业区也不属于他,“西伯利亚”的实验区的命运也牢牢控制在黄以恒的手里,此刻他无法控制住这种联想,当这种联想渐渐清晰的时候,郑天良脸上就一阵阵发热。

五条商贸大道也已经完工,一些工人们在墙外面刷黄颜色绿颜色紫颜色的涂料,路两边正在种植花草,一些回迁户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坛子罐子提前往新居里搬。吴成业陪郑天良视察,他对郑天良说:“五条商贸大道每条只有七百五十米,而不是原先设计的一千米,糊弄一下上级领导,没人拖着皮尺来量。主要是商户招租不到百分之二十,资金又跟不上。只能如此了。”郑天良对商贸大道和工业区本来就有不同意见,这是他预料之中的事,他在此刻自我反省的是,建王桥集综合经济实验区是不是也存在着左倾冒进的成份在里面,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感觉到实验区建在那个地方,看起来是三省交界,但向外的道路一条都没有,没有任何优势可言,还不如建在东店乡,但为什么要建在那个鬼地方,他想起来有些后怕。如果建实验区也是假大空搞面子工程,他现在已经成了这种假大空面子工程的忠实的执行者和捍卫者。当年他在马坝乡当党委书记的时候,之所以能有后来的“全省十佳乡镇”,就是走了一条稳打稳扎,先小后大,由农而工的道路。想到这,郑天良的头上就冒出了许多汗,阳光照耀着他的头顶,他感到自己的头发粘在头皮上就像他必须粘住黄以恒一样,他成了粘在头皮上的一根头发。

中午在大街上,他遇到了于江海跟赵全福正一起去下馆子吃饭,于江海紧紧握住郑天良的手:“郑县长,老领导好长时间没见面了,我们一起喝酒去!”于江海已经转为副股级国家干部了,手心里热乎乎的,很有些小人得志。曾被郑天良撤职的赵全福在租用了“合和”商标后,已经成为个体户中全县的首富,有小道消息说黄以恒最近刚换的“丰田”轿车就是赵全福送给他的,赵全福好像跟郑天良之间没发生过任何事,他笑容满面地握住郑天良的手:“郑县长,你中午一定要给我个面子,没有你和于队长将合和厂工人造反的风波平息,合和厂就不会顺利搬迁,就不会有我赵全福的今天。我一直想去王桥集看你,又怕你太忙,影响你工作。”郑天良发现赵全福的话里充满了得意与嘲讽,他就有些气急败坏,气得一过分,说话就容易有失分寸,郑天良挣开赵全福的手指着身边的吴成业说:“我跟吴局长中午已经约好了在一起吃饭,所以我不能领你的好意,我要告诉你的是,你赵全福再牛,也是一个体户!”

赵全福张着嘴,舌头僵在牙齿的后面,说不出一个字来。

吴成业拉起郑天良就走:“个体户怎么了,个体户就是比你这个副县长牛。有本事你也开一辆豪华车给我们露两手!”

吴成业拉着郑天良走远了,于江海赵全福面对着两人的背影苦笑。

黄以恒从上海回来了,郑天良将他堵在办公室里,黄以恒喜形于色,他抢在郑天良前面说:“老郑呀,设备是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从德国法兰克福运来的,机器上的油纸都是新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们从复旦大学请来了专家,还有南京的专家,六月底我们就可以喝上最纯正的德国口味的啤酒了。”

郑天良沉着脸坐在沙发上:“到时候,你喝啤酒,我喝农药。”

黄以恒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还不让你喝啤酒?”

郑天良终于发作了,他站起来指着黄以恒灿烂的表情:“你给我装什么糊涂,说好了五百万提前到位,开工快半年了,钱断断续续,工程停在那里。你在县城里有钱买花种草,我那边连买砖头的钱都没有,说好的一百万,怎么变成了五十万?你这不是耍人吗?”

黄以恒收起脸上的光芒,显得很惊讶:“这是怎么回事,老蒋怎么能这样做呢?我来给他打电话,让他来一下。”

计委蒋主任在电话里说他正在接待省计委的领导一时过不来,关于拨款一百万的事,因为要保证田来有副县长给啤酒厂厂区买进口草皮还有花木,所以提前被拨走了,要等下一批贷款到账才能考虑实验区的钱。另外,田副县长要求缫丝厂从西安进的设备钱一定要留足,我实在没办法。电话按了免提,所以郑天良全听到了,他对着电话吼道:“你这个姓蒋连他妈的蒋介石也不如,你只保证田来有,我他妈的实验区是小娘养的?”老蒋在电话里抗议说:“你们领导怎么能随便骂人?你们有权,你们现在就开会把我撤掉算了!”黄以恒说:“大家都不要吵了,都是为了工作,犯不着伤感情。我要你下笔贷款到账,首先保证郑主任的实验区。”说着就挂断了电话,黄以恒的意思也就是这是不容再讨论的事,就这么定了,所以他不跟老蒋再打口舌官司。

郑天良又向黄以恒发难:“田来有何德何能?让他来分管工业区,调整分工我怎么不知道,你把我这个常委、副县长像耍猴一样耍?”

黄以恒将郑天良按到沙发上坐下来,他给他点上烟:“老郑呀,我们都冷静一点好不好,你有困难向我发火,我有困难向谁去发火?我们大家为了合安的事业只有团结起来才能形成合力,我知道你吃了不少苦,县里虽说对实验区很重视,但停留在口头上和文件上的多,实际行动少了一些,各部门有意无意地将资金向县城的几大工程倾斜了,毕竟这里的盘子要大得多,你看我不是在努力地纠正这一点嘛。关于田来有的分工,我只能说是临时分工,带有特殊性,几个副县长一人一摊子,你一下去,我怎么办?田来有的威望当然没有你高,如果拿到会上去讨论调整分工,不也是吵得不可开交吗。所以我只好专制一回,反正是临时性的,也算不上犯多大的原则性错误。不过,田来有这几个月干得还是不错的,工程进度和质量管理像你一样的严格,人真还不可貌相呢。我马上将他叫过来,你们俩也多多交流一下,资金的问题你也跟他协商协商。”

郑天良又来了情绪:“我凭什么跟他协商,实验区资金是你说了算,还是他说了算?”

黄以恒说:“老郑,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不能再意气用事了。资金划拨是我说了算,你向我要资金没错,他向我要资金也对,所以你们如果都到我这儿来吵仗,剩下的就只有我跳楼了,你们两个多协商协商,一个是取得相互理解,另一个就是要显示出相互团结,团结才有力量。虽然他曾对你有所冒犯过,但如果我们把它放在工作的性质上去看待,就不会有多大的矛盾,这就像你也经常不同意我的意见,没什么了不起的,都是为了工作嘛。我可从来没跟你过不去,我们的关系无论从公从私的角度来说,都是非常协调的。你老兄姿态高一些,中午我们在一起吃一顿饭,大家多交流交流。我现在要去见省计委的领导,一个副处长,对我们来说就是皇上,得罪不起。”

这时,宣中阳已经将田来有带过来了。黄以恒说:“你们两位一线将军交流一下建设经验,我先过去一下!”

田来有主动向郑天良伸出手,郑天良握着田来有的手说:“你这手温暖有力得多了。”

田来有满脸堆笑:“哪里,哪里,我是来向郑主任求教的,宝贵经验要毫无保留地传授给我哟。”

郑天良说:“黄书记叫我向你取经,你怎么没几个月就把这么大的工程给建成了,我怎么就建得那么难呢,有什么经验?”

田来有说:“郑主任这话就有点见外了,我能有什么经验。这只能说这里比你那里好干,那里就是难干,让我去我更是寸步难行。”

郑天良说:“不,只要有钱,你也能干好;如果资金不能保证,我在县里也同样寸步难行。你说是不是?”

田来有连连点头说:“是,是,没钱是干不成事的。如果没有黄书记压住计委给我资金保证,我也会是走投无路的。”

郑天良眉头皱紧了,他说:“黄书记并没有说要给你保证呀,他只说要保证我的实验区资金呀,他还要我跟你谈一谈,希望你不要把他得太紧了,尽可能让一点资金给我们实验区。”

田来有说:“我能有什么意见,黄书记只要同意,我还能把钱抢过来?”

郑天良说:“有你这个态度就行了,我马上找黄以恒算账。”

田来有走后,郑天良坐在黄以恒的办公室等他来了后摊牌。中午十二点二十分,黄以恒来喊郑天良一道吃饭,郑天良板着脸说:“你看是我掀你的桌子,还是你先免我的职?”

黄以恒先是一楞,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既不掀桌子,也不免职,吃饭!”

郑天良说:“田来有全说了,县里有的是资金,是你压住计委给县里的工程留住了。”

黄以恒举重若轻地说:“田来有懂什么?他要是什么都懂,我这个县长书记不就让他干了。你还能听他的话?凭心而论,你什么时候觉得他的话是可信的?包括那些在县长办公会上讲的话,你信还是我信?不就是现在没人嘛,你还要我把话说多明白?”

郑天良一时还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谁真谁假,他看一眼外面的天空,天空是蓝的,也是青的。蓝的青的都对,都不对。郑天良发觉这事情怎么这么难判断呢。郑天良准备跟黄以恒去吃饭,县委办副主任宣中阳跑过来说:“郑主任,不好了,实验区工地上出人命了!陈凤山叫你赶快回去。”

郑天良拨腿就往楼下直冲。

15

县委的车子在修好的合王公路上飞速前进,三十五公里路用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回到实验区,陈凤山等人已经赶到了现场,郑天良也就马不停蹄直奔出事地点。交易市场南街在上楼板时,由于没钱租借起重机吊装,为了省几个钱,就动用民工抬水泥预制板,上午十一点的时候,金月村民工金太光在抬楼板时,木杠突然断裂,处于下面的金太光被楼板砸到脑门上,脑壳当场碎裂,脑浆就像浆糊一样喷了一地,现场惨不忍睹。郑天良赶到现场的时候,金太光的妻子和两个孩子捶兄顿足,哭得死去活来。金太光被一卷席子卷好了放在工地上,就像一麻袋粮食一样,血迹已经风干了,只在土上留下一些浅浅的暗示。周围围满了群众,群众议论纷纷,他们都说怎么能用人抬楼板呢,这不是把人往死里赶嘛。郑天良出现的时候,金太光的妻子扑上来抱住了郑天良的腿:“郑主任呀,你可得为我们做主呀,我家的顶梁柱倒了,上有老,下有小,我怎么活呀!”哭着哭着就将头往地上磕。

郑天良弯下腰扶起金太光的妻子:“大嫂,实在对不起,请你相信我们,我们会把你家安置好的。”郑天良眼圈也红了,他鼻子发酸。

沈一飞过来拉走了金太光的妻子,他说:“郑主任会为你处理好善后事宜的,先把后事处理了再说。”

这时一个推着平头的中年人站出来说:“不行,先谈好条件,人才能下葬,不然我们就将死人抬到乡政府去。”

沈一飞表现出了过人的勇气和胆量,他大声地说:“你们不要再各位领导了,出事故完全是意外。你们现在谁能代表死者家属谈判?”

推平头的中年人说:“我是他哥哥,我跟你们去谈。”

沈一飞说,“先将死者抬回去,然后我们才能谈判,如果你们把人抬到实验区办公室,性质就变了。”

在沈一飞的果断地应对下,死者金太光被抬走了,谈判也同时在实验区办公室开始了。郑天良要陈凤山和郭克林一起去谈,沈一飞说:“各位领导都不要去,你们考虑宏观上的大事,这样的事由我来处理就行了,我会把结果及时向你们汇报的。”

郑天良将陈凤山郭克林招进自己的办公室商量对策,他们怕死者家属闹事,更怕提出无理要求,陈凤山说:“都是黄以恒这个王八蛋,他要是保证资金投入,我们租几台起重机来吊装,也不至于出人命。”郑天良这次没有对陈凤山刻薄的语言进行批评。他确实感到了自己已经走上了一条没有退路又没有出路的绝境中,他没想到自己是如此脆弱,现在如果黄以恒要想捏死他,就像捏死一只小j一样容易,他是刚出壳的一只小j。

后半夜三点四十分,沈一飞走进了郑天良办公室。此时疲惫和焦虑的郑天良和陈凤山郭克林正坐在苍白的灯光下等结果,结果出来了,赔偿意外死亡补偿金一万四千块钱,外加丧葬费一千五百块钱,共一万五千五百块钱。一手交钱,一手安葬死者。沈一飞说:“他一开口要价五万,还要领导们参加送葬。我就说,你这是意外死亡,又不是领导们害死的,完全是无理要求。再说这次意外死亡死者本身也有责任,杠子是死者的,而且避让不及时。还有乡下盖楼房都是用杠子抬的,要是在其他地方,你可能一分钱赔偿也弄不到,金太光哥哥总算同意了现在这个方案。”

陈凤山高兴得跳了起来:“郑主任,我们这个办公室主任选对了,沈一飞真是谈判的一把好手,要价比我们预料的要少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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