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1/2)

“是真的,全都烧掉了,连我在nyu的毕业证书都烧掉了。”爷爷说。

“那王家的祖上是不是也帮外国人贩卖鸦片,和人口?那么多钱到底是怎么挣的?”范妮又问。

“我也不知道家里的那么多事情,我们家里真的没有家谱。叔公继承家产,我只管读书,”说着爷爷打了一个顿,像是被呛着了一样,“还有做梦。”这是爷爷当年应付造反派的话,范妮从来没想到这会是句真话。

爷爷伸手搂着范妮的肩膀,他拍了拍她的后背,声音突然变得谙哑,他说:“你现在可以永远也不要管这些事,只管远走高飞。”

回到家里,范妮发现,爸爸妈妈又在范妮房间摆弄行李,爸爸已经换了旧毛衣,摩拳擦掌地站在房间中间,妈妈跟在爸爸后面,手里拿着一卷固定行李用的细麻绳,他们二十多年来往于上海和新疆之间,每次都在上海带足吃的用的,连同妈妈用的卫生纸,他们炼出了一身装箱子,绑行李的本事,能把行李绑得象砖头一样,又平整又结实。范妮记得,小时候他们在上海过完春节,要回新疆的时候,他们的行李重得根本搬不动,只能在地上滚。妈妈总是上火车前加固自己的裤裆,因为火车上到处都是人,有一次她从火车座的靠背上跨着到厕所去,一不小心,就把自己的裤裆拉裂了。范妮看到他们那种在她的行李面前浑身是劲的样子,心里突然就烦了。她在心里骂出一句:“讨厌!”

爸爸妈妈在她的行李上别了白色的小布条,上面用黑笔写了她在美国和中国的地址。爸爸妈妈一到和行李在一起的时候,就显出一股风尘气。连同范妮的行李,也显出一股死命抢夺的风尘气来。

范妮将自己的一张脸冷了下来。“吃相这样难看。”她心里骂。

妈妈迎上来说:“现在一定是万无一失了,一共四件,爸爸又帮你秤过了,托运的两件只超过两公斤,说说好话应该没有问题,多出来的,我们帮你放在另一个行李袋里,里面都是你暂时用不着的衣服,夏天的裙子什么的。过磅的时候先一起放上去,要是要加钱,我们就先帮你带回来,从海运寄过去好了。”

“好。”范妮说。但她心里知道等他们走了以后,她会再开箱子装上夏天的裙子,是按照《罗马假日》里奥黛丽身上大蓬蓬裙的样子,特地用塔夫绸做的,范妮特地为这裙子配了低跟的白皮鞋,她怎么能不带到纽约去!从美国领事馆的签证处出来,交了那九十块钱的签证费,留下了自己的护照,她想到的就是自己象奥黛丽演的那个公主一样,穿着大蓬蓬裙,在纽约的大街上奔向格里高利。派克。满街满身,都是明亮的阳光,鸽子在飞。她怎么能因为行李超重而留下它们!她知道要是自己现在说,爸爸妈妈一定会为她做,但她就是不想说,不想让他们知道她的心思。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懂她,他们也从来没有和她一起成长过。简妮越是和他们亲,她就越是和他们亲不起来。

“酱油和酱菜都包好了,肯定不会洒出来的,你背着的时候当心点。”爸爸吩咐。

“好。”范妮又说,但她心里说,“不要再烦我啦。”

简妮的床上,平放着范妮明天一早要换的衣服,都是新的,特地放到明天才穿上,怕雨天碰脏了。牛仔裤,白毛衣,黑色的呢大衣是新买了,据说是出口转内销的,长到了脚踝那里。开司米围巾上绣着小花,那是维尼叔叔送范妮的礼物,在华侨商店买的。棉毛衣,棉毛裤,还有新的内k,都准备好了。因为怕弄皱大衣,所以将衣服平摊在床上,看上去象一个空心人。简妮已经直接从红房子西餐馆回学校宿舍去了,听说是明天一早就有课。范妮看到简妮在枕边的墙上贴着的英文单词表,妹妹才是真正用功的人,范妮看着她的单词表,一点点地出现自己不认识的词,越来越文诌诌的词,还有科学方面的词,她的vocabulary以大大超过范妮的速度进步着,简妮明亮的大眼睛里总是有种“为什么我不可以”的倔强,让范妮就是不能安心。

妈妈站在面前,她烫过的头发因为缺乏保养,象细小的铜丝一样在头上乍着。范妮真的想象不出,她就是那个当年离开上海的时候带了七箱子草纸的凄惶娇小姐。范妮知道她还想要说什么,但范妮冷淡地垂下眼睛,妈妈就知趣地不说了。

爸爸看了妈妈一眼,终于说:“范妮,不要怪我唠叨,妹妹的事你一定要放在心上。复旦大学的学生已经推迟一年毕业了,要加一年去部队学军,这个国家,不晓得还要出什么花头。外面都在传,以后大学毕业生不能直接出国去,一定要为国家服务多少年以后才行。我们不能让简妮毁在这里。你一定要把妹妹也弄出去。”

“就怕我没有那么大的能量。”范妮心里见不得爸爸妈妈从心里和简妮的亲,甚至她认为,简妮不一定是明天有课,而是简妮对她范妮其实不服气,不肯低三下四来求自己,和爸爸妈妈串通好,自己让开路,让爸爸妈妈出面来压自己的。范妮忍不住说了句,“她那么能耐,十全十美的,说不定自己申请,还可以拿到美国的奖学金,象爷爷那时候一样,真正当上爷爷的接班人。我不过去读个语言学校,是最低级的。还不自量力地抢在了人家高才生的前头去美国,已经很过分了啊。我就怕没这么大的能耐吧。”范妮没想到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

爸爸沉着头,听她说完,也不理会范妮话里的夹枪带棒,诚恳地解释说:“简妮小,不象你离开父母长大的,更懂事,她就是这种争强好胜的性格,你多理解她。要不是她这种性格,根本就不可能考上交大,你看他们那样的新疆知青子女,大多数人连高中都读不了。我知道简妮心里,还是尊重你这个姐姐,也羡慕你这个姐姐,能在上海长大,那么洋气。”

妈妈马上接着说:“就是,她小时候也埋怨我们不送她到上海读书。姐姐是上海人,她是新疆人,她一直想要当你,可是当不上。”

范妮知道父母是宽她的心,为了帮简妮,才说软话,但是到底心里舒服了一点。

“我知道了,我尽力去做就是了。”她说。

爸爸说:“我想要简妮尽快就走,要是那时候朗尼能跟姆妈去香港,他也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我就是怕简妮又走到朗尼的老路上去。现在的形势也是很动荡的啊,不要以为就太平了,这样的国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妈妈打断爸爸的话:“你不要说得那么吓人呀,”她看看窗外,眼睛紧张地眨着,象生了结膜炎一样,“别吓人啊。”

爸爸强调说:“所以呀,爹爹说的不错,我们家,逃出去一个算一个。”

范妮说:“我晓得了。大不了你让简妮先退学,在家里等着。维尼叔叔当了这么多年社会青年,也没有人拿他怎么样。就是简妮是个有志向的人,她不一定肯象我们这样腐朽吧。”

爸爸没有理会范妮话里的话,说:“我已经打算让简妮病休一年了,找一个医生开后门。现在国门还开着,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让简妮也出去的。我们老了,无所谓。你们千万再也不能过我们的日子。”爸爸说得激动起来,“范妮,我和妈妈原来也是时髦的上海人,现在被锻炼成这副样子,吃的苦头就不用再说了。我小时候,你爷爷和乃乃也是时髦的人,我们家的大家都羡慕的美国电影式的家庭,父母在家里说英语的,年年圣诞客厅里有大圣诞树的,你看看爷爷现在的样子!”

范妮垂着头说:“我晓得了。”她不愿意看到父母辛酸的样子,“我尽量做就是了。”

爸爸妈妈吩咐了早一点休息以后,就出去了。

范妮心里不舒服起来,她知道爸爸妈妈为了让她能独自呆一会,才去和爷爷挤一间屋,还找了一个理由,说是范妮这里行李太多了,打地铺不方便。也许是因为让范妮在上海最后好好睡一觉,才打发简妮回学校去的。全家人都知道范妮烦简妮回来和她合用房间,而且和妹妹不投契,她并不想这样,但是就是控制不住。那种别扭也许使得范妮越来越逃避父母,还有自己的妹妹。

范妮去洗了个澡,没有暖气的浴室,脱衣服和穿衣服的时候都冷得要命,站在浴缸里,下水不是那么通畅,范妮习惯了这些,这是因为埋在墙里四十多年的水管子都已经老化了,当时的热水龙头,龙头上面有一小块白色的瓷砖,瓷砖上面还烧了一个蓝色的“h”,那也早就成了摆设。她听着老旧的下水道里“呼噜呼噜”下水的声音,心想,这是最后一晚上,自己在家里洗澡了,要是自己也象乃乃那样的命运的话,这就是自己这辈子最后一次在这里洗澡了。

洗了澡以后,范妮赶紧上了床,习惯地把热水袋放到肚子上,热着自己的身体。她也怕因此而感冒,到了美国生病,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没有钱付传说里昂贵的医药费。她的房间和维尼叔叔的房间只隔了一堵墙,她将耳朵完全贴在枕头上的时候,就可以听到维尼叔叔房间里的音乐声,大概是通过地板传过来的。他在放音乐,一支英文老歌。维尼叔叔是个热爱轻音乐的人,只要他在家,就不停地轻轻放着他中意的轻音乐。这也是范妮熟悉的。

范妮想,这也是自己最后一次听维尼叔叔的音乐了。

idlovegetyouaslowboatchina;

allmyselfalone;

therenoversethesong;

causontwantwaiomenttoolong。

范妮在枕头上细细分辨着歌声,那是sunnyrollins唱的,《在一条开往中国的慢船上》。每次听到这支歌,范妮心里都奇怪,怎么可能在美国的爵士乐里,听到关于中国的事情呢,中国和sunnyrollins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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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lmyselfalone;

getyouandkeepyoumyarmsevermore;

leeallyourlovesweepingthefarawayshore。

范妮听了好多遍,才听明白歌词,通常她并不在意一定要把外国歌的歌词都听明白,曲子好听,而且是支外国歌,能创造气氛,就够了。对这支歌不同,这支歌并没有什么好听,而是因为她好奇,为什么他们要到中国来呢,范妮觉得不可思议。但是在歌里并没有答案。

维尼叔叔好象跟着唱了起来,causontwantwaiomenttoolong。维尼叔叔今晚的心情会是怎样的呢?范妮突然想到。他是从小教范妮听英文歌曲,说简单的英文,教范妮吃西餐的人,他是借到了外国小说,一定会自己看完以后给范妮看的人,他常常对范妮说:“你将来一定要到外国去生活,你再也不要在这里住下去了。”维尼叔叔才是一个天天想往生活到外国去的一个人。但是,他却留在了上海,而她范妮则走了,去过他想要过的生活去了,去列农也住过的纽约了,今晚维尼叔叔的心情,应该有点失落吧。小时候,范妮就没有什么朋友,在家里实在无聊的时候,也偷偷去翻过维尼叔叔房间的抽屉。在他的抽屉里,小心地保留着一些好莱坞电影明星的画片,还有外国的风光明信片。他和贝贝一样,自己会造一个世界出来,为了让自己可以按照自己的方法活下去。

这时候,走廊里突然有人说话的声音,好象是来什么客人了,先是维尼叔叔的声音,后来爸爸的声音也出来了,有个沙哑的女人声音,找范妮。但维尼叔叔声音很虚伪,想必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范妮从枕头上抬起头来听。然后,她回忆起来,自己觉得熟悉,但是一时想不起来的沙哑而疲劳的声音,是她中学时代的班主任的声音。她和维尼叔叔管她叫“小业主”。

范妮惊奇于已经毕业多年,老师怎么会知道自己出国,怎么会想起来要到家里来送行。这个老师当年并没有难为过范妮,比小学里面的班主任好多了。范妮上小学时,遇到一个很讲究家庭出身的红色班主任,她看不惯范妮的清高,老是用家庭出身和改造世界观这一套来刺激范妮,这其实是范妮动不动就逃学的直接原因。但是,这个班主任最喜欢到范妮家来做家访,对范妮的家,在幸灾乐祸的态度里面,充满了刺探和好奇。到了中学,已经是不讲出身,人人都可以考大学的八十年代,新班主任想不通为什么范妮在学习上还是疲疲塌塌,照样提不起精神,照样动不动就逃学。到期末评语时,老师说她的思想意识太颓废,要注意摆脱家庭影响,给自己创造一条新的生活道路。老师现身说法,谈到她自己当年也是因为出身不好,受到不公正的对待,是因为自己的信念,经过艰苦的自学,终于成才的。看着老师那雄赳赳的天真,而且把自己与范妮引为同类,范妮脸上淡淡地笑着,不置可否。

班主任出身在一个小业主的家庭里,范妮听班上的同学里面传,班主任的父母原来是开小烟纸店的。范妮嘴里不说,可是在心里想,你是什么出身,我是什么出身,最好搞搞清楚。在范妮渐渐长大的过程中,小学老师在黑板上解释压迫人民的三座大山是谁时,她心里那无处藏身的惊骇,这时已经从她心里渐渐消失了。范妮在生活中体会到,人们无论如何,还是看高有钱有教养的人家,就算是曾经有钱的也行,买办还是资本家,革命干部还是知识分子,他们不管。就是小学老师给她的折磨,也更多的是出于妒忌,而不是真的出于阶级仇恨。人们真正看不起的,还是那些住小弄堂里破房子,父母都做体力活的野蛮小鬼,讨厌他们不肯好好学习,讨厌他们举止不斯文。说到底,就是讨厌他们没有钱。

中学里面的班主任以为,范妮应该对她的关心和鼓励感恩戴德,她简直就是一个浪漫的人,但范妮却十分厌烦她的热乎劲。上中学时,范妮仍旧动不动就逃学,也有逃避这不自量力的班主任的原因。在范妮有限的阅历里,老师总是最势利的人。可是世事就是这么奇妙的,由于他们的势利,他们实际上帮助范妮保持了对自己家庭出身的虚荣心,她并不以自己的出身为耻,反而体会到一种破落世家的荣誉感。这种荣誉感光靠维尼叔叔,和一栋日益失修的老房子是不够的。

老师如今好象是要来和范妮告别,她那总是因为用嗓子太多而沙哑的声音说:“这个学生,我一直记得的,她当时不考大学,就是很坚定地要到美国去,也是一种信念在支持她吧,那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个有理想的青年。现在听说是走成了,还是美国,我为她高兴。”

“她还是这么振振有辞啊。”范妮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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