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1/2)

范妮控制住自己的多疑,跟着婶婆到衣帽间门上的穿衣镜前,欢快地转着身体说:“真的?”她脸上带着无辜的笑,是为了给婶婆看的。

格林教授能说很斯文的普通话,他在台湾学了汉语。他告诉范妮,在范妮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就看到过乃乃范妮的相片了。那时,他正在研究上海的教会学校传播的文化对中国人的影响,找到了在大学本科时的心理学教授爱丽丝,她是第一个被访问者,在他后来写作的著作里,用了不少婶婆相册里面的相片,包括中西女中当时宿舍会客室的照片,毕业典礼的照片,还有当时爷爷乃乃和叔公留在纽约,没有带回上海的相片。后来,他做美国海外经济发展史的研究,就研究的是美国洋行在中国的经济行为。因为和王家的人渐渐相熟了,对王家的历史有兴趣,就又写了王家作为美国洋行的世袭买办的家史。“王家的人有时和他开玩笑,就叫他司马迁。格林。”婶婆笑嘻嘻地将手搭在格林教授的肩膀上,向范妮介绍说。

他亲切地看着范妮,好象在欢迎范妮回家:“听爱丽丝说,你从来没看到过你的乃乃,也没见到过她的照片?我真不能相信。”格林教授对范妮说,“你乃乃是很喜欢照相的人,还有你的爷爷,他们在年轻的时候留下过许多照片,是因为那时照相是种时髦。”

范妮看着格林,在范妮从没有听家里人提起乃乃的时候,他却早就在照片上见过乃乃了。在唯一留在上海的爷爷对自己的家世一字不提的七十年代,他已经为自己世代为美国洋行工作的买办家族历史写过博士论文,而且出版了。爷爷一心想要毁灭王家的历史,而格林教授则将王家的历史当作有价值的历史保留下来。这是范妮第一次听到外人谈到乃乃,而且是个高鼻子的外国人。他对自己一无所知的家世了如指掌。“要是让维尼叔叔看到你,他肯定要说,真的只有外国人才识货。”范妮不由想起了维尼叔叔,他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几张已经受了潮,发了黄的水彩纸,因为它是地道英国货。经历了老师,法国同学,甚至鲁,范妮终于见到了一个“识货”的外国人,但心里的高兴,夹着些心酸。

婶婆取来了一个茶杯给范妮,说这是专门给范妮用的,就象家里人总有自己固定的茶杯一样。

范妮拿着自己的茶杯,走到上次坐过的沙发上坐下。弹簧已经松了的沙发,带着范妮缓缓下陷。范妮心里有点恍惚起来。

格林教授微笑地望着范妮,对婶婆说:“小范妮是不是很象范妮?我又回忆起范妮王的脸了,带着四十年代的时髦。”

“她们是很象。”婶婆说,“现在小范妮也带着一点纽约女孩的样子了,和范妮到纽约以后的样子也象。遗传真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就是根本不在一起生活,还是保留气质上的相似之处,而且在境遇相同的时候,引导他们向相同的方向发展。”

范妮困惑地微笑着,面对他们。她上次已经知道自己和乃乃长得象,自己的名字是为了怀念乃乃而起的,现在,又知道竟然自己在纽约的变化也和乃乃相象。她开玩笑地说:“不要连结局都象乃乃就好。”

格林教授马上安慰她说:“不会,不会。”

看上去,他也清楚乃乃后来的事。

婶婆将已经放在了茶几上的照相册打开,翻开蒙在面子上已经微微发黄了的白色薄纸,将它推到范妮面前:“喏,你的乃乃。”

照片上的乃乃,真的有点和范妮象,都是一样的尖下巴,聪明不饶人的长相,她穿着大花的短旗袍和圆领的西式短上衣,脸相比范妮时髦多了。

范妮想起来,有时候,爷爷看着她的照片,会说:“范妮真的可惜了。”现在想起来,范妮突然感到,爷爷说的“可惜”,也许是因为自己的气质里,没能有乃乃这样玲珑剔透的摩登。范妮照相时总是有一种窘态和愁苦,不肯好好地笑。而乃乃总是把下巴微微抵着,在镜头前理所当然地象一个好莱坞明星那样笑,把嘴唇用唇膏修得象嘉宝的唇形。

她在华盛顿广场上的铜像前笑着,她在套头毛衣外面戴了三串珠琏,象大学生那样的短裙,穿了一双阔帮的矮跟皮鞋。格林教授说,那是但是在美国年轻女子中流行的打扮,许多瓦萨学院的女学生就这么打扮。她在维尔芬街上的那个石头喷泉前笑着,戴着一副墨镜,她的头发剪短了以后,卷起来,婶婆说那是纽约当时最流行的发式,使女人看上去非常俏丽。乃乃站在船上,后面是自由女神像。她的身后是湖和树,还有第五大道上的高楼,范妮认出来,那是在中央公园。她穿着赫本在电影里穿的那种高腰蓬蓬裙,将无袖的短衫束在裙子里。都是在美国时的照片,都是春风得意。

范妮看着乃乃的相片,想到有一次自己一时兴起,穿了上海背来的蓬蓬裙和白皮鞋给鲁看,谁知道,鲁无奈地挑着眉毛看她,脸上一丝笑也没有,更不要说欣赏之情。鲁说,范妮的打扮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婆,他们穿着这样的衣裙,跳那种傻得不能在傻的swing。范妮突然想,乃乃是不是也会有一个金发碧眼的情人呢,她会不会也经历过那样不确定的爱情风暴呢,她是不是也会在情人的床上把card和car读错呢,要是乃乃连这些都和自己相似,她是怎么对付以后的生活的呢。也许她可以教教自己。

“你看,你们长得很象。”格林教授在旁边说。

范妮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听清格林教授说了些什么。她疑惑地望着格林教授,如果他这么了解自己的家世,也许他也能说出什么能指点她,而不为难她的体己话来?范妮想。别象婶婆那样强人所难行不行。

格林教授又重复了一遍。

“我哪里比得上她好看。”范妮委屈地回答。

格林教授看了范妮一眼,没有说什么。到后来,他才说,范妮和婶婆他们这一代人最不同的,是婶婆不象范妮那样多的抱怨。婶婆摔断了腿骨,独自在家里养伤,没有一丝抱怨,反而说她得到了很好的休息,也借这个机会看了不少书,后来再看到她,果然年轻了许多。他们总是在各种各样的生活里可以获得有益的东西。格林教授认为,这就是教会学校和非教会学校的教育背景带来的差距。

“也比不上她好命。”范妮忍不住又说。她看着乃乃春意盎然的笑容,现在,她知道能这样冲一个人笑,是因为她真的肯定那个人爱她,放纵她,让她无忧无虑。

在照相本子里,也有爷爷年轻时候的照片。他穿着白色的西装,那种老派的三件套西装。半个世纪以前的阳光照在爷爷的脸上,那时他的脸上有种安逸的样子,他在华盛顿广场拍过不少相片,在中央公园也拍过不少,坐在船上,船夫打扮成水手的样子,脖子上系了一条小方巾。

“看你爷爷多摩登。”婶婆用食指摸了一下爷爷的照片,对格林教授说,“你的书里也用过这张照片吧,华盛顿广场的那张。”

“最后没有用,因为担心他在大陆,书公开出版了,会影响到他。我的同事在我之前用了留在大陆的作家的照片放在书里,结果给那个作家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从此以后,我们都尽量考虑到这一点。真的可惜没能用。”格林教授说,“最近我听说,你的爷爷早就把他们从前的照片都烧掉了。我心里庆幸自己没有公开他烧掉的照片。”

“他那时害怕极了,别人家的照片都是被人烧掉的,只有我们家的是被爷爷自觉烧掉的。”范妮说。

“他其实是个不懂党派的书生,十分理想主义。”婶婆说,“那时候,大知识分子都是英国派头,讲究不群不党。”

范妮想起来,小时候在家里看到的爷爷写的思想小结,口口声声都是“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一点也看不出有什么“不群不党”。

靠了格林教授带来的一张新旧上海路名对照表,范妮才知道原来王家在上海还有几栋大房子,在现在的南京西路,湖南路,康平路和兴国路上。也许维尼叔叔也画过那些房子,他常常在路上画好看的老房子,但维尼叔叔一定不知道自己画的就是从前自己的家,要是知道,维尼叔叔是忍不住的。爷爷也常看维尼叔叔的画,但是他从来没有露过一点风声,范妮回忆起爷爷的脸,在老房子幽暗的天光里,他的脸就象一扇锈死的门一样。婶婆说,康平路上的老房子,是王家老宅。有大房子,还有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有树林和一个小湖,有一年夏天,她刚刚嫁到王家,叔公回国来过暑假,爷爷正打算去留学,大家玩得兴起,雇人在花园里挖了一条河。可是因为是死水,水很快就脏了,吓得他们赶快又找人填起来。为了再不要看到新翻过的土地,他们在上面种了个玫瑰园。“人家家里的玫瑰园都是一块的,只有王家花园里的玫瑰园是一条的。”婶婆摇着头笑。

“爷爷什么也没告诉过我们。”范妮说,“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格林教授告诉范妮,她家的祖上和来中国传教的美国天主教传教士就有联系,所以她家的祖上才有机会在传教士那里学习英语。会了英语,才有机会进美国洋行,凭着自己的机灵,才能从一个跑街的当上了买办。她出生在中国最早的天主教家庭里。范妮说:“我走的时候爷爷告诉过我这件事。”可婶婆接着告诉范妮,王家的孩子都受过洗礼,都有教名,爷爷的教名是保罗,叔公的教名叫派却克,他们从小上的主日学校,爷爷是好学生,在见证的时候,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深得神甫的喜欢。

范妮默默地听着,心里想,这个可以告诉鲁,自己家有天主教传统,和他家差不多。他不用象看怪物一样看她那一眼,自己也不用拿孔教来搪塞。

格林教授这才发现原来范妮对自己家的历史真的是一无所知,王家的第一代和第二代靠与美国洋行买卖鸦片和人口起家与发展,她不知道。王家又靠第二次鸦片战争后,中国市场全面向洋行开放,中国的资本主义得到迅速发展,走进黄金时代的大好机会,一面做着世袭的买办,扩大自己的势力,一面开设了一家航运联合公司,联合公司有一家经营内河和远洋运输的客轮公司,一家船厂,还有一家在长江和沿海都有货栈,仓库和批发点的储运公司。到那时,王家已经从单纯的洋行买办过渡到买办资本家的历史也不知道,甚至连她家在大战爆发以前,已经成为上海最有钱家族之一的显赫地位也毫不知情。但她的神情里面还是有种隐忍里面的自命不凡,将她和普通人家的孩子区别开来。格林教授见到过不少这样经历曲折的富家子弟,他们和范妮一样,对自己家的历史几乎无知,但顽强地表达着自己的不同寻常。那是历史曲折地留在人们身上的痕迹。当范妮终于了解到自己家从前的富有,她的脸上渐渐出现了和他们一样的难堪,那是种复杂的表情,有失望,遗憾,还有恼羞成怒的那种怨愤,好象他们也担着一份家道败落的责任与不甘。很多人不愿意多说过去的事,连自己的亲戚都不愿意见。

从格林教授到哈佛读博士的时候起,他就开始研究中国的买办历史,因此结识了一些流散到海外的买办家族的后代,他能体会到,一个在长辈们刻意隐瞒下成长的年轻一代,象范妮,她心里复杂的感情。在他看来,这个范妮比她的长辈爱丽丝。裘教授更接近史料里的中国买办,他们对外国人的力量更加依赖,对自己和外国人的关系更加敏感,更加背弃自己的传统。只是他还没有了解,从维尼开始,到范妮,因为时代的关系,他们将对外国人的依赖转化为膜拜,将对自己文化传统的背弃转化为决绝。他们家族的上面几代人,在格林教授的研究里,都被定义为“没有文化差异的人”,他还没有认识到,留在憎恨买办阶级,将他们视为劳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之一的中国大陆,那些没有文化差异的人的后代们,已经在压力下,成长为对所有的文化都过敏的人。格林教授知道东方人的内心常常是曲折而感伤的,特别是象范妮这样一出生下来就被歧视的富家女孩子,他不想因为范妮在终于了解了自己家史的震动中,得到太多的失落感,所以,格林教授努力鼓励范妮高兴起来。他问,在上海她听到过什么只言片语的往事。

范妮想了想,说:“维尼叔叔说过,从前美国人来给太爷爷拜年,也要行中国大礼,是磕头的。”维尼叔叔还说过,那才叫真正的威风,连外国人都心甘情愿地给太爷爷磕头,他共产党有过让美国人心甘情愿磕头这一天吗?

“真的?”格林教授追问,“维尼叔叔看见的?听说的?他多大年纪?”

维尼叔叔四岁的时候,上海解放。

“也许是想象的。”格林教授说,“interesting。”

婶婆和格林教授都说,从来没有听说过美国人因为拜年而行中国大礼,对买办磕头的事。范妮心里也怀疑是维尼叔叔想象出来的。他说的事实常常是想象,象贝贝对于抽象画派。

“维尼可怜。”婶婆想了想,说。

“这就是我的同事所说的,上海西化的历史在1949年以后被完全抹杀。”格林教授说,“在官方是清洗,在民间,是你爷爷的那种缄默。所以,历史很快变成了虚无的东西,变成了传言。这就是是维尼那种对历史的转述。在这种情形下,是进一步抹杀历史,还是历史在这种情形下得到了雪藏,这是对上海研究中很重要的内容。”

这对范妮来说是太大的题目,她不知道。上海的记忆混杂在纽约的现实里面,在她心里沉渣泛起,说到维尼叔叔,维尼叔叔营造的世界,他的颓废,在范妮的心里就已经有了隔世的感觉,再追溯到爷爷乃乃这一代,象电影故事一样,而格林教授说到的祖上的生活,简直象口深井,那样的旧,那样的不可及,那样的不着边际。

“现在说到上海,对我来说,太隔世。”范妮想了想,这样说。

范妮无法和格林教授讨论历史,她垂下头去,接着翻看摊在膝盖上的照相本上,照相本上的薄塑料纸都变硬了。相册里出现了婶婆年轻时的照片,那是范妮更加陌生的脸和生活。她在中西女中的花园里翘着脚百~万\小!说,她在舞台上演戏,她和穿黑长袍的姆姆站在一起,那是她的英文老师,格致老师和校长。那时候婶婆已经有了神情单纯而坚定的眼神。一页一页,都是婶婆的照片。范妮开始感到奇怪,为什么爷爷乃乃的相册里会有这么多婶婆的照片,后来才意识到,这根本就是婶婆的照相本子。有时,还能看到一些婶婆和爷爷乃乃在一起的照片,甚至是在上海照的相,那时的街道,树,人,沙发,看上去都是簇新的。她甚至认出了一些上海的马路,依稀还能让她回忆起自己看到它们时的样子。

她突然怀疑,这些往事对她到底有多少意义。她看着照片上的世界,听着带着英语腔的普通话告诉她的家史,那个世界全然是陌生的。比电影故事还要陌生。不甘心又怎样,甘心又怎样,事情已经“眼睛一眨,老母j变鸭”。自己现在仍旧被在湖北乡下长大的倪鹰和在下东区长大的会话老师看成是来纽约钓金龟婿的上海女孩。她那时对过鲁说自己的家史,私心里带着点让鲁另眼相看的意思。可鲁说,重要的是现在的生活,而不是过去有过什么。她想,鲁是对的。

甚至,婶婆都是对的,婶婆上次就说过,anyway,现在是在纽约了,可以从头做人。

爷爷也说过,把上海的一切都忘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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