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部分(1/2)

这么点时间,眼睛一眨,就已经从美国落荒而逃,而且身败名裂。维尼叔叔想起范妮在上海的时候,从来对男孩子小心翼翼,不肯在感情上有瓜葛,就象那些去了外地的上海知青一样。现在终于还是浪费了。

而且还要回上海来丢脸:“哪怕自己在美国处理掉,也体面一点呐。”维尼叔叔心里想。

范妮闻到了维尼叔叔指甲里的松香水气味,还有力士香皂清新刺鼻的气味。

范妮将自己的脸闪开。她心里从踏上美国国土的那一刻就积攒起来的委屈和失望,几乎要喷薄而出。但是,她恼怒地制止自己想要倾吐的意愿,将千头万绪紧紧团起来,象团一张不想让别人看到的废纸。她感到维尼叔叔沉默里的异样,他是说不出他应该说的话。虽然范妮的心往下沉了一下,但她并不见怪,她能猜到维尼叔叔是这样的人,她心里笑自己把上海想得太温情了。

她用力撑起水肿的眼皮,因为哭过,也因为睡得太沉,范妮的眼皮肿得象桃子。她撑不开自己的眼睛,索性眯起眼睛来,微笑着对维尼叔叔说:“我本来想给你买韦伯乐队的cd回来,但是我根本找不到。美国人现在不听这种音乐了。好多人连乐队的名字都没听说过,人家说那是20年代的音乐,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的。”在维尼叔叔高兴的时候,他常常和着韦伯乐队的小提琴独自在房间里转圈,跳他自己那种华尔兹。这是他少年时代起最喜欢的音乐。也是他和贝贝都钟情的音乐。范妮知道韦伯的音乐是维尼叔叔的软肋,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只要有人出国,他就让人家为他带韦伯乐队的唱片回来,但,从来没有一个人为他带回来过。

维尼叔叔高高地扬起眉毛,惊奇地看着范妮,他没想到范妮会提到韦伯乐队。她在浮肿的笑容里顽强地看着他,让他不能小看。“到底是王家的人啊。”维尼叔叔心酸地想,“到底还是要体面的人。”维尼叔叔知道范妮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有点慌乱,为自己的势利感到抱歉,但他并不认为自己错了。

维尼叔叔定了定神,跟上范妮的话头说:“我以为美国人在咖啡馆里,夜总会里,都应该演奏这种音乐的。从前的美国电影里不是都这样的嘛。”

“没有了。”范妮说,“他们现在很多地方都听方佗。”

“什么方佗?”维尼叔叔问,他努力集中精力,顺着范妮的话题。

“一种从欧洲传过来的阿拉伯怨曲,也算好听。”范妮说。

“这么说,美国人也变了。”维尼叔叔说。

“大概是我们在开始的时候就想象错了。“范妮说。

“真的啊。”维尼叔叔应着,范妮也努力点头。他们都高兴找到了这样一个音乐的话题,将自己心里的东西粗粗掩盖了过去。

妈妈为范妮准备了生的小馄饨,维尼叔叔去厨房帮她下了一碗,在汤底还放了葱末,蛋丝和榨菜末。爸爸妈妈已经住进了叔公的房间,简妮也住进了爸爸妈妈的房间,他们为范妮空出自己的房间来。范妮路过他们房间的时候,看到叔公的房间已经被爸爸妈妈重新布置过了,简妮的小床放在最靠窗的地方,爸爸妈妈的大床靠在门边,那房间的每一寸地方都被精心利用起来,浑然一体。范妮想起传说中自己在新疆的家,他们在桌上铺着妈妈用白色棉线编织的桌布,他们在家里放900句的唱片当音乐听,他们的口音里都有种范妮怎么也学不象的声音。她心里“别”地跳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家里的人对自己统一的隐忍的态度,他们宁可挤在一起也不和自己来商量,他们的房间里其实根本就没有她的位置。

范妮突然觉得,自己是个被抛弃的人。她看起来拒绝这个,拒绝那个,其实,她才是那个被拒绝的。

站在那间屋门口,范妮的心象冬天穿皮鞋的双脚一样又湿又冰。

范妮吃完小馄饨,抬起头来,维尼叔叔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范妮的头,说:“小姑娘真的长大了。硬扎了。”

范妮笑了笑,说:“你刚刚晓得我很灵啊。”

维尼叔叔说:“我从你小,就晓得了。”

第五章versethesong(7)

“那时候我还没有长大呢,你讲话矛盾。”范妮说。

“我告诉你,我听到一句最有道理的话,说,富人落难不走样,穷人变富不象样。”维尼叔叔说,“这个意思就是说,富人才是真正要体面的人,这是一种靠钱堆起来的自尊心。”

范妮的心动了一下,她想起婶婆说乃乃的那些话。

范妮跟维尼叔叔去医院。在路上,维尼叔叔开始告诉范妮叔公的事。原来,叔公早就有糖n病了,但是他从不忌口,让家里人都不晓得。等到叔公突然浑身浮肿,急诊住进医院,他们大家才知道,叔公的肾脏功能已经一塌糊涂,他原来是带着一堆病历卡回上海来等死的。叔公算是境外人士,要住外宾病房。维尼叔叔拿到叔公的信用卡,为他付医院的帐单,这才知道,叔公已经把王家所有的钱都打在信用卡里了。而那些钱仅仅够几个月的医院费用,维尼叔叔象一个老太太那样惊骇地摇着头,扁着嘴:“你想得到吗,王家的家产,当年号称上海首富,连国民党的市长都要来敲竹杠。现在败到了剩下不经用几百块红纸头,还不是美金这种绿纸头。你想得到吧。我从中国银行出来,连话也不会讲了。这就叫破产啊。”

难怪叔公应允的资助从来没有真正实现过。范妮想,难怪他那么小气。原来以为叔公是一辈子的大少爷脾气,不懂得体贴,其实却是怕捉襟见肘。

“我那天心里很不舒服。按理说,叔公就是亿万富翁,也与我们没有关系。但是我看到帐单上打出来那么点钱,晓得王家这算彻底完蛋了,没有东山再起的那一天了,心里还是象被人断了后路一样难过。”维尼叔叔说。

范妮没有说话。维尼叔叔说得对,她的心里也象被人断了后路一样,空落落的。她想起照片上叔公穿着白色三件套西装,将一双手深深地c进裤子口袋里,将式样宽大的裤子撑起来,自由自在,无所用心的样子。在纽约的时候,范妮心里还有点妒忌和不平,多少有点不愿意看到自己家长辈的好日子从来没有轮到过自己。而现在,范妮倒觉得那些老照片给她心里的安慰,总算王家还有过好日子。

范妮看了一眼车外面的街道,久雨里的街道,到处都是湿的,树叶绿得象新鲜饼干上汪出来的油那样,深春的树叶衬得旧房子和旧街也是一派嗒然若丧。范妮认出来街角上那栋旧房子的大门,粘满尘土的,油漆班驳的,竟然是格林威治村的老房子一样的式样。

“叔公解释什么吗?”范妮问。

“他说自己也是时代的牺牲者。”维尼叔叔说。

“他?”范妮想到了爷爷。要是叔公在香港股市里惨败,将王家的家产散尽,就叫做时代的牺牲者,那爷爷是什么?维尼叔叔他们是什么?范妮自己和简妮又是什么?

“大伯知道大限要到了,那天特别把我们都叫去。跟我们对不起,说自己没本事,把祖宗的家产全都糟蹋没了。爹爹说,不用和他说对不起,我们上海这一脉人,从来就和那些家产没有干系。”维尼叔叔告诉范妮说。

范妮想了想爷爷的话,那里面还有种不肯就范的倔强。爷爷这一辈子都不肯和卖过鸦片的家庭有关系,纵使后来被共产党当作三座大山打翻在地,又踏上一只脚,讲明了永世不得翻身,他心里还是不肯和王家有干系。“爷爷真是清高。”她说。

“爹爹一点不明白,他是不能跟王家脱掉干系的,他脱不掉,我们子子孙孙也都脱不掉。而且,我也从来没有想脱掉这种干系,这是我们的出处,按照美国人的说法,是我们的根。爹爹这一辈子都在牛角尖里转不出来,他一辈子就做了一件事,就是要把我们的根自己拔光,拔到我们不晓得自己是谁为止。”维尼叔叔说。

“我带回来一本书,上面有王家的历史,还有乃乃和婶婆的照片。你看到没有?”范妮问,“那里面说,容闳这种老美国留学生,不喜欢当买办,因为买办不够高尚。”范妮说。

“他只给我们看了乃乃的照片。他现在防着我。就怕我知道得多了又出去说。”维尼叔叔抱怨说,“人家历史研究所的人晓得叔公回来了,来问点王家当时的情况,说是研究上海买办史要用。也问到我们家的情况。我的意思是要说的,王家的历史到底也是上海历史的一部分,现在家产是败光了,历史要是再不说,王家就彻底没有了。我总是尽量把我知道的说出去。人家要问爹爹,可他连见都不见,还怪我出去乱讲。”

“格林教授的书上说,中国近代的民族工业,象轮船,电报,造船,银行,都是在洋人手下做过买办的人兴办的,他们等跟外国人赚足了钱,学到了本事,就另立门户,与从前的洋人老板竞争。连毛泽东少年时代最喜欢的著作,都是买办写的。连孙中山都仰仗买办的支持,在一个买办的家里开大会。”范妮搬出格林教授书上的话说。

“那个历史研究所的人也这么说过。”维尼叔叔拍了一下巴掌。“我们家的轮船公司在甬江上将英国人的轮船公司挤跑,也算有功吧。就算从前帮卖过鸦片,也扯平了。最好爷爷多看看这些书,醒醒脑。”

来到叔公的病房,一闻到医院里的那种药水气味,范妮肚子里就乒地跳了一下。到底是花了大钱住的外宾病房,范妮在蓝色的问讯台上,看到了一小盆粉红色的康乃馨。问讯台里的护士小姐看着维尼叔叔和范妮,笑着打招呼:“你家的人从美国回来了?”

第五章versethesong(8)

维尼叔叔说:“是啊,赶回来的。”他说着用手扶了扶范妮的肩膀。

范妮对那护士小姐笑了笑,算是招呼过了。她一时不晓得自己应该说英文,还是说上海话。她不晓得维尼叔叔是怎么介绍自己的,也许他会说自己是叔公的美国亲人呢。所以她想,最好什么也不说。

护士小姐笑着看了范妮一眼,说:“上星期就听说你要回来了。正好赶上再见一面。”

“我叔公身体底子那么好,不一定就在今天吧。”维尼叔叔说,“情况很不好了吗?”

“医生把病危通知开出来了,总是比较严重了。”小护士说。

范妮和维尼叔叔向走廊深处走去,他们都没说什么,默契地避开刚刚护士提起的事。范妮知道家里人常常炫耀,她从不去戳穿。早先有外人问起乃乃下落的时候,维尼叔叔喜欢说乃乃正在设法让他们过去,郎尼叔叔喜欢说乃乃已经死了好多年了,都不肯说乃乃其实已经将他们抛弃。自己家里人相处的时候,大家都避开这个话题,保持体面。

范妮说:“你知道乃乃的英文名字也叫范妮吗?”

“真的?”维尼叔叔并不知道,吃惊地看着范妮。

范妮说:“她的英文名字就叫范妮。她的样子比我好看多了。”范妮想了想说,“大概她也比我聪明多了。”

维尼叔叔看了她一眼,他感到范妮的话里有话,但他已经没有时间再问,他们已经来到了叔公的病房门口。

叔公仰面躺在床上的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电线里,已经昏迷了。但他爬着电线的赤l着的上身,皮肤还是白白的,带着光泽。心电图屏幕里,有一个小绿点飞快地上下滑动着掠过去,那是他的心跳。范妮吓了一跳,一向体面的叔公突然这样摊开在床上,接着,她看到散乱的被子下,叔公充满脂肪,或者是水肿的大肚子下,是凌乱的下t,一条橡皮管从那里通出来,里面是黄色的y体。范妮猜那是小便。这带着脏乱局促和不堪入目的景象,充满了生命正在离开的狼籍。一路说着自己的家世,范妮和维尼叔叔突然看到这样的情形,没落的痛苦再次浮上他们的心头。

爷爷和朗尼叔叔守在床边。过了半年时间,范妮再一次看到朗尼叔叔,他晦气重重的脸象个铁锚,将范妮拖回到所有他的不幸里。爷爷仰着脸,望着叔公的心电图屏幕,虽然他的脸上还是看不出什么感情,但是范妮却感到他比郎尼叔叔要有生机。开始,他们都没有注意到范妮和维尼叔叔站在门口,他们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

范妮在叔公身上散发出来的酸腐的死气里,闻到了残留的男用香水气味。闻过了鲁的爽肤水,范妮才分辨出叔公用的香水的华丽和稠重,还有里面的放纵。范妮想起了婶婆的香水气味,同样也是老式的华丽的气味,但她身上的香水就不会让人想起声色犬马,而是贵重。范妮突然想,也许这就是婶婆最后要留在美国,而叔公必须要回到上海来的原因。范妮伏下身体,仔细看了看叔公,与照片上年轻时代堂皇的脸相比,他濒死的脸,居然并没多大改变。

范妮一家人都没在病房里。爷爷告诉范妮,简妮今天送签证,他让爸爸妈妈陪简妮一起去领事馆了。爸爸昨天晚上就在签证处的门口为简妮排队了,估计他们上午就能知道结果,简妮一出来,他们就一起来医院。这时,范妮才知道爸爸妈妈一知道范妮拿到了为简妮做的经济担保,就开始帮她准备签证的事了。

范妮“哼”了一声。

维尼叔叔看看她,体己地说:“他们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总是逃出去一个,算一个吧。”

医生警告说,叔公大概活不过今天,所以爷爷把家里的人都叫到病房里来,等着给叔公送终。但是,他从早上开始就一直平稳地睡着,看不出有什么痛苦。医生说在昏迷中去世,是糖n病并发症病人最好的结束。维尼叔叔已经算过叔公卡里剩下来的钱,要是叔公今天过世的话,他还能剩下几百块钱,用做葬礼:“这就是王家大少爷的全部遗产。”维尼叔叔说。

爷爷没有理会维尼叔叔表达出来的复杂感情,只是说:“这不是很圆满嘛。”

范妮看了一眼爷爷,她不相信爷爷心里也象他脸上那样波澜不兴,家里永远是这样,好象解放的时候刚刚四岁的维尼叔叔才是白头宫女,对从前的事情喋喋不休。而爷爷与这一切毫不相干。范妮想,维尼叔叔说的对,他是不可能不相干的。范妮想,爷爷不至于蠢到真的相信可以不相干。在她把格林教授的书给爷爷的时候,心里带着一点交代的意思,范妮希望书里对买办对中国近代工业和教育的贡献的资料,可以给爷爷安慰,到底买办也用不义之财做过好事。在范妮认为,这与简妮的经济担保同样重要。爷爷是连夜看了,但是他还保持原来的冷漠。范妮有一点意外。

她看了看郎尼叔叔,看了看爷爷,再看看叔公,她说:“要是叔公也算时代的牺牲者,那我们是什么?”

“我想想,他其实也能算个牺牲者。要不是国民党被共产党弄得走投无路,家里在上海好好的,何苦到香港那种小地方去。要是不去香港,王家的威势至少可以撑到49年。”维尼叔叔说。

“那又怎样?”郎尼叔叔慢慢地问出一句来。这句话象落发堵住下水道那样一样又软又密地堵住了这个话头。于是,谁也不说话了。

第五章versethesong(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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