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部分(1/2)

拆开。他将它们取出来的时候,范妮连忙对他摇手说:“不要用这些东西,味道太大了,鲁闻到会不高兴的。”哈尼还在范妮的床底下找到一个帆布小推车,他刚将它拉出来,范妮又羞又急,满脸通红地跟他抢,说:“那是唐人街的东西,sopoor,鲁看到要不高兴的。”范妮只以为鲁又到奥地利去散心了,会随时回来。哈尼告诉她,鲁已经去做环球旅行了,几年都回不来的。但是范妮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他多半是先出去避避风头,等我好了,他就会回来。”范妮常常有这种惊人之语,慢慢的,哈尼也习惯了,不管范妮是真疯,还是装疯,他都认了。

厨房里的冰箱很老了,带着artdeco式的曲线,哈尼看着它实在眼熟。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家里的冰箱也是这样的一个大家伙,在转角那里也带着一点点圆弧,象家里的楼梯,妈妈的梳妆台。维尼后来考证出来家里的东西都是美国货,哈尼一直将信将疑的,现在,居然得到了证实。哈尼忍不住走过去打开冰箱门,小时候,他总自己开冰箱的门拿冰镇的西瓜吃,他甚至想起了夏天外面梧桐树上响亮的蝉鸣,爸爸告诉他说那些蝉叫的声音是“知啦知啦”,是个骄傲的动物,不停地说自己知道了知道了。哈尼还想起来,当时自己为了讨好爸爸,乖巧地说:“如果不用功,它又能知道什么呢?”爸爸大大地点头说,“这就是所谓的不知为知之,是最不好的品格。”那时,他是南洋小学公认的资优儿童,父亲最偏爱的孩子。所以,哈尼因为跳黑灯舞会,被迫报名到新疆去,永远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就成了父亲最不能原谅的事。他不光自毁前程,而且也毁了父亲。由宠爱变成的憎恶,哈尼体会得最深。有时,哈尼觉得父亲暗暗将他自己无法原谅的失误,也转嫁到他头上。此刻,哈尼在打开的冰箱里,看到的是自己做的红烧猪脚爪和j蛋,还有香蕉,美国最廉价的食物。冰箱里的那盏小灯,照亮了截然不同的食物,也照亮了他的命运。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3)

“我真苦啊。”哈尼呻吟了一声,蹲了下去。

他久久地开着冰箱的门,听到放在门上,用金色锡纸包着的英国黄油,在温度变化时,锡纸发出了微轻的抽动声,那是他在超市里偶尔看到的小时候吃过的黄油,他买下它来,到底忍不住重温过去的瘾头。在超市的货架上,他靠那咖啡色的包装,认出了英国的克宁奶粉。当年他的母亲在香港给他们寄包裹时,常常在衣服里夹带克宁奶粉和用金色锡纸包的黄油

。哈尼过去拿了克宁奶粉看,它竟然一点也没变。当时上海这种非国产的东西比金子还珍贵,吃光了奶粉,不舍得丢掉装奶粉的洋铁听,就留着装散装的糖果饼干,直到铁听的底都锈了。他吃惊地握着它,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将它放回到货架上面。但后来,他又拿了一听放到自己的推车里面,他想要再尝一尝,“也许,”他想,“也可以寄回上海去。寄给爹爹。”接着他又看到当年妈妈寄来的瑞士糖,黄油,还有用彩色锡纸包着的巧克力,他虽然不知道巧克力的牌子,但却从它们的形状上一下子就认出了它们。他记得那巧克力特别的香,还放在邮局的柜台上,他的爸爸还在为里面的糖果付进口税的时候,他就已经闻到了它的香气。他从货架上拿了一包瑞士糖,一包巧克力和一条黄油,但最后要付钱的时候,他只留下这条黄油。他对自己说,他得增强营养,准备开始打工。

哈尼晓得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要赶快为简妮找到出路。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做。简妮已经有了录取通知书,他不需要再为她找学校。他需要找到一个过硬的担保人,或者将一大笔美金存进大学,让学校为简妮出具一个名义上的奖学金通知,加强获得签证的可能性。但他做不到。在上海,他还能在简妮那里知道一点消息,甚至到美国领事馆门口去打探一点窍门,到了纽约,他反而觉得自己象是被封死在琥珀里的小虫子一样,与所有的东西都是隔开的。这种感觉,真让他害怕。在新疆,最艰苦的时候,他的心里都没有这样慌乱,这样没着落,格林威治村风雅的街道和建筑,简直吓住了他,让他很快就累了。他感到,那些花花绿绿的人们,灯光明亮的店堂和动辄飘满半条街的咖啡香,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在街上转来转去,象莎士比亚剧里穿行在宫殿里哀怨的鬼魂,在维尔芬街角上,他也看到了那个西班牙式的石头喷泉。他对原先自家花园里的那个石头喷泉还有点印象,他也马上意识到它们之间的渊源因果。他拎着塑料袋,去喷泉那里坐了一会。听着哗哗的水声,他想起来,小时候,父母去跳舞了,自己独自在二楼的卧室里睡觉,那个说无锡话的奶妈在照顾朗尼。自己总是听到哗哗的水声,以为是下雨了。有时父母的黑色小别克车回家来了,压在路面上那哗哗的响声,也象是在下雨。那时他家没有车库,爹爹就将车停在花园的一块水泥地上。童年时代的事情,哈尼很少想起来,一旦想起,也会马上自觉停止回忆,这是他在新疆学会的保护自己的方法。妈妈从美国探亲回国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他,他是长子。要是妈妈那时不急着要回上海做月子,而留在爸爸那里生他,然后再回国的话,他如今就是美国公民,出关时走的是公民通道,用的是深蓝色的护照。他的生活道路就会完全不同,他孩子的道路也就完全不同了。他丈量自己生活中那些可怕的失误,计算那些无法控制的失误是怎么毁掉他的一生。那个石头喷泉里的水,象银色的绸缎一样柔软地从石盘的边缘挂下来,在阳光里闪烁。它照亮了他的回忆,他家的小喷泉也是这样的。那时,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妈妈说过,不能再让他学钢琴了,音乐会加重他的娘娘腔,他应该学工科,做一个精准均衡的绅士。但他的一生,与母亲的理想,风马牛不相及。与这四周,风马牛不相及,与他想要的生活,也风马牛不相及。甚至,哈尼也不怎么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他还来不及考虑,就被命运冲进了湍急的生活,他要拼命才能活下来。

哈尼心里知道,象普希金那样垂头坐在小花园的椅子上追忆,是没有意义的。那种漫天而来的多愁善感也没有意义。要是让它泛滥,只能给自己增加麻烦。他不是诗人,也不是那个留美工程师的小孩,而是王家在美国唯一的健康人,重任在肩。他决定赶快找一份工作,马上开始挣钱,有点东西抓到手,心里才感到实在。

哈尼的理想,是到说英文的地方打工,他不想去唐人街。买菜时,他去了唐人街,和范妮一样,他也讨厌那里的人,那里的商店,那里的气氛,他觉得那里面有种鬼鬼祟祟的东西,将他心里努力藏着的卑微感一下子点破。

他不舍得花钱买报纸,看求职的版面,就到地铁出口的废物箱里去拿别人扔掉的报纸。每天早晨,在华尔街附近地铁站里的废纸箱上,都堆着别人在地铁上匆匆看完扔掉的英文报纸。第一次,他琢磨了好久,才找到求职的内容,那原因简单而实在,因为他不知道有人说want,有人说hire,其实都是想要用人的意思。他按照上面的电话打电话过去,但他说不好英文,更糟糕的是,他听不懂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各种腔调的英文通过电话传过来,就如天书一般。他只有诺诺的份,白白浪费了电话费。这时,他才体会到鲁的英文那么清楚,那么慢,怕是特别为了让他听懂。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4)

懂了want和hire,哈尼决定自己出去一家家找,他觉得自己面对面跟人家说,大概能懂得多一点。

哈尼想要去咖啡馆和酒馆工作,他当不成那些坐着喝咖啡晒太阳的人,能闻到咖啡的香味,能在一个风雅的地方干活也是好的。那些咖啡馆的伙计们,穿着白衬衫,带着黑领结,腰上围着长长的黑色围裙,p股翘翘的,边走边结实地拧着,围裙的前面有个大贴袋,放点

菜的小本子。他们有股子精明利落又殷勤的劲头,带着哈尼喜欢的老派的绅士气息,比餐馆的伙计风雅。特别是他们大都将头发整齐地梳过,用了发蜡,头发上留着一缕缕梳子的齿印。那样整齐的头发,让哈尼想起自己在上海的少年时代,家里的一瓶胖胖的凡士林发蜡。哈尼希望也能当上这样一个快步来往的,梳着一个欧洲电影里面看到过的整齐头发的酒保,在音乐声中穿梭,有时还可以看到美丽的女人。

但一天下来,在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竟然没有一家要他,老板们大都做在柜台后面忙着的,都对他摇头,客气地说:“抱歉,我们店里现在不需要人。”明明在玻璃门上贴了hire,但是也不要他。哈尼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外表上已经完全不是梳着飞机头的翩翩少年,甚至也不是团部中学里那个洋气的高中英文老师,女生多少另眼相看的上海人,而是一个连街边咖啡馆都不肯雇佣的老土。哈尼后悔自己没有认真打扮自己,他笑自己在新疆久了,只以为干活,只要把袖子卷起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行了。其实,来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找工作,不光要看上去肯吃苦,也要卖相好。“卖相”的实在含义,比“漂亮”要大大多出一个“卖”字的逢迎。也许卖相,比肯吃苦更重要,咖啡馆里,其实也不需要吃什么苦。开始的时候,哈尼不肯承认自己居然变成一个对咖啡馆来说,情调不够,卖相不好的人,他想,只是自己在中国太守拙了,现在可以恢复原来的本性。他甚至想,按照自己的本性,怕是风流太过了呢。在新疆,稍稍放纵一下,就已经成了全校最洋气的老师,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人。

第二天,哈尼用鲁留下来的香波细细地洗了头,烫好了白衬衣穿上,在走廊的镜子前整理了自己,再进咖啡馆的时候,他将自己蠢笨的大手背在身后。店老板多问了几句,会不会烧咖啡,会不会用机器,会不会调j尾酒,懂不懂得调irishcream,有没有工作经验,会不会讲英文,会不会端托盘,最后,有没有在美国的工作许可,哈尼就这样再次败下阵来。哈尼也是伤心的,但不象范妮那么伤心,他到底在新疆的农场里当过十年农工,他只是在厨房里做了一杯鲁剩下的咖啡,喝了,笑了笑自己的妄想,就过去了。

退而求其次,他去了酒馆,然后他知道,对于格林威治村的酒馆来说,他太老了,也太乡气。格林威治村的文化传统,酒馆比咖啡馆更加时髦,更有特点,在那里当酒保,得有尚未成名的先锋艺术家的那种颓废和愤怒,以及对风雅不屑一顾的狂放之气,要懂得很有型地弄乱头发,但不能真的肮脏,要懂得用冷酷和迷茫的眼神,但不能让客人觉得不安全。他要懂得制造一种艺术的气氛,那是来格林威治村酒馆的客人们追求的情调。这次,哈尼知道自己离一个格林威治村酒保的条件相差太远,他试了几家,就退出了。

在退而求其次,他去了餐馆,然后他知道,对于格林威治村的餐馆来说,他对西餐太不熟悉了,连布置桌子的知识都没有,要从客人的哪一边倒酒,更是无知。

哈尼还是想在附近找工作,这样可以照顾到范妮,也能省下交通费。

有个好心的店主,对一脸沮丧的哈尼说:“你是中国人,又什么不会,还没有工作许可,何不去唐人街试试运气,”那个人握了握哈尼的胳膊,“去唐人街,他们什么人都敢用,什么不会的人,也能在那里找到事。”

哈尼不得不去唐人街。沿着百老汇大道一直往下,渐渐地,闻到了空气里的咸味,那是唐人街上百家广东馆子和上百家鲜鱼店里养活海鱼和龙虾的大桶散发出来的气味。在拥挤杂乱的街道两面,有一家一家密密相连的餐馆,杂货店,金店,服装店,食品店,电器店,哈尼看到许多中国男人穿着阿迪达斯的白色运动鞋,松垮的牛仔裤,头上戴着棒球帽,劳碌而疲惫地在街上经过。他想,自己将要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他心里有点失望,那种失望象胃溃疡一样,是横在胸前后背闷闷的隐痛,但不过分。他很熟悉这种感觉,所以象那些老胃病懂得忍受闷痛那样,怀着失望的心情,小心寻找着wanted。

哈尼在一些餐馆的玻璃上发现了直接用中国繁体字写的用人告示。可事情并不顺利,他没有厨师经验,也没有跑堂的经验,听不懂广东话。而且,对于中国餐馆的跑堂,他的动作不够利落,他的腿脚太蠢。而领位的,都是精明的女人,也不是哈尼能够胜任的。唐人街上的餐馆老板不象格林威治村的老板那么客气,他们喜欢什么也不说,只向外挥挥手,让人出去了事。

这时,哈尼心里的隐痛渐渐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又象一只被到墙边上的j一样,浑身的j毛,不论长短,都乍了起来,虽然难看也无用,但表现出了拼死的决心。

哈尼终于在唐人街找到了一个洗碗的工作,从下午6点到凌晨2点,因为他没有打工许可,所以餐馆付他现钞,一小时3。5美金,唐人街最低的工资。他和店老板都可以因此而逃税。哈尼二话不说,就点了头。那个广东餐馆的工头用夹生的普通话说了句:“你一定是从大陆来的表叔吧,就是你们这些人把唐人街的工资拉下来的。”

第六章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5)

哈尼只是看了看那张表达着鄙夷的广东人宽大的脸。他想起了在新疆农场里的指导员,队长,主任,连长,他们被从沙漠来的热风吹得紫红的脸上,都有着相似的鄙夷,以及在那鄙夷后面隐隐欲现的不得不另眼相看的恼怒。那并不是中纯粹的鄙夷,那里面的幸灾乐祸带着掩盖的潜越的慌张。哈尼一辈子都在别人这样的神情里生活,那鄙夷后面的东西,就是支撑他的力量。就象他的爹爹在失望后面的东西,也是哈尼肯定自己的力量一样。哈尼早就在生活中学会了顺从,他接受侮辱,没有太大的困难。他心里知道自己得到了想要得到的工作

,将别的忽略不计。

在他得到了晚上就可以来上班的许诺,离开那家广东餐馆的时候,甚至感到了自己心里的安慰,无论如何,他这个萝卜,总算找到了容纳自己的那个土坑。他在带着咸味的街道上走过,经过金晃晃的金店的橱窗,流着洗鱼水的鱼生店,从上到下,铺天盖地挂满廉价衣物和书包的铺子,还有街边袅袅冒着油气的油饼摊,哈尼体会到唐人街对他这样飘泊的人的实惠和般配。一半感伤,一半安慰的心情,在他心里轻轻地沉浮。

按照从唐人街找到的免费小报上的广告,哈尼在法拉盛七号地铁终点站的地方,找到一家学费最便宜的语言学校。他去报了名,当上了语言学校的老童生。靠了这个语言学校出具的注册证明,他又到下城的移民局将自己的访问签证转换成了学生签证。这样,他就能合法地在美国等待机会。然后,他又在法拉盛找到了一份白天的工,从学校出来,可以直接去打工,不浪费路上的时间。

哈尼为了省钱,找的是那种野j语言学校,在一栋旧大厦中的一层楼,大多数学生都是混一张合法签证的人,上课的时候,常常睡得东倒西歪,补打工欠下的觉。刚开始去的时候,哈尼也是累的,但他在课堂里睡不着。无论如何,坐在美国电影里看到过的那种带一面小桌子的靠椅上,面对一个白人教师,还是让他心动,让他想到那些早已分崩离析的旧事。他曾是王家最能读书的孩子,他并不用功,但学什么都快。一直让爹爹不满意的,就是他不思进取的性格,他真正喜欢的,是跳舞,听唱片,为女朋友照相,骑英国自行车兜风,与甄展年轻时代十分相似。朗尼出事以后,爹爹就希望他能上大学。但他没有做到。他觉得,爹爹一直将王家的堕落归罪于自己,好象要是当年他上的大学,王家的情况会就完全不同。哈尼觉得,从自己到新疆以后,王家的耻辱,就从爹爹当年的错误决定转向了自己无法在1964年考大学的事情上。哈尼用尽自己的全部力量,帮简妮出人头地,也有某种雪耻的愿望。

在课堂上,哈尼算得上是用功的学生,英文的底子不错,功课也认真完成。知识面比一班学生都要宽。做小组作业时,大家都喜欢和他一个小组,因为能得好分数。老师也常常让他朗读自己写的短文作业,并鼓励他参加下午的写作班,多学一点。那个老师,大胖子,红脸膛,是热心而自豪的美国老太太,“这是美国!你有梦想,就去实现它,不分年龄,不分种族,把眼泪擦干了吧。”她用肥大的胸脯热乎乎地贴着哈尼的胳膊,煽动他说。她觉得他应该将自己的经历写出来,在美国出版。他脸上似笑非笑,四十岁学吹打之勇曾在哈尼心里一晃而过,他幻想过,也许自己真的可以在美国学出什么名堂,然后衣锦还乡。但当他偶尔在四十二街汽车总站对面,看到一家匹萨店要送外卖的人,他去问了问,得到了那个下午送外卖的工作,就打消了再加一节课的念头。那个在匹萨店送外卖的工,正好利用上了去唐人街餐馆之前的那段下午的空余时间,在曼哈顿中心区的工资和小费都高一点,对哈尼来说,又没有额外的交通费支出,是很合算的。

老师的蓝眼睛象熄灭的灯泡那样暗淡下来。“好吧,这是你的选择。”老太太难过地说。

“我很抱歉,”他说,“我需要钱,我的孩子,”

“不要对我说抱歉,这是你的事。”老师打断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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