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部分(2/2)

当年月昭容为复仇,联手皇后客氏,将通晓异术的女巫司召进宫中,对茈承乾施术,降下月佑王的灵魄,刺杀皇帝。我初来这世界不久,就是被带去解这匪夷所思的异术,可惜不知内情的登徒子半路杀出,之后诸多变故,也便淡忘这久远前尘。回想当年情境,实在不愿再受烈火灼身之苦。可吃醋本事尤胜亲弟一筹的帝王坚持己见,断然不允我与另个早已往生的男人共用一身。翻了翻眼,姑且敷衍,令即莫寻回宫后去请那位与季神父很是相像的钦天监司星博士往永徽宫一叙。

“微臣叩见德藼殿下千岁。”

听说当年因是逆风,重伤昏迷,三年不曾醒转。乍见白衣乌帽的温儒男子,我心中愧疚,忙是抬手:“孔大人不必多礼,赐座。”

面对极似故人的清俊脸庞,已然心如静水。我淡笑,寒暄片刻,提起令皇帝陛下极其不快的另道灵魄,他语气淡泊,却蕴玄机:“如若只须顾念殿下一人,微臣即刻便可布阵施术。”

话中有话,我心中微惊,冷睨近旁男子,他微一摇首,当是不曾告之我有孕在身。轻蹙起眉,我惘然回望,孔鵃微笑,如水淡润:“不瞒殿下,我们孔氏一族确如世人所说,生来具有异能,可见灵魄之气。微臣自殿下身上见得三道灵魄,其中一道尚弱,若不得法,许会随之湮灭。”

晦涩难解,只知定会殃及我肚中孩儿的性命。心惊之下,更是迟疑:“不怕孔大人笑话。这孩儿源自一段孽缘,旁人知道不打紧,如果皇兄察觉此事,不但这孩子性命不保,本宫身边的人皆难幸免。”

既已识破,惟有请他守口如瓶,借故推托。即使等到我送亲归来,再行施术也无妨。可帝王似对我身里的另道灵魄妒意甚深,已下死命。他亦有十成把握,保我肚中孩儿无恙,但须给他三天时间另行布阵。骑虎难下,我只得苦笑颌首:“本宫听说孔氏一族为报知遇之恩,世代效忠羲和君主一人。现在强人所难,令孔大人替本宫隐瞒此事,实在对不住……”

不但有违祖训,且是欺君罔上。可他笑笑,不以为意:“微臣当年遭式反噬,虽是度此祸劫,可醒后观天,帝星隐没,惑星当道,乃非真龙临世,吾族无须尊之。”

神神叨叨,不明就里。我扯了扯嘴,苦笑请托:“不论如何,本宫和孩子的性命,就交给孔大人了。”

清雅一笑,他起身施礼。我颌了下首,唤吉卓进里,令他送孔鵃回宫。乍见少年,孔鵃似是惊愕,眼神骤深,可未发一言,且若想起什么,取出两道黄符:“净之,方可除之。安置前,请殿下将这两道符搁在枕下。”

虽是不知何物,可这位高深莫测的司星博士断无害我之心,我淡笑应承。待这高蹈出尘的男子随吉卓离去,许是我先前忧念他的骨r,便听近旁的即莫寻道谢。我扬眉,极是冷漠:“她是本宫一个人的女儿。”

似是无奈,似是自嘲,他声如止水:“微臣明白。”

柔笑依然,却是满目黯色。我当是未见,起身走向书案,埋首积压两日的奏折,直待月上中天,支起身子,轻捶了捶酸沉的腰,却见默立数个时辰的男子半埋夜色,怔望残烛,时而蹙眉,时而苦笑,许是感知我冷漠的目光,目光相触,一抹狼狈自他眼底稍纵即逝,垂眸敛容,如映地月影,寂冷怆凉。我微眯起眸,想了想,淡问:“令堂有否闺名?”

他疑惑抬首,我轻描淡写:“听人说女如父,儿如母,本宫想这孩子的样貌许会像她的祖母,也懒得费神想名,索性借你母亲名字一用。”

目掠一道异色,他良久不语。想是古代夫权观念极重,女子多为有姓无名,我刚想作罢,便听他用母语道出一个名字。

“百合。”

亦如遗世独立的高洁之花,随夫殉葬的云桑皇后人如其名,极是美丽。低首看向小腹,我淡淡一笑:“茈百合……还算顺口,就这名儿吧。”

给孩子取了名字,心中沉郁渐消。起身回殿安歇,隔着数步之遥,他将我送至寝殿外,凝望我手里的黄符,似有话说,可见萤姬从里而来,终是作罢,背身离去。望着清冷背影渐远渐远,萤姬皱了皱眉,轻嗔:“呆子。”

诚然,确是个呆子。分明是我引诱在先,却不据理力争,宁是一人独尝恶果。柔抚小腹,我对肚里的百合说:“姑娘家要有自己的主见。长大了可别像你爸爸一样,做个只会吃黄连的哑巴。”

许以为自己无心失言,萤姬微怔,颇是无措。我摇首苦笑:“你哥哥确是对不起我,可比起他的一时糊涂,我欠他更多。”

我和他之间本便是笔算不清的糊涂帐,原打算得过且过,混沌一生,老天却并不乐见我这般忽悠,降下孽果,令我无路可退,是取是舍,定要给个交代。

“萤姬……”

看向身侧神色黯然的女子,我说:“这辈子我只想爱我死去的丈夫。”

萤姬良久不语,终是点头,笑中含泪:“哥哥比萤姬更明白殿下心里只有苍世子。”

“那就好。”

当须铭记在心的只有往昔死生相许的那段深情。真心如何,已然无谓。

我淡淡笑着,心中隐痛,转身走进殿去。见我将书有咒文的黄符搁在枕下,萤姬费解,我耸耸肩,避重就轻:“孔大人给的,许是安神之用。”

萤姬狐疑点头:“宫里最忌巫蛊,白天让萤姬代为保管可好?”

虽是过分谨慎,可不无道理。若这古怪符咒被有心之人窥了去,莞菁的母妃便是前车之鉴。我浅笑颌首,面朝里躺倒。不知过了多久,似有风声拂耳,许已入梦,只因睁眼便见巍峨高山,云漾绚彩,瑰丽如幻。许是睡姿欠佳的缘故,往日时常做噩梦,这等隽丽梦境,还是初回见识,我慨笑了笑,余光瞥见一个身穿异族服饰的男子卓立山崖,片刻迟疑,举步而去。

雾霭萦身,俊美面容一如眼前诗画景致,清朗俊逸。恍若未闻有人走近,兀自眺望彼方,眉眼轻漾愁绪,直待不速之客攀上另方磐石,比肩而立,眼神骤厉,飞扫而来。

“是你?!”

眼锋相触,显是熟知来人,男子怔愕,良久,摇首失笑:“不知该称你茈家公主?苍夫人?还是……”勾深唇角,眼神渐柔:“悠然小姐。”

男子装束颇似我那时代的纳西族,已然对他的身份猜得一二。我阖了阖眼,对这亦算仇家的男子平静一笑:“悉听尊便,月佑国君。”

因是似有若无的敌意,他苦笑:“悠然小姐来此,定是那个通晓异术的术士所为?”

我淡淡点头,他复又看向前方苍茫云海,“如果那回没有半途而废,悠然小姐许已成为羲和的君主,孤也已归去黄泉。”

如果不是苍秋那一箭,许有可能如此。只是造化弄人,得失参半。良久怔默,我淡说:“你有你的苦处,你对不起的人也不是我。等到孔大人布妥阵法,下去和你妹妹团圆吧。”

他微怔,即又摇首:“孤做了太多的错事,赫舍定会降下重惩。即使归去,也是九重地狱,再难见着琳琅。”

赫舍乃月佑人信奉的神明。当年为了雪恨,无辜牺牲归氏母女与几十个宫人,已然罪不可恕。因他之故,我这新宿主历经磨难,对我更是愧疚:“孤虽是不能支配这个身体,但可透过小姐的眼,知晓外边的情形,也知小姐这些年过得极苦。”

言下之意,这些年来,他如我半身,不但悲欢离合,偶尔的坏心思,乃至私秘之事,他皆一清二楚。我倒抽了口气,怔愕良久,扯嘴啼笑皆非。许是我此刻神情极是诡凝,恨不能赶紧挖个地d钻下去,他失笑,若有若无,眸蕴一抹如水柔情:“孤便如你身边的那个朱雀守。可比起孤,即莫寻许要痛苦得多。”

不若他已是彼岸之人,注定只有可望而不可及。咫尺天涯,默然相思,他看着那个执拗的男子不离不弃守在我近旁,妒羡,却亦同病相怜。

“世间痴情至此的男子,凤毛麟角。”

生前他是天之骄子,若非孽缘使然,与我相生相依,定是流连群芳,而非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微一苦笑,他走下磐石,朝我递手:“即要归去,悠然小姐送孤一程可好?”

自然敬谢不敏,我浅笑摇首,婉却他近前来扶,可冷不防被他搂住腰抱下地去。

“你有孕在身。”

听他理直气壮,将我未出世的女儿当作占便宜的借口,我冲天翻眼,可这月佑王得寸进尺,未待我回神,已然牵起柔荑,坦然朝前走去:“我们月佑国的男人对中意的女人,便是这般直接了当。”

定是赖在我身里,间接和苍秋久处,潜移默化登徒子的陋习。我不甚友好,睨了他一眼,他莞尔:“孤若在生,定是不惜一切,迎小姐做孤的王后。”

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月佑人世居彩云之南,近邻苍穹,果是心比天高。可他摇首,说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原本睥睨高原底下芸芸众生,可许久之前,一支商队误入如诗画幻境的偏远国度,令与世隔绝的月佑人初回见识中原文明,便知自己不过井底之蛙。

“孤少时曾去昆州的一间学馆拜师求学。”

虽是生性高傲,可也非自视甚高,顽固不化。少时因是机缘,结识一位中原茶商,那人本为没落书香门第之后,满腹经纶,成为知交后,极是向往博大精深的羲和文化,化名前往南六州最繁荣的昆州州都嵘城求学,希冀习得中原人的治国之道,兴盛月佑。可即位后,他开放边境,与羲和国通商贸易,虽然国力见长,可由此埋下祸根。

“长久以来,南域各国之间战祸不断,我月佑有普映峡为屏,未曾卷入纷争。”

可世无桃花源。觊觎这个富庶的高原小国,素不安分的碧翡人蠢蠢欲动,先帝亦遣国使招安。虽是婉拒,可他以礼相待,断未派人截杀国使。

“孤万万没有想到,三王弟会与碧翡勾结。”

道不同不相为谋。历代革新,必有苟安的保守势力阻挠。月佑王族本便自诩月神之子,心高气傲,三王子便是如此,起先不满兄长与狡诈的中原人来往甚密,联同守旧的大臣激烈反对开境通商。后来碧翡人遣细作借机接近,煽风点火,挑唆其带人夜袭驻地,斩杀羲和使臣。允诺事成之后,助其起兵弑兄,取而代之。

“许是我们月佑人世代固守一方水土,不谙外面世界的险恶,自视甚高,才会着了碧翡人的道,为之利用。”

即使亲弟弟谋逆篡位,可和我那傻丈夫一样,这月佑王亦是天真重情之人,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亲弟开脱。可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为表诚意,先帝派去召安的国使乃是茈姓的旁系宗亲,结果惨遭杀害,先帝自然怒不可遏,发兵征讨。即使国富民强,月佑到底不敌天朝大国,虽令不适应高原的羲和军苦战数月,可双方兵力相差悬殊,羲和军终是长驱直入,攻至都城之下。他本要玉石俱焚,可决战前一日,他的膳食被人下了迷药,待醒转时,已是一介余恨未了的孤魂。

“那时看到自己的首级高悬城楼之上,有些可笑。”

抬手轻抚脖颈,他苦笑自嘲。遭人暗算,月佑国群龙无首,羲和军不费吹灰之力,攻进都城玉巩,城中壮年男丁悉数被杀,一夜之间,化外仙境蓦成人间炼狱。

“孤的母后育有六个子女,膝下只有琳琅一个公主,自然疼惜万分。”

可正是这个甚得父兄欢心的幺妹挺身而出,为保所剩无几的老弱妇孺不受牵连,自愿为奴,去到羲和皇帝的宫廷做人下妾。

“我们几个兄弟虽有嫌隙,可都待琳琅极好,她自幼受我们庇护,未曾出过王宫,自是不谙人心何等复杂。”

突遭巨变的月家公主为报不共戴天的国仇,甘心情愿,为客皇后利用,借女巫司的异术,将长兄灵魄召回现世,意图刺杀羲和皇帝,以令枉死的月佑百姓瞑目。可事与愿违,先帝有惊无险,反是那位宛若他们月佑传说中高洁清丽的月神赫舍的美丽女子替丈夫挡下一掌,香消玉殒。

“许只有寻常百姓,才会那般相濡以沫。”

夫妻本是同龄鸟,大难到头各自飞。生前他有三个妃子,平日为了争宠,互相算计,国难当头,不若归女御那般毫无犹疑舍己救君,反是难得一心,齐齐弃他而去。

“也可说是孤咎由自取。”

迎娶这三个妃子,不过政治考量,平衡势力。除了替他生养后代,这三个妻子在他心里一文不名。既未付诸真心,自不能奢望她们同生共死,不离不弃,他淡淡一笑,显已释怀妃子们的薄情:“是孤无能,当初一意孤行,最后仍未保住祖宗基业,不值得她们给孤殉葬。”

听他话中有话,暗指当初开境通商,引狼入室,方至亡国。片刻沉默,我摇首:“闭关锁国的君主到最后多是妄自尊大,目空一切。”

见他目露异色,我淡笑,心平气和:“就算我们羲和被人称作天朝大国,也不代表世界的另头没有比我们更强大的国家。”

我那时代的唐朝之所以兴盛,很大程度归功贸易流通与文化交融。眼界开阔,取长补短,才能弥己不足,一展鸿图。虽不能在他面前引用我那时代的历史,可亡国并非他一人之过。狡诈的碧翡人离间,再有……

“派那人做卧底,许是即莫寻这生做的最糊涂的决定。”

当年先帝令即莫寻挂帅,征讨月佑,因是未央出生南域,熟知当地情势,便派他前往月佑国都探听虚实。可未央残佞狡诈,杀生成仁,不但在沙场上肆意滥杀。且在月佑王兵回撤都城途中,施下苦r计。

“孤的军队在普映峡遭截,敌众我寡,孤得一曼支国少年舍命相救,方才脱险,见他伤重,便将这他带回玉巩疗伤。”

殊不知那人不过长着一张可恨的娃娃脸,且是伺机混进月佑都城、里应外和的羲和细作。而他遭人暗算,想是那个擅长使毒的男人所为。至于知晓于他有救命之恩的淳朴少年,实为羲和皇帝的亲信,则在一年后,刺杀先帝未果之时。

“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那孩子竟是这般y毒之人。”

有个善于藏拙的主子,未央在人前装傻充楞,自是小菜一碟。我冷笑不语,惟闻月佑王自嘲深叹,驻步一片静水:“孤欠小姐良多,不求宽宥,只求小姐他朝登极,莫要迁怒我无辜国人。”

各有各的苦处,身不由己。我阖了阖眼,清浅一笑:“这是笔糊涂帐,若要算个清楚明白,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况且他亏欠良多的人是茈承乾,不是我季悠然,故请他往生后,见到枉死的茈家公主,再行负荆请罪亦不迟。他慨然点头,柔笑渐深:“小姐将来定要做羲和的皇帝才好。只有胸襟广博的帝王,方能救我族人于水火。”

我莞尔,摇了摇头:“就算你给我戴高帽子,我也不能一人做主。将来要和朝臣商量之后,再作决断。”

月佑国名存实亡,现设镇南司,形同殖民统治。即使无心信奉万恶的帝国主义,可个中情势复杂,并非一道圣旨便可了事。曾为君主,他也深知为政者的难处:“只求小姐善待孤的族人,孤便无憾。”

连帝储都不是,自然不能轻易允诺,我只道如能位极九五,定会制订相应的政策,给予他们更多的自治权,安抚复仇情绪高涨的月佑国人。他点头慨叹:“异世的女子皆是这般灵慧?”

帽子越戴越高,我失笑:“我那时代,女人和男人平起平坐。如果按这里的说法,我不过是替人做工的寻常伙计,社会上比我聪慧能干的女子成千上万。”

他目露异色,可未置言,恬然一笑:“羲和君临四方的时代许已不远。”

未待恍神,他已环拥住我,轻吻眉心:“这是我们月佑人赐福的方式。孤盼悠然小姐否极泰来,早日登极。”

因是他冠冕堂皇的吃豆腐,我哭笑不得,睨了他一眼,即又莞尔:“你既已彻悟,你们月佑国的神明定会恩赦,准你们兄妹团圆。”

他欣然颌首:“适才悠然小姐说的世界颇是有趣。如有来生,孤定要去走一遭。”

如是转世投生,许会遇见将我送来这异世的罪魁祸首,我眯眸扬眉:“若在奈何桥上见到一个吹箫的男人,拜托国君陛下狠揍他一顿,替我出口恶气。”

相生相依四年有余,他当是知晓前因后果,起先惘然,即便了然失笑:“那人将小姐送来这里,定有神力护身,绝非泛泛之辈。”

“所以呢?”

若非那个男人多事,而今我许已轮回,成为一个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