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部分(1/1)

,走了几步,脚前又啪地落下一颗,她疑惑地扭过头去,发现有一个男人趴在院墙上正向她招手,她吃了一惊,正要张嘴问,那边已飘过来一句抑得很低的声音:“草绒,是我!”这声音是太耳熟了,不需要经过任何辨析,她就立刻知道是谁来了。她扔下手中的东西,三脚并两步地向院墙奔去。“噢,是你!温保,是你!”她早忘了刚才对丈夫的恼恨,使劲地抓住隔院墙伸过来的那两只手摇。“轻点,轻点,待我翻过去。”栗温保说着,身子一耸,轻巧地翻过了院墙。院墙的这一段有几棵大树遮挡并摆满了花盆,使他们的身子得以隐蔽。温保双脚刚一落地,草绒就扑过去,一头扎进丈夫怀里,双手死死抱着他的腰,嘴里呜咽着说,“哦,我可见到你了,见到你了!你还知道来看我们?……”“小声点,小声点。”栗温保轻轻拍着妻子的背,待草绒的激动稍稍平静下来,才又问:“我们的女儿好吗?”“好,她已经能满地跑了,也能叫爹、叫娘了。”“你呐?他们欺负你吗?”“没,待我挺好。”草绒不想让丈夫替自己担心,忙抬起脸答。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丈夫身上背着一把砍刀和一支短把火枪。“你跑到了哪里?现在在干啥?”“在伏牛山里。我参加了雷麻子的队伍,我们杀富济贫,常同官军打仗。?毛,早晚有一天,老子要来把这晋金存抓住杀了!告诉你,我如今也已是一队兵马的头了!”“你可要小心!”草绒抱住丈夫的脖子,“整天舞刀弄枪的,可别有个闪失!要我说,你找个偏静山窝开两亩地,平平安安过日子多好!”“晋金存和盛云纬不会让我平安的!?毛,我要用刀枪让这个世道变变,我要让你们娘俩过上好日子——”“老爷,回来了!?”远处响起云纬的声音。草绒一惊,忙推开丈夫说:“你快走,别让他们看见。”温保返身刚要翻墙,草绒又不舍地抓住他,把自己的双唇朝他的脸上压去。温保也急忙把嘴唇凑上,不过即刻,温保就疼得吸了一口长气,他感到自己的嘴唇被草绒紧紧噙住,当他终于抽身向院墙外跳时,他觉出了唇上有一股血的腥味,与此同时,他又听到背后草绒那含泪的声音:“记住,俺们娘俩天天在想你!……”云纬把茶碗在晋金存面前的桌上放下,刚要去桌子的另一侧落座,不防晋金存一把抓了她的手笑道:“宝贝,猜猜我今儿在干啥?”云纬强抑了心中的厌恶,含笑猜:“是到知府衙门会商公事?”晋金存笑着摇了摇头:“再猜!”“是到街市上私访?”晋金存依旧摇着头。“那我就猜不着了。”云纬实在没有同他逗下去的心绪,“告诉我吧,老爷今日又做了什么大事?”“杀人!”“哦?”云纬的眉毛一跳。“杀了两个,”晋金存把云纬揽坐在腿上,“一个是义和团的漏网头目,那小子经杀,刀手砍了三刀头才掉;另一个是谋反大清的畜生。这小子软蛋,刀还没落,人可就咽气了!”云纬感到一阵恶心。“干这种事总让人快活不起来,怎么样,咱们来玩一阵游戏,乐和乐和?”晋金存荡笑着看定云纬。一丝恼怒猛地从云纬眼中闪过,她知道晋金存所说的游戏是什么——要她脱了上衣躺在床上,让他把酒杯放在她的胸口上喝酒,让他用筷子把她的茹头当花生豆挟着玩乐。这个老不死的,真不知他出于什么心理一再要她同他来玩这个游戏。“我今天累了。”云纬的声音里露出了不快。“是么?”晋金存的双瞳聚出了两道绿光,“既是你不愿玩,我只好去找那个珏儿姑娘了。”说着,就慢腾腾地起身,要去穿外衣了。云纬的心被这话一下子揪紧:珏儿,是晋金存前不久刚买来的一个丫鬟,貌相一般,但极有一股媚劲,云纬知道晋金存偶尔要同珏儿住一夜,但决不能让他长同她在一起,不然,倘让他迷上了她,自己就要像前两房夫人一样在这晋府变成一个可有可无的人了!想到这里,草绒后晌说的那句话倏然在耳畔响起:你应该要个孩子,好拴住老爷的心!要是养个儿子,也许是维护这种生活的办法,可要为这个老东西生孩子,你甘心?云纬觉出身子打了个寒颤。但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这段日子,云纬常常在心里问自己:难道就这样一直跟晋金存过下去?不!这是最先响在胸中的回答。她也的确为这个回答做了准备,有一天,她甚至已弄到了一包砒霜藏在了抽屉里。她预备哪天晚上趁晋金存不注意时放进他的茶碗中,预备自己报了仇就跑。可临到动手时她又无了勇气,万一他发现了咋办?就是把他毒死了,自己能跑出晋家大院吗?一个杀人犯能往哪里跑?就是自己能跑开,今后指望啥来过日子?谁来照应娘?尚达志和栗温保那儿的恨还怎么雪?……她最后只好面对那个回答把头摇摇。剩下的便只有一个选择了:跟他过。就这样过下去吧,反正饭有得吃,衣有得穿,房有得住,轿子有得坐,仆人有得使,就过下去吧,别的先不想。要过下去就得给他生孩子,不然,会真的拴不住他的心。“我走了。”晋金存这时已穿上了外衣。“真要走?”云纬强压下心中的恼怒,抛过去一个媚笑,她知道自己这一笑的力量。果然,晋金存被云纬这个摄人心魄的笑弄酥了骨头,他也实在不愿离开这个艳丽无比的新夫人。“你不是累吗?”他笑问。“我累是累,不过我没说不陪老爷玩呐!”云纬缓缓地抬手去解自己的上衣钮扣,“要是心疼我累,你少喝一杯不就是了么?”“自然,自然。”晋金存扔下外衣,迫不及待地扑过来,帮云纬解开上衣。云纬极快地闭上眼睛,好挡住眼中涌出的恨。当她平躺在床上,感到冰凉的酒杯在双r间放好、觉出竹质的筷子触向自己的茹头时,她在心中骂:晋金存,早晚有一天,你要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会的!老天爷,你看见了的,为了让我少受这样的罪,让我快怀上孩子吧,怀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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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因为来得太急,把夏季的闷热接了过去,所以虽是立秋了,可一进尚吉利机房的织房,不消片刻工夫,衣裤仍能浸出水来。热尽管热,织房里的织机倒一台也没停下,仍咔咔咔地织着绸缎。达志巡回检查着每台织机的工作情况,不时在一台织机前停下听听,听出了什么异常响动,就让那位c机的织女停下修理。天热,织机又不停忙活,毛病是少不了的。其实,要是往常,像这种闷热的正午,是可以停机让织女们歇歇的,只是因为已决定近日就去汉口买机动织机,达志想赶点活,多带点银两,出门方便。买一台机动织机的钱本是早凑够了,按说四月份就可以去汉口买的,因为当时由南阳去汉口必经的襄樊地界,有几股土匪频繁活动,不断有过往行人被杀被截的传闻;加上当时义和团余部起义反清,不断与官军冲突,双方开战的消息四处乱传,搞得人心惶惶,尚安业担心路上出事,就没让达志动身。六月,局势稍稳,达志想启程,可尚安业因为此时又攒了一些银两,心想,跑那么远的路,要买干脆就买两台!于是主意又变,说等攒够了买两台的钱再启程。事情就这样一下子拖到了这个时候。如今,买两台织机和来回路上所需的银两已基本凑齐,达志已雇好马车和护车的人,定好十九日走。这出门的日期也是尚安业定的,十九是吉日之一,出门逢上三、六、九,什么别问只管走!织房里这两天加班,是在为达志的启程进一步准备。出门办事,多带点银钱心里安稳。达志默望着织女们双脚在织机踏板上的踏动,这批织机都经过达志的改造,踏动起来比旧织机轻快多了,但即使这样,织女们的劳动强度仍然不小。达志能看出织女们的疲惫,毕竟,她们是手脚并用,机上,手随眼到;机下,脚踏不停。你们不会辛苦多久的,待我把新式机动织机买回来,你们就可以省力了!将来,我还要彻底淘汰这些人工织机,让你们织起绸缎来都很轻松!“大伙歇歇吧。”达志见屋内的空气实在闷人,几个织女的衣裳都已湿透贴在身上,于心不忍地说道。几个织女听了这话,都相继停了织机,嘻哈着拿着方巾去院子里擦洗凉快,独有顺儿那台织机仍在咔咔响着。怀了身孕的顺儿腆着肚子,坐在织机上全神织一匹白色锦缎,似乎没听到达志的那一声喊。顺儿嫁过来不久,就到织房里干活,独自包用一台织机,白天黑夜地织,家里这些织机中,数她的这台织机出的活儿多。“歇歇吧。”达志走到顺儿的织机旁,又说了一声。顺儿这才停下织机,扭过头来朝他淡然一笑,轻了声说:“你不是快要上路了,把这匹织出来你好带上,出门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多带一匹就能多换一点银两。”达志没再说话,只是默看了一眼她那凸得很高的腹部,这女人倒真是一个勤快女人,爹娘见她身子重,曾一再劝她不要再上织机,可她总是悄无声息地进织房忙活。顺儿又蹬响了织机,达志的目光移到她的脚上,顺儿的左脚因为有毛病,尽管她在左边的踏板上绑了一块大砖头,但仍能明显看出,她左脚踏起来要分外吃力,她额上的汗也因而出得格外多,往往扔几下梭子,她都要飞快地抬手用衣袖去抹一下脸上的汗粒。唉,这女人倒是一个好织工。达志在心里叹道。他的目光又移到她的脸上,她那原本就窄小就无光彩的脸,如今因为怀孕有了蝴蝶斑而显得愈加不耐看。因为肚子的凸出,她那原就小的身个变得更矮了。这样直直盯看着,顺儿的身子就渐渐显得模糊,另一个窈窕俊俏的身影就在那模糊中显出来了:光洁的额头,红润的颊,珠贝一样的牙,玉一样的颈,饱满的胸,柔韧的腰,纤长的腿……云纬——!他无声地在心里叫了一句,摇摇头,把那幻影赶走。尔后转身,慢慢地向门口移步。你现在还在想她?想她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她如今已是官太太,早把你忘了,忘了……达志的心绪重新平静下来时,发现自己站在院中竖着的那块石头前,他望着石头上的那个溃瓮及福鋈幌肫鹎靶┨煜逖裟俏焕绰虺穸械纳倘怂档囊环啊d巧倘似挠械阊剩侨赵谡馐非岸15戳艘环媳唢钥痰耐及负笏担右槐竟攀樯峡吹剑骱耗昙洌鹣逡淮某窍缭俗乓恢止婢兀苑擦15泄σ档娜思遥胤焦僖谄渥≌傲6允景保喜豢涛淖郑豢桃桓龇乓允酒溆肫胀ㄊ凡煌d巧倘巳衔饪逃欣{形图案的石头很可能就是那种古老褒奖规矩的遗存物。如果那商人说得有道理,这溃瓮及妇椭皇且桓霰硎景钡姆拧s谜飧龇爬幢硎景保撬凳馨闭甙咽虑樽龅檬懒税桑空飧龇挪皇怯尚矶唷笆弊止钩傻穆穑恳媸钦庋矣Ω萌谜饪槭酚涝读11氯ィ颐巧屑以谒恐煊蚧挂8蟮墓σ担∥揖鸵蚧恐耍颐巧屑康某穸谐龌蹙鸵喔昧耍?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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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纬呕吐完刚才喝下去的几口八宝稀饭,直起身后的第一个动作,是把盛稀饭的那个细瓷蓝边大碗啪一声扔到草绒的脚旁,恨恨骂道:“谁让你给我端这种我见了就恶心的饭?你是不是存心要让我吐死?”稀饭溅了草绒两脚,幸好饭已不是很热,草绒只是吸了一口冷气;碗摔得粉碎,一块碗片飞起,在草绒的脚脖上划出一道血痕。草绒没有生气,她只是笑着朗声说道:“太太,你呕吐不是因为饭惹你恶心,是因为你怀了孩子,怀孩子的女人都是这样,我当初——”“你还敢犟嘴?”云纬猛伸手在草绒的腿上拧了一下。草绒不再说话,只是扭身去拿扫帚清扫地上的碗片和饭迹。云纬咬了牙坐在椅上生气。她当然知道自己呕吐不是因为饭,她明白自己拧草绒是冤枉她。可云纬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发脾气。她一看见晋金存心里就恨就烦,可又不得不受苦遭罪地为他怀孩子,这算过的什么鬼日子?怀孩子不愿;但不生孩子,自己在晋府的地位就保不住,就无法去对栗温保、对尚家父子雪恨,甚至也无法去对晋金存雪恨。这种两难境地怎不令她心烦?也就是因为这,她才更加频繁地朝草绒发火,不停地折磨草绒。外边响起了晋金存的脚步声,云纬努力换上一副笑脸,看着他走进来。“今天感觉咋样,宝贝?”晋金存进屋便快步走到云纬身边,手抚着她隆起的肚子问。自从那天一个接生婆来查看时说很可能是一个男孩之后,晋金存对怀孕的云纬异乎寻常地关心起来,每次外出回来,总是先到云纬的房里看看问问。五十岁已过的晋金存迫切地想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还好,就是吐得厉害。”云纬像往常一样,忍着心里的厌恶去坐到他的腿上。“坚持着吃一点东西,女人怀孩子和我们办公事一样,也不容易。”晋金存捏捏云纬的脸蛋,笑道。“我是又吐又疼,你办公事有啥不易?”云纬只得和他扯下去。“嗨,你不懂,这不,我近日就接受了一桩难办的差事,我正愁着哩!”“啥事?”云纬问得漫不经心。“知道八国联军前年入北京的事吧?人家着朝廷签了条约,赔人家四亿五千万两银子,要求三十九年还清,年息四厘,本息共九亿八千二百万两。前不久,各省摊派赔款银,咱们河南一年摊九十万两。省里又分下来,咱南阳府一年要摊分十五万两。为缴这银,原定把房地契税,由价银一两征税三分,增为七分;食盐加价四文。不料后晌知府大人把我叫去,说眼下四县八乡的民众正为房地契税增加和食盐加价怨声载道,似有借此酿起暴动之态,要我将房地契税只加征至五分;食盐只加价二文。这样,款额就要差去许多,为这事,我正犯愁呐!”“这些银子收起来都要交给外国人?”云纬有些惊异。“那当然!这可是不敢耽误的事,倘是筹不齐,朝廷和外国人都要发火。”晋金存眼睛,呷了一口茶,又放长了声音说:“不过你倒是放心,我姓晋的最后不会被这点事难住,我已经琢磨了,实在不行,我也来个摊派,往各县摊派一部分,再往各个厂坊、商号摊派一部分,像兴祥皮毛行、尚吉利大机房、振通蛋品坊——”“尚吉利大机房?”云纬听到这个名字后睫毛一动。“对,尚吉利。”晋金存点着头,“像这些地方都不会没银钱,只要一下,我想他们会掏的!”云纬没再应声,她的思绪不知何故倏然间回到了那个空等尚达志私奔未成的夜晚,那天晚上的星光是那样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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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安业边向汉酿酒楼走边在琢磨官府让来酒楼议事的内容。请柬是头晌收到的,上边除了知府衙门的一个大印和晋金存的签名之外,只有两行字:恭请尚吉利大机房尚先生安业于午后到汉酿酒楼议事。让我一个开机房织绸缎的人来议啥子事?关于共同防火?关于街道清扫?关于防盗?……一阵喧嚷的人声使得尚安业抬起脸来,酒楼已经到了。只见几个从工经商的老板掌柜正彼此寒暄着向酒楼里进,看来今日请来议事的人不少。但愿所议之事不关赋税,如今我尚家可是正处艰难时候,达志一两天内就要去汉口买机动丝织机,几乎把家中的银钱带得不剩一两了。“尚老先生,请上二楼!”酒楼的一个伙计在门口拱手相让。尚安业点点头,挺起腰向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酒楼里边走。这汉酿酒楼是南阳城名气最大的酒楼,它的名气大主要不是因为它的楼房盖得漂亮,而在于它经卖的四种酒都是汉代传下来的名酿:九酝、甘醴、十旬和醪。九酝是一种特制的酒,酿制工艺十分复杂,此酒用米做成,三日一酿,每酿一次增一次米,满九斛米而止。甘醴是一种用甜?发酵的甜酒,酒y粘稠得可扯丝,上口十分醇厚。十旬是经过过滤的清酒,看上去淡如清水,喝下去味道极美,号称喝一碗可延寿十旬。醪,则是一种带糟的酒,表面有一层浮沫,如同浮萍一般。这四种酒在张衡的《南都赋》里都有记载,且被评价为:“甘不伤其口,醉不病其身。”汉酿酒楼就靠经营这四种酒发达了起来。“尚先生,你老要哪一种?自左至右,酝、醴、旬、醪,请你自便!”尚安业上得楼来,刚与同行们寒暄罢坐下,一个店伙计便用精致的托盘端来了四碗酒送到了他的面前。一股浓浓的酒香立时沁入鼻孔,尚安业的鼻翼不由自主地翕动了一下,一股唾y顷刻从舌根那儿生起,但很快地,他就摇了摇头,不能喝!这一碗酒怕要几钱银子,汉酿酒楼的酒价一向是很高的。“咋,先生不要?”那伙计有些诧异,平日还很少有人见了这酒摇头不要的。“快喝吧,尚老板,这酒不喝白不喝,今日晋金存晋老爷吩咐,每人赏酒一碗,酒钱由他出!”近处有人向他笑叫。“呃,哦。”尚安业听罢这话顿时生了后悔:刚才不该拒绝的,既是有人出钱,为何不尝尝这汉代佳酿?不过,眼下如果再伸手端酒,就显出自己全是心疼银钱了,罢,罢,就丢了这个机会,日后待我的尚吉利买了机动丝织机,兴旺发达之后,再来这酒楼痛饮一回!他再一次朝那送酒的伙计摆了摆手,可待那伙计刚一转身,他就馋馋地咽了一口口水。聚会的主持者晋金存大人还未到,到会的人们正在三三两两地交谈着,尚安业一边散漫地听着人们的说笑,一边又在心上猜测:晋金存这么客气地出钱请众人喝酒,究竟是为了要商议什么?……“诸位先生好!”一个亮亮的声音如同惊堂木一样,使得众人的说笑戛然而止。晋金存已在主席桌前站定,众人一齐起立施礼。“今日请诸位来,是因为有桩紧要事要同你们商议,”晋金存示意众人坐下,“想你们都知道,辛丑年我大清国与美、英、俄等十一国签有赔款条约,因款额过巨,朝廷只好让各省各府分摊下来,我们南阳府每年分摊款银十多万两。尔等都知道,近几年南阳地界连遭灾荒,府衙财力日拙,上缴如此多的银两实是困难,然这事关国家安危,又不能不办。因此,想请诸位为朝廷为国家计,出面分担困难,各家摊缴一部分款银!”尚安业的双眼一下子瞪大,连嘴巴也因为吃惊张了开来。人群中也同时发出了“哦”的一声。“此乃爱国之举,我想诸位定会同意,我这里根据尔等从工经商的年头、规模,给各家大概定了一个数额,如果谁愿多缴,还可以提出来再改。下边,我念一下:兴祥皮毛行,六百五十两;尚吉利大机房,六百二十两;振通蛋品坊,五百八十两……”尚安业没有听下去,他的双耳实际上也已在骤然间失去了听的能力,他只觉得头已嗡一下涨得如斗大,双眼发花,六百二十两!天呵!我即是不买机动织机,倾全部所有也没有六百两呵!他颤颤着两腿站起来,抖动着双唇想叫一句:“我缴不起呵!”但嘴张开了,却无声音响起,极度的震惊和恐慌,已使他的喉咙暂时失了音……把预备带到汉口卖的绸缎和一些路上用的东西收拾停当,天光已经差不多全从屋里退走,到了上灯时分。但达志没有点灯,而是摸黑进到里屋,把那截装有银子的圆木用手最后摸摸查查——把一截圆木掏空来装银子,这主意是爹出的,携带这么多银子走这么远的路,不小心可不行。在确信没有破绽之后,达志才舒一口气,向外屋走去。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马车是租街西头姚家的,姚家是世代的“拉脚户”,人可靠,又常来往于汉口南阳之间,路也熟;又找了两个在路上帮忙的小伙,两个人都是没出五服的宗亲,而且两人都会一点拳脚,其中一个还会耍刀,路上万一遇见小股歹人,也可以应付;真要不巧碰上大股土匪,尽可以让他们把车上的绸缎拿走,只把那截圆木留下就成。那截圆木外表满身疙瘩十分难看,让人一见就认为这是预备路上劈了当柴烧的,根本不会想到就在它的肚里装有大宗银子。行路的计划也定好了,早上早起赶路,日不落就找地方住下。不会有闪失的!达志边想边走到院子里。明天或后天上路,十几天时间就能拉了机动织机回来,那时,机动织机一安,产量会成倍提高,质量也会比现在强;到那阵,腾出家里这些手工织机,可以试织更多的新花色新品种;如此双管齐下,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挣到再扩大生产的本钱;说不定一年后,便又可以添几台机动织机;几年后,尚吉利大机房就会再度兴旺起来,织出的绸缎会再获“霸王”美誉,使国人洋人对尚家绸缎再度刮目相看争相抢购!达志仰看星儿正逐渐密集起来的夜空,脸上渐渐现出一抹舒心的笑容。“达志,你爹后晌去汉酿酒楼,说是官府叫从工经商的人家去商议公事,咋会到这刻还不回来?”娘这时从厨房里出来,边撩了围裙擦手边问。“是不是官府里要请他们喝酒吃饭?”达志顺口说道。“你去看看吧,你爹年岁大了,腿脚不方便,这天又黑。”娘的语气里含着担心。“好的。”达志点点头,往外走,经过织房门口时,听见里边还有织机响,探头一看,还是顺儿。“歇了吧,我上路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不必再加班织了。”达志说一句,就出了门。汉酿酒楼离知府衙门不远,平日是个热闹去处,衙门里平时有些宴请之事,也都是在这酒楼上办的。达志估计,官府若是请从工经商的各家作坊店铺主人喝酒,当是在楼上雅座里,于是进了酒楼大门,就径上了楼上雅座,可楼上并不见爹和一个熟人的影子。一个伙计告诉他,官府并未在此请客,只是后晌在这里开了个摊款会。“啥摊款会?”达志不解,但心里却本能的一咯噔。“你还不晓呀?”那伙计压低了声音说,“当初咱们大清国和人家外国打仗,败了,人家让咱们赔款,几亿两银子呐,这不,这笔银子分摊下来了,从工经商的人家,每家都摊了不少,嗨,我们酒楼也摊了四百两,刚才掌柜的老婆还在哭哩!”达志打了个寒颤,忙问:“你见没见尚吉利大机房的尚掌柜?”“嗳,见了,后晌他在这儿,后来他八成是和几个作坊掌柜一起去晋府了,这摊派款额的事,就是晋金存老爷管的,后晌他在这里宣说了各家数额坐轿走时,有几个掌柜叫着分摊的太多,跟在他的轿后去求他——”达志对这话还未听完,扭身便跑。他凭直觉知道,去晋府的掌柜里一定有爹。果然,离着晋府大门还有几百步远,在昏黄的门灯光里,他便在大门前跪着的那一排人中认出了爹的背影。爹跪在那排人的正中间,双膝着地。达志没有立刻走过去,因为晋金存那刻正站在那儿威严地说话:“……诸位都不必再说请求减免的话,这不是我晋某能办得了的,洋人索赔的款不敢耽误,这也是我们为大清国分忧的机会。最后我要说明一句,三天之内,诸位中有哪一位胆敢抗着不如数上交,可别怪我晋某不客气,到时候我可要拍卖你的房子和你家里的东西,我可能还要抓人!我相信你们是会掂量出这事的轻重的!好了,不嗦了,诸位请回吧,我也要歇息了!”说罢,晋金存扭身便进了大门。大门跟着在几个衙役的推动下轰隆关上了。跪着的那些人相继绝望站起,默默四散。达志急步向爹走去,爹没动,他仍跪在那里,目光死盯住晋府那两扇关起来的大门。“爹,咱们回吧!”达志弯腰去搀爹,他不敢去问摊派的款数。尚安业没有应声也没动。“爹,走吧。”达志搀住了爹的胳膊。尚安业身子僵了似的仍然没动。直到达志硬要搀他起来时,他才扭脸看了一眼达志,才突然大叫了一声:“六百二十两哇!苍天呀——”音还没落,忽见他喀的一声,把一口血喷到了地上。达志一惊,边急叫了声爹,边用手去轻拍老人的后背。这当儿,老人已是满嘴血沫,头软软地垂下去了。“爹!爹——!”达志一边慌慌地喊着,一边横抱起老人的身子,冲开围过来的人群,没命地向附近的一家药铺跑去……正躺在躺椅里让仆人干洗身子的晋金存,听下人说书院督导卓远来求见,这才想起两天前卓远送来的那封信也还没读,便急忙令一随从把信拿来,站一旁念:尊敬的晋大人雅鉴:闻为筹辛丑赔款,已决定摊派各厂坊、商号出资,此乃官衙公事,吾一介书生,本不该滥发议论,然事关南阳工商发展,余愿不揣冒昧进言如下:赔款要筹,摊派之法亦非不可行,唯在数量上以不伤厂坊、商号筋骨为好,否则,厂坊、商号将无力再生。富国唯赖工商,工商凋敝,富国之想便成空梦,国不富,无以强,日后便更会赔款频频——“行了!”晋金存面露愠色地止住随从念信。信上的话令他生气。娘的,怎么办公事我姓晋的比你懂,用得着你来教训?你一个书生,好好在书院教你的书行了,国家大事何须你来多嘴多舌?“老爷,让他进来面见你么?”下人问。“罢了!”晋金存厌烦地摆了下手,正给他干洗的仆人不防这一摆,碰住了他的胳膊,疼得他咧了咧嘴。“给他说我去知府衙门办公事不在府里,让他回吧!这种人你要放他进来,他又会给你讲一篇大道理,娘的,天下不应该要这么多读书人,这类人多了麻烦,做什么事他都要和你讲个道理!依我看,这种书院也应该少办!”“那我这就去打发他走。”“等等!”晋金存又喊住下人,郑重叮嘱道:“对他说话要客气,要面带笑容,甚至可以邀他到客厅喝杯茶再打发他走,轻易不要惹他,小心他手中有笔!这种人不惹则罢,要惹就狠惹,就要把他们手中的笔完全夺下,那他就没有威胁了!”一直在晋府门前踱步等候召见的卓远,听说晋金存不在家,顿时十分失望。这几天,他眼见城里不少厂坊、商号因摊派赔款量过大,已做倒闭准备,好多人家哭声不断,心中便也十分焦急。这其间自然也有同情那些人家的成分,譬如看到邻居尚安业的那种痛苦之状,但更重要的,他是在为南阳工商业的发展前途着急,如此多的厂坊、商号倒闭,会使工商业的发展一蹶不振。国富国强靠工商,这是卓远认定的道理,他怎能不急?前两天,他曾给晋金存写了一封长信,详细陈述了他对摊派赔款一事的看法和建议,企望能对晋金存的决定影响,然两天过去,未见一点回音,眼见晋金存给各厂坊、商号限定的交款的日期已经近,他便决定当面来向晋金存陈述自己的看法,说服他改变主意。未料他又恰好不在。他谢绝了下人要他进客厅喝茶的邀请,默默转身往回走,没走多远,又停了步。今天一定争取见见晋金存,离交款的时间已经不多,万一他明天还有事怎么办?干脆就在这里等等,待他从知府衙门回来时,再上前求见。他这样想着,便转身走进路旁的一家茶馆,要了一杯清茶,坐那里慢慢啜饮,茶馆前的街路是晋府人出入的必经之道,只要晋金存官轿回府,自己就随后跟去求见。街对面屋墙上的阳光在逐渐向高处倒退,附近已有人家的主妇在吆j入宿,茶碗中的茶水也已变得很淡,然仍不见回府的晋家官轿从门前过,卓远便有些心焦,他记起妻后晌让他去药铺为她买药的事也还没办,就越加急,可他又不愿失去这个面谏的机会,只好耐下心来等。就在他这样望眼欲穿瞪着门前的街路时,忽听晋府门前一阵人声喧嚷。这茶馆离晋府大门不过百步之遥,他扭头隔窗望去,见一顶官轿和几个衙役已出了大门向这边走来。他先以为是晋金存的哪位夫人坐轿上街,及至那轿从门前过时,他才隔了轿窗看见,竟然是晋金存坐在里边。他一怔一惊,霍地站起身子,那一霎间他明白自己受了骗,晋金存原本就没有出门,他不过是不愿见你罢了。“老大,这么晚出门是——?”茶馆的一个伙计向走在轿后的一个衙役含笑低声问。“看戏,天祥戏楼,河南梆子,《西厢记》。”那衙役边走边答。姓晋的!卓远的牙咬了起来。他分明觉得有一股凉水直注胸腔,把原本滚烫的心脏浸泡住,体温在迅速降低。卓远,你高估了你自己,你以为你会说服、影响他们,实际上你在他们眼里狗p不值!他攥拳捶了一下自己的腿……达志默坐在床前,手攥住父亲那只细瘦苍白青筋显露的左腕,不时去试一下脉搏,双眼直盯住父亲那干枯得没一点血色的脸。五天来,老人除了喝几口水外,再没吃别的东西,而血,却在不停地咯。请来的郎中尽管用心调治,却终也没有见效。达志心里明白,老人要走的时辰已经很近了。院子里很静,没有了织机的响声,没有了织女们的说话声,没有了搬弄绸缎生丝的脚步声,没有了算盘珠的拨动声,只有后院桑园里的老桑树的枝叶,在午后的风里呜呜响着。尚吉利大机房的一切织造经营活动,都从前天后晌停止了。去汉口买机动织机的事自然不说了,就这,还凑不够摊派的那笔银子。前天后晌,缴银的最后期限到时,晋府里来了几个人站在门外催着,达志不敢再惊动爹,一个人含了泪把原先装在那截木桩里的银子全掏出来,捧出去说:“还差一些,容我几天后借齐送上。”几个当差的立时走进店堂叫:“晋老爷预先有交待,银子不够拿实物抵!”说着,径把没卖出的绸缎和库房里的一些生丝抱走,最后还拉走了两台织机。达志估摸他们拿走的实物价值百两以外,以他当时的那个恨劲,他真想拎刀上去同他们拼了,可那样有啥用?再说父亲的病还等他请医照料,他只能按过去父亲的交待:忍了。如此一来,买原料、开工钱、购杂品都无了银钱,机房便只好停业关闭了。一缕西斜的阳光悄悄踅进木窗,去摸了摸尚安业那全白了的左鬓,尚安业仿佛被触醒,轻轻嗯了一声,渐渐地睁开了眼睛。“爹,想不想吃点东西?”达志急忙俯了身问。老人摇了下头,眸子中散乱的光慢慢聚拢到了达志脸上,以几乎听不清的声音问:“停了?”达志移开眼睛,点了点头。“这么说……我是不能去见你爷爷了……停了,尚家延续多少年的祖业不但在我手上没有发达……反而停了……”“爹,这不怨你!”达志哽咽着。“孩子……告诉我……你如今手上还有多少银子?”“十四两。”达志说,“这是我藏下为你治病的。”“从今日起……再不许为我花半两银子……我死后……不必买棺材……可用席卷……也不许买鞭炮请喇叭……只买几张火纸烧了,免得我在y间讨饭就行……这些话……你要牢牢记住!”“可是,爹——”“倘有一条不按我的话办……我就在y间把你当逆子看!……”尚安业眼瞪着儿子,微弱的目光中又露出了旧日的威严。“好吧,爹。”达志无奈地点头。“从今日起……你们要俭省度日……把这点钱用到买丝上……只要有丝……就有绸缎……一点一点积下去……直到机房有个发展……再织出‘霸王绸’来……光宗耀祖……让世人都知道咱尚家……”“爹,你放心,达志此生在发展祖业上倘稍有偷懒,当不得善终!”“还要记住……忍!……”“忍?”“忍……当忍则忍……凡事退一步……天阔地大……还有,苦!……”“苦?”“要预备……吃苦……凡事皆浸苦中……做事……就是咽苦……苦咽尽……事方成……”“爹放心!”“还有……衡……”“衡?”“平衡……世之大理……凡事皆讲……平衡……待人接物……收入开支……要常衡量……是否……平衡……”尚安业是天黑时分咽气的。达志妈和达志那阵摇晃着尚安业那逐渐变凉的身子放声大哭,身子很重的顺儿跪在床前,捂脸低泣。站在床尾的卓远夫妻,望着尚安业那依然大睁着的双眼,也凄然把头垂了……

21

云纬在医圣祠内张仲景的墓前烧了一卷火纸之后,又很是费力地跪下笨重的身子,磕了三个头,这才缓缓起身,向正殿东侧,紧依寨垣的春台亭上走。这医圣祠坐落在南阳城东关的温凉河畔,是为纪念东汉末年的医家张仲景而修的。张仲景,名机,南阳郡人。曾拜师于同郡名医张伯祖,尽得其传。汉灵帝时,举孝廉,官至长沙太守。其所著《伤寒杂病论》,集医家之大成,为立方之鼻祖,被后世医者奉为经典,推崇他为“医圣”。祠大约建于东晋咸和五年,顺治、康熙、乾隆、嘉庆年间,屡有修葺。祠坐北朝南,以仲景墓为中心,前有供奉伏羲、神农、黄帝塑像的三皇殿,后有中殿、正殿和两庑。整个建筑,既无崇楼高阁之雄,亦无雕梁画栋之丽。云纬今日来游医圣祠,是早饭后心中烦时临时决定的。已怀孕八月的她,被妊娠反应折腾得苦不堪言,昨晚后半夜,不知何故总不停地呕,最后的吐物简直就是胆汁,浊黄且极苦,恨得她当时真想就朝自己那隆得高高的腹上捶几拳,立即把肚里那个折腾自己的东西捶下来。早饭后,她先在房里勉力绣了一阵花,不久心里就开始无缘无故地烦躁,烦得她扔了花绷踢了花盆摔了茶碗。当时侍候在侧的草绒见状就笑着说:“你这反应是比我当初怀俺们小闺女时重得多,我听人说,遇到这种事时可求求医圣就好了。”“是么?”云纬第一次听草绒说话而没有拿眼瞪她。“那你就去告诉管家,让他给我备轿!”然而轿备好时,晋金存知道了,慌忙出来劝阻:“这么重的身子外出,万一出了事怎办?”云纬当时只说了一声“出事更好!”便上了轿……旷野里刚犁出的田地中,不时有被犁铧片磨挤的光滑土块,反s着秋阳的黄光,如一片片金箔在闪。春台亭是医圣祠里最高的建筑物,站在这亭上,可俯视墙外温凉河里半床低吟浅唱的河水,可远眺无边田野里的万种秋景。云纬站在亭子中间,目光由近而远,散散漫漫地走着。这地方倒是一块宝地,张仲景能做长沙太守,能写出《伤寒杂病论》,能在医界有巨大造就,恐怕与他故里的这块宝地也有关系。云纬这样默然想着,暂时地忘了自己的烦躁和烦恼。一阵凄切的女人的哭声忽然就在这时钻入耳中,把云纬短暂的好心境破坏了,她扭头循声去寻那哭声的出处,耳朵也已辨出那哭声是由一老一少两音组成。她的眼睛很快便看清了,哭声来自离医圣祠前门几百步的一块红薯地头,那里有两个带了白孝布的女人,两个女人的前头,走着一个男子,那男子双手捧抱着一个席筒,席筒上缠着三道白布,三道白布在秋阳下显得很是刺目。那席筒里想必是卷着一具尸体了!这情状使云纬立刻做出判断。是谁家穷到如此地步,竟然连一口薄薄的棺材也买不起?“草绒,知道那是谁家在出丧?死的是不是一个小孩?”云纬没有转身,轻声问。“不晓得,俺去打听打听。”草绒这样说着,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