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2/2)

我多次去过陈鼻的家;熟知他家的结构。那是两间朝西开门的厢房;房檐低矮;房间狭小。一进门就是锅灶;锅灶后是一堵二尺高的间壁墙;墙后就是土炕。姑姑一进门就可看到炕上的情景。姑姑看到了炕上的情景就感到怒不可遏;用她自己的话说叫做“火冒三丈”。她扔下药箱;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抓住那老婆子的左臂;右手抓住老婆子的右肩;用力往右后方一别;就把老婆子甩在了炕下。老婆子头碰在n罐上;n流满地;屋子里弥漫着臊气。老婆子头破了;流出了暗黑的血。其实她的伤也没有多重;但她尖声嚎叫;十分夸张。一般人听到这样的哭声就会吓晕;但姑姑不怕;姑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姑姑站在炕前;戴上橡胶手套;严肃地对艾莲说:你不要哭;也不要嚎;因为哭嚎无济于事。你如果想活;就听我的命令;我让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艾莲被姑姑震住了;她当然知道姑姑的光荣出身和传奇经历。姑姑说:你是高龄产妇;胎位不正。人家的孩子;都是先出头;你这孩子;先伸出一只手;脑袋窝在里边。姑姑后来多次开陈鼻的玩笑;说他头还没出来就先把手伸出去;似乎要向这个世界讨要什么。陈鼻总是回答:讨饭吃呗!

姑姑虽是初次接生;但她头脑冷静。遇事不慌;五分的技艺;能发挥出十分的水平。姑姑是天才的妇产科医生;她干这行儿脑子里有灵感;手上有感觉。见过她接生的女人或被她接生过的女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母亲生前多次对我们说:你姑姑的手跟别人不一样。常人手有时凉;有时热;有时发僵;有时流汗;但你姑姑的手五冬六夏都一样;是软的;凉的;不是那种松垮的软;是那种……怎么说呢……有文化的哥哥说:是不是像绵里藏针、柔中带刚?母亲道:正是。她的手那凉也不是像冰块一样的凉;是那种……有文化的哥哥又替母亲补充:是内热外凉;像丝绸一样的;宝玉样的凉。母亲道:正是正是;只要她的手在病人身上一摸;十分病就去了七分。姑姑差不多被乡里的女人们神化了。

艾莲是个幸运的女人;当然她首先是个聪明的女人。姑姑的手在她肚皮上一摸;她就感受到了一种力量。她后来逢人便说姑姑有大将风度。与姑姑相比;那个趴在n罐边嚎哭的女人简直是个小丑。在姑姑的科学态度和威严风度的感召和震撼下;产妇艾莲看到了光明;产生了勇气;那撕肝裂肺的痛疼似乎也减轻了许多。她停止了哭泣;听着姑姑命令;配合着姑姑的动作;把这个大鼻子婴儿生了出来。

陈鼻刚出生时没有呼吸;姑姑将他倒提起来;拍打他的后背前胸;终于使他发出了猫叫般的哭声。姑姑说:这个小家伙;鼻子怎么这么大呢?像个美国佬一样呢!姑姑这时心中充满了喜悦;就像一个工匠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件作品。产妇疲惫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姑姑是个阶级观念很强的人;但她将婴儿从产道中拖出来那一刻会忘记阶级和阶级斗争;她体会到的喜悦是一种纯洁、纯粹的人的感情。

听说小老婆娩出的是个男婴;陈额从墙角爬起来。他手足无措;在灶台狭窄的空间转着圈儿。两行蜂蜜般的泪水;从他枯干的眼窝里流出来。他心里的狂喜无法用语言形容。许多话他想说但不敢出口;什么香火啦;宗族啦;对他这种人;说出口就是罪过。

姑姑对陈额说;这孩子生了这么个大鼻子;干脆就叫陈鼻吧!

姑姑是一句戏言;但那陈额;竟如领了圣旨一般;点头哈腰地说:感谢心姑赐名!感谢心姑赐名。陈鼻好;就叫陈鼻!

姑姑在陈额的千恩万谢中;在艾莲的婆娑泪珠中;收拾好药箱;准备回去。姑姑看到;田桂花背靠着墙壁;面对着破n罐;坐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样。姑姑不知道她何时改成了这样的姿态;也记不清她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哭是何时停止的。姑姑说还以为她死了呢;但看到她的眼睛在幽暗中像猫眼一样放出绿光后;才知道她活着。姑姑的心中涌起愤怒的波涛。姑姑问:你怎么还不走?!那老婆子竟然说:这活儿我干了一半;你干了一半;按说我只要一条毛巾;五个j蛋;但你把我的头打破了;看在你娘的面子上;我不去政府控告你了;但你必须把你那条毛巾给我包扎伤口;把你那五个j蛋给我补养身体。姑姑这才想起;这些“老娘婆”是要跟产妇家索要财物的;她心中充满了厌恶。可耻啊;太可耻了!姑姑咬着牙根说:什么这活儿你干了一半?如果让你全干完;现在炕上就是两具尸体!你这个老妖婆子;你以为女人的yd像老母j的p股一样;用力一挤;j蛋就会蹦出来?你这是接生吗?不;你这是杀人!你还想去告我?姑姑飞起一脚踢中了老婆子的下巴。你还要毛巾、j蛋!姑姑又是一脚;踢在老婆子p股上;然后;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揪着老婆子脑后的发髻;拖拖拉拉;到了院子里。陈额跟出来劝和;姑姑怒斥:滚回去!照顾你老婆去!

姑姑说这是她平生第一次打人。姑姑说想不到我这么会打人。姑姑对准老太婆的p股又踢了一脚。老太婆翻了一个滚;爬起来;坐在地上双手拍打着地面;呼天抢地:救命啊!打死人了……我被万六府的强盗女儿打死了……

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晚霞、微风;村里人多半捧着大碗站在街边吃饭;听到这边喧闹;便小跑着汇聚过来。村支书袁脸和大队长吕牙也来了。田桂花是吕牙的远房婶子;沾亲三分向;吕牙就说:万心;你一个年轻姑娘;打一个老人;不感到臊得慌吗?

姑姑对我们说:他吕牙什么东西?打得他老婆满地爬的畜生;竟敢教训我?

姑姑说:什么老人?老妖怪;害人精!你问问她自己;她干了些什么事?

多少人死在你的手里;老娘手里有枪;立马儿就崩了你!姑姑伸出右手食指;指着老太太的头。姑姑当时是个十七岁的大姑娘;竟然自称“老娘”;把很多人逗笑了。

吕牙还想为田桂花争理;支书袁脸道:万医生没错;对这种拿着人命开玩笑的巫婆;就该严加惩治!田桂花;别耍死狗了;打你算轻的;应该送你进班房!从今后;家里有生孩子的;都去找万医生!田桂花;你要再敢给人接生;就把你的狗爪子剁了去!

姑姑说;袁脸这人;虽说没文化;但能看清潮流;能主持公道;是个好干部。

第一章4

先生;姑姑接生的第二个孩子是我。

我娘临盆时;乃乃按照她的老规矩;洗手更衣;点了三炷香;c在祖先牌位前;磕了三个头;然后把家里的男人都轰了出去。我娘不是初产;在我前头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乃乃对我娘说:你是轻车熟路了;自个儿慢慢生吧。我娘对我乃乃说:娘;我感到很不好;这一次;跟以前不一样。乃乃不以为然;说;有什么不一样的?难道你还能生出个麒麟?

我娘的感觉是正确的。我哥哥姐姐们;都是头先钻出来;我呢;先伸出了一条腿。

看着我那条小腿;乃乃其实是吓呆了。因为乡间有俚语曰:先出腿;讨债鬼。什么叫讨债鬼呢?就是说;这个家庭前世欠了别人的债;那债主就转生为小孩来投胎;让那产妇饱受苦难;他或者与产妇一起死去;或者等长到一定年龄死去;给这个家庭带来巨大的物质损失和精神痛苦。但乃乃还是伪装镇静;说:这孩子;是个跑腿的;长大了给官听差。乃乃说:不要怕;我有办法。乃乃到院子里拿了一个铜盆;提在手里;站在炕前;用擀面g子敲打着;像敲锣一样;发出“铛铛”的响声。乃乃一边敲一边吆喝:出来吧——出来吧——你的老爷差你去送j毛信;再不出来就要挨打了——

我娘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用扫炕条帚敲打着窗户;招呼正在院子里听动静的我姐姐:嫚啊;快去叫你姑姑!

我姐姐非常聪明;她跑到村办公室让袁脸摇通了乡卫生所的电话。那台古老的摇把子电话机现在被我收藏。因为它救了我的命。

那天是六月初六;胶河里发了一场小洪水。桥面被淹没;但根据桥石激起的浪花;大概可以判断出桥面所在。在河边钓鱼的闲人杜脖子亲眼看到我姑姑从对面河堤上飞车而下;自行车轮溅起的浪花有一米多高。水流湍急;如果我姑姑被冲到河里;先生;那就没有我了。

姑姑水淋淋地冲进家门。

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她就像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娘说姑姑一进门就把乃乃搡到一边;嘲讽道:婶子;你敲锣打鼓;他怎么敢出来?乃乃强词夺理地说:小孩子都喜欢看热闹;听到敲锣打鼓还能不出来看?姑姑后来说;她扯着我的腿;像拔萝卜一样把我拔了出来。我知道这是玩笑。姑姑把陈鼻和我接生出来之后;陈鼻的母亲和我的母亲;成了姑姑的义务宣传员。她们到处现身说法;袁脸的老婆和闲人杜脖子也逢人便说姑姑的飞车绝技;于是姑姑名声大振;那些“老娘婆”;很快就无人问津;成了历史陈迹。

1953年至1957年;是国家生产发展;经济繁荣的好时期;我们那地方也是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人们吃得饱、穿得暖;心情愉快;妇女们争先恐后地怀孕、生产。那几年可把姑姑忙坏了。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庄里;每条街道、每条胡同里都留下了她的自行车辙;大多数人家的院子里;都留下了她的脚印。

1953年4月4日至1957年12月31日;姑姑共接生1612次;接下婴儿1645名;其中死亡婴儿六名;但这六名死婴;五个是死胎;一个是先天性疾病;这成绩相当辉煌;接近完美。

1955年2月17日;姑姑加入中国共产党。那天;也是她接生第1000个婴儿的日子。这个婴儿;就是我们的师弟李手。

姑姑说你们的于老师是最潇洒的产妇。姑姑说她在下边紧着忙活;于老师还在那里举着一本课本备课呢。

姑姑到了晚年;经常怀念那段日子。那是中国的黄金时代;也是姑姑的黄金时代。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姑姑双眼发亮;心驰神往地说:那时候;我是活菩萨;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发着百花的香气;成群的蜜蜂跟着我飞;成群的蝴蝶跟着我飞。现在;现在他妈的苍蝇跟着我飞……

我的名字也是姑姑起的:学名万足;r名小跑。

对不起;先生;我对您解释一下:万足是我的原名;蝌蚪是我的笔名。

第一章5

姑姑早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她是拿工资;吃商品粮的公职人员;又有着那样光荣的家庭出身;乡村里的小伙子;没有人敢动这个念头。那时我已经五岁;经常听到大乃乃过来跟我乃乃议论姑姑的婚事。大乃乃忧心忡忡地说:她婶子;你说;心都二十二岁了;与她同年出生的;都抱上两个娃了;可她;怎么连个上门提亲的都没有呢?我乃乃说:嫂子;你急什么?像心这样的;没准儿要嫁进宫里做皇后呢!到那时;你就成了皇帝的老丈母娘;我们也就成了皇亲国戚;铁定了要跟着沾光呢!大乃乃说:胡啰啰!皇帝早被革命了;现在是人民共和国了;是主席当家。我乃乃说:既然是主席当家;那咱就把心嫁给主席。大乃乃恼怒地说:你这人;身子进了新时代;脑子还留在解放前。我乃乃说:我跟你不一样;我这辈子没离开过咱这和平村;你去过解放区;进过平度城。大乃乃说:你别跟我提平度城;提起平度城我就头皮麻!我是被日本鬼子抓走的;是去受罪;不是去享福!——两个老妯娌;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但头天大乃乃气哄哄地走了;似乎是永世也不跟我乃乃见面的样子;第二天;她又来了。每当看到她们俩在一起议论姑姑的婚事时;我母亲就偷偷地笑。

记得有一天傍晚;我们家的母牛生小牛;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