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部分(2/2)

先生;我对女儿;一直怀有深深的内疚;因为她的生身母亲之死;与我有直接的关系。我为了自己的所谓的前程;断送了王仁美的、也断送了她腹中孩子的生命。那孩子;如果活着;现在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了。现在;不管怎么说;又一个儿子要来了;我安慰自己;这个孩子其实就是那个孩子;他晚来了二十多年;但毕竟是来了。

先生;我非常惭愧地告诉您;那部话剧;只能以后再写了。一个即将呱呱坠地的婴儿;比一部话剧;肯定要重要得多。这也许是件好事;因为我此前的构思片断;都是y暗、血腥;只有毁灭没有诞生;只有绝望没有希望;这样的作品写出来;只会毒化人们的心灵;使我的罪过更加深重。请相信我;先生;这部话剧我肯定要写。等那个孩子诞生后;我就会拿起笔来;为新生命唱一首赞歌。先生;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在这段时间里;我陪同小狮子去探望了姑姑。那天阳光非常好;姑姑家的院子里那两棵国槐树上;有的槐花正盛开;有的槐花正脱落。姑姑端坐在国槐树下;闭着眼睛;口中念念有词。她的花白的、茂密如同蓬草的头发上落满了槐花;有几只蜜蜂在她头上飞舞。在窗前一块支起的青石板前;低矮的小凳子上;坐着我们的姑父郝大手。这个被县里授予了民间工艺大师称号的人;正在团弄着泥巴。他目光迷离、精神恍惚。姑姑说:

这个孩子;他的爹是圆脸;细长眼;鼻梁塌;厚嘴唇;两扇肥耳朵;他的娘;瘦瓜子脸;杏核儿眼;双眼皮;小嘴;挺鼻梁儿;两只薄耳朵;没耳垂儿。这孩子;基本上随他娘的模样;但嘴比他娘要大一点儿;唇比他娘的唇要厚一点儿;耳朵比他娘的耳朵要大一点儿;鼻梁比他娘的鼻梁要矮一点儿……

我们看到;在姑姑的念叨声中;一个泥孩子;在姑父的手中;慢慢地成了形。他用竹签儿给泥孩子开了眉眼后;自己端详一会儿;做了几处修改;便用一块木板托着;递到姑姑面前。

姑姑捧起那个泥孩子;看了一眼;说:

眼睛再大一点;嘴唇再厚一点。

姑父接过泥孩子;做了一些修改;然后递给姑姑。他的两道灰白的浓眉下边;目光如电。

姑姑捧着泥娃娃;先是远看;后是近看;远远近近地看过;慈祥的表情在她脸上漾开。对;就是这个样子;就是他。姑姑突然转变了口气;直接对着那泥娃娃说话:就是你;你这个小精灵鬼;你这个小讨债鬼;姑乃乃毁掉的两千八百个孩子里;就缺你了;你来了;就齐了。

我将一瓶“五粮y”放在窗台上;小狮子将一盒糖果放在姑姑脚边;我们齐声说:姑姑;我们看你来了。

姑姑像生产违禁物品的人突然被人发现了似的;有些惊慌;有些手忙脚乱。她试图用衣襟遮掩那泥娃娃;但遮掩不住;便停止了遮掩;说:我不想瞒你们。

我说:姑姑;我们看过王肝送给我们的纪录片;我们理解你;知道你的心。

知道就好;姑姑起身;端着那个刚刚制作完毕的泥孩子;进入东厢房。她不回头;沉闷地对我们说:跟我来。她庞大的身穿黑衣的身体在前边;对我们造成一种神秘的压力。我们早就听父亲说过;姑姑的神志有点不正常;因此回乡后疏来探望。想想姑姑当年的煊赫;看到她凄凉的近境;我心中顿感悲凉。

东厢房里光线很暗;一股y凉潮湿的气息扑鼻而来。姑姑拉了一下墙上的灯绳;一盏一百瓦的灯泡亮起;照耀得厢房里纤毫毕现。这是三间厢房;所有的窗户均用砖坯堵住。东、南、北三面墙壁上;全是同样大小的木格子。每个格子里;安放着一尊泥娃娃。

姑姑将手中的泥娃娃;放置在最后一个空格里;然后;退后一步;在房间正中的一个小小的供桌前;点燃了三炷香;跪下;双手合掌;口中念念有词。

我们跟着姑姑慌忙下跪。我不知道该祝祷什么;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大门外广告牌上那些姿态生动的婴儿面孔;像拉洋片一样;在我脑海里次第滑过。我的心中充溢着感恩之情;愧疚之情;还有一丝丝恐怖。我明白;姑姑是将她引流过的那些婴儿;通过姑父的手;一一再现出来。我猜测;姑姑是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她心中的歉疚;但这不能怨她啊。她不做这事情;也有别人来做。而且;那些违规怀胎的男女们;自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而且;如果没人来做这些事情;今日的中国;会是个什么样子;还真是不好说。

姑姑上完香;站起来;喜笑颜开地说:小跑;狮子;你们来得正好;我的心愿完成了。你们好好看看吧;这些孩子;个个都有姓名。我让他们在这里集合;在这里享受我的供奉;等他们得了灵性;便会到他们该去的地方投胎降生。姑姑引领着我们逐格观看;一一对我们讲解着他们或她们的去处。

这个女娃;姑姑指着格子里一个双眼像杏核、咕嘟着小嘴的泥娃娃说;原本应该在1974年8月在谭家庄谭小六和董月娥家降生;但被姑姑毁了;现在好了;他的爹是个种菜大户;他的娘是个巧手媳妇;他们家发明了用牛奶浇灌芹菜的方法;生产出来的芹菜鲜嫩无比;每公斤卖六十元呢。

这个男孩;姑姑指着格子里一个眯缝着小眼睛、咧着嘴傻笑的泥娃娃说;这个小子;原本应该于1983年2月在吴家桥吴军宝和周爱花家降生;被姑姑毁了;现在好了;这小子洪福齐天;降生到青州府一个官宦之家;孩子的爹娘都是国家干部;孩子的爷爷是省里的高官;电视上经常露面。小子;姑乃乃对得起你了。

还有这两个姊妹花;姑姑指着安放在一个格子里的两个泥娃娃说;原本应该生于1990年;她们的爹娘是麻风病患者;虽然治愈了;但也是手如j爪面如活鬼;生在这样的人家;这两个孩子等于跳进了苦海。姑姑毁了她们也救了她们;现在好了;2000年元旦之夜;她们降生在胶州城人民医院;是千年宝宝;父亲是著名的茂腔演员;母亲是时装店老板;去年的春节晚会;她们姐妹双双上了电视表演节目;唱茂腔名段《赵美蓉观灯》;‘茄子灯;紫生生;韭菜灯;乱蓬蓬;黄瓜灯;一身刺;萝卜灯;水灵灵;还有那打拳瞪眼蟹子灯;咯咯下蛋的母j灯……’她们的爹娘专门打电话来让我收看胶州台的电视节目;看得我啊;泪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

还有这个;姑姑指着一个斗j眼泥娃娃说;原本应该降生在东风村张拳家;但是被毁了;虽说不能全怨姑姑;但姑姑有责任。这小子1995年七月降生在东风村张拳的二闺女张来娣家。张来娣来找我;她已经生了两个女孩;再生就是超计划生育;姑姑虽然当年被她爹打破过头;说不尽的恩恩怨怨;但姑姑还是将这个本来应该由她娘生的孩子还给了她。他本来是她的弟弟;现在却成了她的儿子。这秘密也只有姑姑知道;现在透漏给你们;你们要守口如瓶。这小子是个坏种;知道姑姑怕青蛙;曾经用纸包着青蛙将姑姑吓晕过去;但姑姑不恨他;花花世界;缺一不可;好人是人;坏种也是人……

最后;姑姑指着刚刚放进木格子里那个泥娃娃;说:你们认识他吗?

我眼含着泪说:姑姑;您别说了;我认识他……

小狮子说:姑姑;这个孩子;很快就要降生了;他的爹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妈妈是个退休的护士……姑姑;谢谢您;我已经怀孕了……

先生;我对您写这些;您会不会认为我是痴人写梦?我承认;姑姑的心理;确实发生了一些问题;我太太因为盼子心切;神经也有些不太正常;但我希望您能谅解她们;理解她们。一个自认为犯有罪过的人;总要想办法宽慰自己;就像您熟知的鲁迅小说《祝福》中那个捐门槛的祥林嫂;清醒的人;不要点破她的虚妄;给她一点希望;让她能够解脱;让她夜里不做噩梦;让她能够像个无罪感的人一样活下去。我顺从着她们;甚至也努力地去相信她们所相信的;应该是正确的选择吧。尽管我知道那些有科学头脑的人会嘲笑我;那些站在道德高地上的人会批评我;甚至会有个别有觉悟的人会向有关方面控告我;但我也不想改变;为了这个孩子;为了姑姑和小狮子这两个从事过特殊工作的女人;我宁愿就这样愚昧下去。

那天;姑姑拿出听诊器;煞有介事地为小狮子听诊。小狮子袒腹仰躺;满面幸福;姑姑凝神细听;神情严肃。听诊完毕;姑姑用她那只被我母亲多次赞誉过的手;抚摸着小狮子的腹部。姑姑说:有五个月了吧?挺好;胎音清晰;胎位正确。

六个多月了;小狮子满面含羞地说。

起来吧;姑姑拍拍小狮子的肚子;说;虽然年龄大了些;但我建议你还是自然分娩吧。我是反对剖腹产的;一个没经过产道分娩的母亲;体会不到完整的母亲感觉。

我有些担心……小狮子说。

有我呢;担心什么?姑姑举起双手;说;你应该信任这双接生过10000名婴儿的手。

小狮子把姑姑的一只手抓住;贴在自己脸上;像一个撒娇的女儿;说:

姑姑;我信任您……

第四部11

先生;大喜!

我的儿子;昨天凌晨诞生。

因为我妻子小狮子是超高龄初产妇;所以;连中美合资家宝妇婴医院里那些据说是留学英美归来的博士们也不敢承接。这时候;我们自然想到了姑姑。姜还是老的辣。我妻子唯一信任的也就是我姑姑。她跟我姑姑接生过数不清的婴儿;自然见过我姑姑遇到危急情况时的大将风度。

小狮子是在袁腮和小表弟的牛蛙养殖中心加夜班时开始发作的;按说到了这种时候;早就应该让她在家休息;但她脾气固执;不听人劝。她挺着大肚子招摇过市;引起不少议论和羡慕。认识她的人大老远跟她打招呼:大嫂子;都这样了;还不在家歇着?蝌蚪大哥真够狠的。她说;这有什么?生孩子是瓜熟蒂落的事;多少农村妇女;在棉花地里;在河边的小树丛中;都能把孩子顺利产下;越娇贵;反而越出毛病。她的理论;跟许多老中医的理论是一致的。听者频频点头;随声附和者居多;当场反驳者无有。

我闻讯赶到牛蛙养殖中心时;袁腮已经派小表弟去把姑姑接来。姑姑穿着白大褂;带着大口罩;乱蓬蓬的头发塞进白帽子里;目光热烈而兴奋;让我想起那些伏枥的老骥。姑姑在一个白衣小姐的引领下进入隐秘的产房;我坐在袁腮的办公室里喝茶。

办公室正中安放着一张不小于乒乓球案子的办公桌;颜色紫红;桌后一张黑色高背真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