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部分(1/2)

第一章

韩立冬这些天有点儿心神不定。

这天上午7点52分,39岁的故道县商业局局长韩立冬刚打开办公室的门锁,就看见地下有一封信。大概是昨天晚上从门底下塞进来的。他拿起来,信没有封口,抽出来一看,信用薄薄的红杠信笺复写而成。他边看,边坐到了写字台里边的椅子上。明媚的阳光从背后的窗口s进来,投到他的背上、头上和桌子上,也投在了举报信上。

信写得不长,但反映的问题却令他口中咝咝地叫着直拍后脑勺。

……县r联厂厂长肖守本利用职权之便做买卖,挣了钱私分归入个人腰包。1993年8月7日,他调给桃林县外贸公司一批猪r,同年10月该公司给r联厂划过来13万元货款。肖守本不让财务入账,而是将这些钱存入小金库。并伪造了一份证明,说桃林县外贸公司倒闭,无力偿还这笔货款。12月底,肖授意将13万元偷偷私分,肖得6万元,两名副厂长各分得2。5万元,财务科长、会计、出纳各得5000元。但从1994年1月至今,r联厂连续亏损,职工们已两个月没发工资……强烈要求局领导亲自查处这几个贪污腐败分子……

“这小子胆子太大了!”

韩立冬放下那封举报信,用握紧的右拳支住宽阔的前额,紧绷着的嘴唇边露出了一丝冷笑。

1993年冬天他刚上任时,还没打算对各基层单位负责人的贪污受贿等问题动大手术。考虑自己过去一直在乡镇工作,省里、地区都没根子,县领导人中也没有靠山,而本系统中许多人都与县领导人和县直各部门的领导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少人都有老同学、老同事、老乡,还有些表哥、表姐、表叔、表姨等藤藤蔓蔓的关系,有的人与上边的关系还相当硬。这个黄河下游故道上的县虽然不大,还挺贫困,但整个县城却被一张密密麻麻的关系网罩着,得罪了一个就会扯出一大串来。自己立足未稳,不宜动大手术。如果以后动手术,也要采取“和平演变”的方式,瞅准一个动一个,一个一个地来,使网中的鱼一个个束手就擒。不至于一网下去网中的鱼太多,而自己又扯不上船,致使鱼死网破,或者网破了鱼也都跑光了。

前些日子,韩立冬就听到有人反映了肖守本的不少经济问题,只是没有确切的线索和证据,不好查他。现在举报信上揭发的问题就清晰多了。

于是,在他站稳脚跟,稳定了局势之后就瞄准了r联厂。

他费了不少脑筋,考虑了三天,决定采取突然袭击的方式去检查财务账目,以防肖守本听到风声后采取反检查手段。他先召开了党组会,分工瘦瘦巴巴个头不高的纪检组组长陈正良率领一名纪检员、一名保卫干事,另外挑选两名财务人员组成审查组。陈正良首先推荐了局财务科的高级会计师钱总,另一个财务人员没定下来。陈正良就找钱总,让他推荐一个政治上可靠、主持正义、业务能力强的财务人员。

钱总59岁,性格非常耿直。他沉吟了一番,用瘦长的、拨拉了几十年算盘的手指推了推老花镜,说:“让苗玉参加吧,就是玉儿。她有个自学考试的专科证书,是助理会计师。全局连续三年财务大检查,她的账总是最规范。”

钱总还有一个考虑,如果查出r联厂肖守本有问题,财务人员承担责任时,玉儿有当县城建局副局长的丈夫来永和当县政协副主席的公爹以及当县劳动局副局长的婆婆做靠山,肖守本也不敢打击报复她。这样无形中还保护了调查组,也保护了商业局。

陈正良去向韩立冬汇报,韩立冬问:“你说的这个苗玉,是哪个公司的?”

陈正良“咦”了一声:“韩局长你不认识呀?是百货商场的会计。”

韩立冬摇摇头,微微一笑:“不认识,没见过。”

陈正良还想说玉儿是全局第一美人儿,或全故道城第一美人儿,但没说出口。

韩立冬又问:“可靠吗?”

陈正良说:“表现很好,人很老实。她公公当过您上两任的商业局长。”又说了玉儿丈夫、公婆的情况。

来永和来永爸、来永妈韩立冬是认识的,虽没什么来往,却挺了解他们的情况。就说:“那好吧!”他对组织这个调查组十分慎重。这是他上任后打出的反腐倡廉第一枪。这一枪打响了打准了,对于全系统的工作开展将是一个很大的促进。如果打臭了,就容易陷入被动。他对陈正良说:“首先,我们要坚定敢查必胜的信心。中央决心这么大,我们还怕什么!”他再三强调,“一开始不要咄咄人,还是以正常的财务检查去开展工作。查出了问题,让肖守本交代时,也要和风细雨,不要把关系搞僵。万一他真有问题,而他采取了反调查手段,你们没查出证据来,就不好收场了。”并规定了纪律,对韩立冬和调查组之外的任何人都不准讲案子的调查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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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心情在别处(2)

陈正良是个副团职的转业干部,对腐败分子和腐败现象嫉恶如仇。过去,他在局里已听到过人们对肖守本的不少反映,几次提出要下全力去查,可老局长顾虑重重,就是不让查。这次年轻的局长韩立冬让去查r联厂的问题,他就像在部队里接受了攻打无名高地的战斗任务,已把调查方案仔仔细细地拟订好了。

韩立冬又交代陈正良:“一定要保护好揭发问题的同志。我分析这个同志肯定是r联厂内部的知情人。不然他对肖守本的问题不会了解得这么准确。但从举报信上的字来看,倒像个中学生写的。估计是找人抄的。”

陈正良带人去了r联厂,先封了财务上的现金。然后让钱总和玉儿一笔一笔地追查账目的来龙去脉。只用了两天,问题就查清了。肖守本不只侵吞私分了那13万元的猪r货款,包括以前还有几笔账,共贪污公款8万多元。陈正良和纪检干事小李、保卫干事小董又马不停蹄地到与肖守本贪污案件有关的桃林县外贸公司等单位去调查取证。职工们叫纪检组长不大习惯,都叫他陈书记。

查到第四天下午,陈正良让钱总先回局里去向韩立冬做个简要的汇报,他再处理一下另外两个副厂长和财务科长、会计、出纳的问题。

钱总这时扶着秃秃的脑门儿,有气无力地说:“陈书记,可能是这几天太忙了,有点儿累,我觉得心脏有些吃不住劲儿。让玉儿先去跟韩局长汇报一下吧。她对r联厂的账目非常清楚。这几笔账都是她具体查的。”

陈正良说:“玉儿那你就抓紧去吧。局长对这事儿非常重视。”

玉儿应了一声,骑上自己那辆天蓝色的飞鸽坤车匆匆去了商业局。

当玉儿站在韩立冬面前时,他一时有点儿发愣。

玉儿穿了一件白底带褐色方格子的西式上装,里边是翠绿色的羊毛衫,下穿一条蓝裤子。头发在脑后挽了个髻,别了个白色的发卡。浑身上下朴朴素素,大大方方。平时,玉儿还是挺注意打扮的。但这次下r联厂搞调查,她觉得是件挺严肃的工作,不宜穿得太好,更不能花枝招展。脚上是旧式的半高跟黑色皮鞋,袜子也换成了黑色的。

“你是哪个单位的?有啥事儿?”

玉儿平平静静地说:“韩局长,我叫苗玉,是陈书记让来汇报调查情况的。”她的声音不是很脆,还略带点儿沙哑。

韩立冬这才恍然大悟:“你就是玉儿呀!”忙招呼道,“坐坐!坐下说!”又要去倒茶。

玉儿忙说:“局长,我不渴,您别忙。”

韩立冬还是从一头沉的写字台下边的抽屉里取出一只白色的陶瓷盖杯,说:“这是我备用的,很干净,不是那些公用的。”又起身去拿起暖壶把杯子用开水冲烫了一下,打开写字台上一只绿色的茶叶盒,倒上些茶叶。

玉儿忙站起来,说:“韩局长,我真的不渴。”见韩立冬要倒水,上前接过暖壶,说,“我自己来吧。”

沏上茶,玉儿把杯子放在茶几上。韩立冬也坐回到写字台后边的椅子上。玉儿说:“本来应该钱总来跟您汇报的,他身体不舒服,小李陪他上医院了。”

韩立冬一听,忙问:“怎么样?严重不严重?”

玉儿说:“钱总说,不大要紧。”就开始汇报调查情况。

玉儿一双白皙修长的手翻动着调查材料,口齿流利地讲着。韩立冬不时地在一个浅绿色塑料封面的本子上记着,嗯嗯地点着头。

玉儿一边说话,白里透红的腮边浮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儿。韩立冬脸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称奇,小小的故道城竟还有这么美的小女子。从玉儿盘起的发髻上判断,这是个小媳妇了。唔,她那个又矮又胖又黑的男人,大概得三十五六了吧?居然找了个这么年轻娇嫩的媳妇!她今年有多大?二十三四?二十四五?

玉儿见韩立冬不时地注视她,有点儿拘谨。就避开他的目光,又汇报了几分钟就讲完了。

韩立冬依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说:“苗玉呀,你回去告诉陈书记,你们的工作开展得很好。搞案子就得这样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不给犯罪分子以喘息之机。另外,你也要有思想准备,不要怕闲言碎语,冷嘲热讽,更不要怕打击报复。r联厂的问题,只要你们把事实证据搞准确,过一万年他也翻不了案。你们尽管大胆工作,出了问题由我负责!”

玉儿点点头,又扑闪扑闪大眼睛,说:“局长,我在r联厂还听到一个反映。”

“什么反映?”

“有个女职工悄悄告诉我,肖守本晚上经常聚众打麻将赌博,还去路边店嫖娼。”

“噢?”韩立冬的浓眉蹙了起来,大眼睛一闪一闪,“有证据吗?”

玉儿说:“详细情况不清楚,我已汇报给陈书记了,他正在着手调查。”

韩立冬的信心更足了。肖守本的问题越严重越好处理。单说嫖娼一个问题,如果能够落实,就可以开除他的党籍和公职。行话叫做“双开”。这无疑是痛打落水狗,对处理犯罪分子和整顿r联厂极为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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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心情在别处(3)

韩立冬叮嘱道:“这事儿对外要严格保密。”

玉儿点点头。

临走时,玉儿望了韩立冬一眼,却见韩立冬目光灼灼,也在看她。她忙低了头,走了出去。

望着玉儿的背影,韩立冬想,这个女子怎么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转回身时,看到茶几上那杯给玉儿沏的茶,打开杯盖儿,茶一口也没喝。他瞅了那杯子几秒钟,弯腰去端起来,喝了一大口。

茶水有一股子淡淡的清香,又略带点儿苦涩。

抬起头时,目光触到了墙上挂的大日历牌。上边的时间是:1994年5月5日。

这时,耳边却响起了一支歌,是商业局对面丁香包子铺的音箱传出来的。韩立冬本不太喜欢流行歌曲,此时竟听得入了神。

绿草苍苍,

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

在水一方。

我愿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

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

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

她在水的中央……

这时,局办公室江主任推门进来,说:“韩局长,地区商业局业务科的唐科长来了,中午您陪陪吧?”

韩立冬说:“我不大舒服。你告诉郑副局长,让他陪吧。”

江主任见韩立冬神色严肃,应了声:“好。”又问,“那,先送您回家吧?唐科长正在我办公室里呢。碰上了,您又走不了了。”

韩立冬说:“不,你们先去县招待所。我骑车子回家。”

韩立冬觉得挺奇怪,以往碰上的漂亮女子也有十个八个的,自己从没动过心。上中专时的女同学小乔那年去乡里找他,要在结婚前圆那个初恋的梦,还有湾岔乡的那个女医生桂枝为答谢他的关照要“还个账”,他都没答应。可今天一见玉儿,心却不知怎的怦怦乱跳。韩立冬老琢磨着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不寻常的女子。

1989年秋天,34岁的韩立冬被派到故道县城西北边的湾岔乡任党委书记。那个乡在全县17个乡镇排倒数第一,是出了名的穷乡后进乡。县委组织部跟他谈话时,开始他还有点儿犹豫。去个穷乡,不花上三五年的工夫是脱不了贫的。虽说从六河乡乡长到湾岔乡升成了一把手,可远不如在县里当个副局长舒服。有心找个借口不去,但韩立冬也明白,县委让去个穷乡当第一把手,本身分量就不轻,这次经受不住考验,以后的安排就得让你坐冷板凳了。于是他连妻子于美华的意见都没征求,当即表示:“组织决定,坚决服从!”

第二天一早,韩立冬带上简单的铺盖卷和一些文件书籍,乘上乡里来接他的一辆破北京吉普车就去了湾岔。行李没卸,就召集乡党委、乡政府的领导开座谈会,又找乡机关直属单位的干部了解情况。然后,召集34个行政村的村干部征求意见。又在每个管区召集各村群众代表座谈。十几天过去了,乡里的情况也大体摸清楚了。突出的问题是不少村的领导班子“懒、软、散、瘫”,龙头不行。农业生产上不去,水利设施无人修,还有三个村一直没通上电。韩立冬想,抓班子建设,抓农副业生产都是慢活儿,一朝一夕难见成效,也不易在农村和县城引起震动效应。思来想去,一边筹划整顿村班子,发展农村经济,一边先来了个小三部曲:即打井、上电、修路。他利用自己在县城工作时间长,认识人多,关系多的有利条件,跑银行,要贷款。再跑县水利局,调来钻机给几十辈子吃苦水咸水的五个村子打出了甜水井。跑县电力公司,调来电工、电线、变压器,给三个没电的村上了高压电。跑县交通局,调来了推土机、摊铺机、压路机,先修通了县城通乡里的沥青路,又着手修乡通村里的沥青路。这么一来,韩立冬的威信一下子树了起来,干部群众一致反映,这个年轻书记相当棒。

之后,他又来了个大三部曲:抓班子、种梨树、种粮棉。秋收秋种之后,他把乡干部分成了十几个工作组,分头到后进村去抓党支部和村委会的改选和加强工作。他引导农民种菜养j养牛养羊养鱼,重点扶持栽种香梨。湾岔乡以梨花寨村为中心,盛产又脆又甜又好看的香梨,已有几百年的历史。那梨个头儿不大,每个在三两左右,却非常好吃。还有治疗咽炎、气管炎、肺病等症的功效。梨花寨四周十几个村子,从来没有得肺癌鼻咽癌的。1958年大跃进时,梨树几乎被砍伐个精光。“文革”前,农民又种了不少梨树,但“文革”中发展不快。直到1978年之后,农民种梨树的积极性才高了起来。十几年过去,许多当年种的梨树已到了盛果期,成了当地农民的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韩立冬调查了一番,决心在种植培育推广优质香梨上大做一番文章。为种梨的农户搞好农药、嫁接、管理等技术方面的服务,扩大种植面积,派出专人联系收梨卖梨,并起了个品牌名字:“故道香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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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心情在别处(4)

他从省农科院买来小麦高产良种,第二年亩产量就由四百多斤提高到八百斤以上。他还从省供销社棉麻公司联系了无虫棉良种试种,第二年棉田里果然没了农民最头疼的棉铃虫,棉花获得了大丰收。仅过了一年,农民的年人均收入就由四百多元升到了六百多元。过去乡里收公粮非常困难,有的村四五年收不上来公粮。韩立冬执政后的第二年小麦收割后,全乡农民仅用两天时间就全部交齐了公粮。韩立冬一时名声大噪。村民们都亲切地叫:“俺们的韩书记。”有个民办教师编了一套顺口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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