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1/2)

“——你只会一切顺其自然,直到最后那砰的一声,是吧汤姆?直到酗酒破坏掉体内某个重要器官或者让头部的一根毛细血管爆裂,要不就是等火星人坐着飞碟降落在这些可笑的电线上来把你带走。不过那时候你多半会说不的,就因为他们跟你想像中的外星人长得不一样。”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汤姆。只不过你就是那个样子。你还算运气,真的,发生过这么多事,还能把自己的梦想完好无损地保留到现在。几年前我读过你写的那篇论文,在那份滑稽的小报上,那上头还登了好多关于身体改造的很炫的广告。《德雷克方程新解》。我都忍不住笑了,你的口气那么肯定。但你不觉得我们到现在应该已经收到过他们的讯息了,要是他们真在那儿的话?想想这几百万颗星星,逝去的这几百万年,还有你读到过的所有这些银河系文明。不会只是一声耳语,汤姆,还得要你通过这些精密的仪器才能接受到,不是吗?那应该是无所不在、不可避免的。要是外星人想让我们收听到他们的信号,那会是一声振聋发聩的呼啸……”

第十四章

靠近东方的地平线上,星星正开始黯淡下去;以汤姆一贯害怕的那种方式,一颗接一颗地熄灭了。金牛座,猎户座……当地球的这一面朝太阳转过去时,照耀在这片喀斯特高原上的第一道曙光总是灰色的,现出一种奇特的苍白和y沉。

每当夜色变得稀薄,而烈酒激起的乐观情绪也随着ny和该死的晨呕排出体外的时候,他就觉得他的整个世界都会变成这种灰色——倘若他失去seti的话。而他清楚,忒儿明智地接受下来的这种观点,正是针对他梦想的所有观点中最具杀伤力的一种。奇怪的是,这观点跟德雷克方程本身毫不相干,也许这正是为什么他那篇傻乎乎的论文里没有提到它的缘故。将近一个半世纪之前——时间过得多快呵——核链式反应之父恩里科·费米曾在一次辩论中就外星智慧生命的存在提出过一个问题,而忒儿的话正是那个问题的另一个版本。问题很简单:“他们在哪儿?”

有种叫做冯·诺依曼机器的,忒儿想必也知道。它们一度也只是理论,与汤姆从前爱读的未来故事一脉相承,但它们现在已工作在各个地方:小行星带和木星的小卫星,地球的矿产和海沟深处,忒儿的月亮,以及任何一个人类想要从那里得到什么东西、自己又不愿以身犯险的地方。诚然,它们是机器人,但它们可以利用当地可用的材料生产出自己的新版本——亦即繁殖,如果你想用生物界现象来比喻的话。它们也有智能。它们能旅行至新环境并适应那里,做许多你想让它们做的事。因此,汤姆为沮丧和宿醉所苦的头脑里时时潜入的那个观点就完全说得通了:别的智慧生命有过类似的发明么?即使要对付星际旅行的惊人距离,你所要做的也只是发s几个那样的机器人到太空里,再等上几百万年就成——照宇宙时间标准,那不过是上帝挤挤眼的工夫罢了——而这些玩意儿自然会在整个银河系进行拓殖。要真是这样,他们到底是在哪儿呢?

答案就跟费米的问题一样简单:他们不在这儿。人的存在是个反常现象;他和他的星球是对一切可能性法则的令人着迷的公然违背。宇宙的其余部分空无一物,或者也有其他生命在闪烁着朦胧的光亮,但都太远、太微弱了,就算在整个宇宙毁灭之前把剩余的时间都用上也不可能接触到。下一次的运气会好些,说不定。或者再下一次。照汤姆读过的一篇德雷克方程的运算结果,每隔1010次宇宙大爆炸,整个宇宙的某一处才有可能出现某种生命,就这还是在现有物理法则不变的前提下才有的概率。作者没有费神再另外计算两种懂得沟通的智慧生命在同一时间出现在同一星系的同一个角落里的概率。也许是怕弄坏了他的电脑。

现在半边天空都露出了鱼肚白。一颗星熄灭了,又一颗,又一颗。至少他不久就可以真切地看到忒儿的面容了,而她也可以真切地看到他,尽管他不确定他们是否真想这么做;也许在这灰雾般的不确定中倒还有话可说呢。

“以前我一直都这么说来着——是吧汤姆?——说我会给你带个信儿来的。”

“就是这个?就是你说的,我该放弃惟一一件对我还有点意义的事情?”

“别这么想,汤姆。就把它当作是……”

一阵微风起来了。风势会越来越强,等过一会儿山谷里产生温度梯度,这股风就会把飞人们托上天空。

有一刹那汤姆还以为他们中间的桌子上还燃着蜡烛,因为忒儿那样子仿佛在烛光中摇曳不定似的。恍若一股轻烟。她的头发,她的脸庞。他又给自己加了一点苦艾酒,他本来决心不再喝那个了。

“事实是,汤姆,你陷入眼前的这种状态是因为你总想像着自己收不收听的本身就能证明些什么。可它不能,汤姆。他们在那儿_—倒门不在那儿。无论在或不在都已经是事实了,不是吗?只不过我们碰巧不知道答案罢了……可要是我们什么答案都知道,那岂非是一种遗憾?到那时你的梦想又该着落在哪儿呢?”

“科学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发现真相——”

“——还有你过的这种生活,汤姆!我是说,你到底为什么非得下山到镇上取信呢?你就不能在山上跟人联络吗?看样子你那木屋里有足够的设备可以让你跟全世界通话,只要你想。不过我猜你根本不感兴趣。”

“我发觉个人信息……”一道探询的曙光如长矛般在东方的山岗升起。他凝望着那些山陵,随后又垂下眼睛瞪着她给他带上来的卡片。“我发觉它们会让我分心。”

“抱歉,汤姆。我没想要让你分心。”

“我并不是说……”这时他一阵恍惚。忒儿在流泪,就跟从前一样;在他抑制了许久的记忆里忒儿也曾这么流着泪,就在人类登上火星的那一晚,在厄丁顿他的床上,那时他刚开始染上酗酒的习惯。但这次又有些不一样。忒儿不一样了。她扭曲着,蠕动着。而风和黎明一道,渐渐升起来了。

“我总觉得我该对你负上一点责任,汤姆。也许只是出于某种虚荣,可我总觉得是我最后推了你那一把,要不然你也许不会走上这条路的。你很有魅力,汤姆。又英俊又聪明。除了seti,你无论干点儿什么都能赚上一笔钱,过幸福的生活。没错吧汤姆?你觉得我的话有道理么?”

他没有回答,他知道这就等于是默认了。无论如何,真相就在那儿,有他没他都一样。否认又有什么意义呢?

“还有我要你做的那个承诺,就在最后一天,我们跟我那帮愚蠢的飞人朋友站在法院外面的时候。当时这么做似乎挺聪明。我知道你依然有多爱我,所以我想在你身上留下我的印记,就为了证明它。对不起,汤姆。那是我的另一个愚蠢的,愚蠢的计划……”

“你不能为别人的生活负责,忒儿。”

“我明白,汤姆。就算对自己的生活我好像也没负过什么责任。”

汤姆从忒儿身上移开视线,回头望向破旧的木屋。

要是没有那一地编织细密的银色绊网,没有电脑发出的微光,没有塞满酒瓶的垃圾筒和边上的雪铁龙,这木屋完全就是中世纪隐士的住所。他轻叹一声,往山坡下望去。在渐渐亮起来的光线里,整个世界恍若蛛网般脆弱。而在那下面——他刚好看得到——是他的水坑,以及胆小的野山羊晃动的身影,每个晨昏它们都要聚到那里饮水。

“太阳快出来了,汤姆。我马上就得走了……”

“但你还没有……”当他回头望向忒儿时话在嘴边冻住了。甚至就在光线越来越强的同时,她的身体正一点点地失去质感。“……不能再待一会儿么……?”

她起身走,不,是飘向他。变了,又似乎没变。是忒儿,又不是忒儿。西天最后的几颗星辰正透过她的身体闪耀着。然而当她靠近时汤姆并未感到害怕。他所感受到的,涨满他心房的,是童年时代的那种疼痛,那种幽暗的甜蜜,就像可乐加冰,就像母亲的拥抱。他所体味到的是壮丽的、完美的,奇迹。

初露头角的朝阳给层峦叠嶂镀上了一层金色。忒儿的身影破碎了,闪烁着柔和的光芒。她现在就像她的眼睛;一个美丽的密集的星云。但是太阳越来越亮,风也越来越大。她在消散着,消散着。汤姆伸出手去触摸她,不管她现在变成了什么;然而触到的却是清晨的凉意,只有空气拂过指尖。

记住,汤姆。

忒儿现在已经没有声音,也没有实体了。她只是一种感觉,就像那些悲喜交织的回忆,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背负着它们,直到这把昏昧的年纪。但他还是能感觉到她在移动,在向他背转身去,他微笑地望着她穿着暗蓝色的裙子,就如往昔般美丽,顺着银白色的山坡向那洼水坑走去。金色头发的忒儿。美丽眼睛的忒儿。耳垂下方下颌与颈子的交界处覆着一层雾气的忒儿。她转身一笑,向他挥了挥手,这时正好有一道清澈的阳光穿透了两座山峰之间的坳口。身穿暗蓝色裙子的忒儿一直向那个水坑走去;也许每一个夏日的清晨或傍晚,宇宙里所有畏人的生物都会在那里汇集。随后,她就消失了。

第十五章

汤姆坐了很久。毕竟,现在正是他一天之中什么也不用做的时候。太阳升起来,照亮了世界,唤起了石灰岩峭壁边盘旋而上的热气流。他觉得他瞥见了翅膀的闪动,然而阳光下,整个世界和山峦都被涂上一层亮色,焕发着虹彩。他想,自己好像一直都在哭呢。

面前桌上的卡片已经不再有多少光泽了,摸上去冰冷潮滑。他翻检一遍,挑出他没认出来历的蓝颜色那一张,卡片上几乎没什么装饰,只有一个简单的图案,像泛着波纹的水面。此刻他可以确定这并不只是个垃圾邮件而已。他的手指顺着信息条滑下去以激活它,然后闭上眼,脑中出现一个男人站在一座有喷泉的花园里,时值午后,花园温暖明亮,大致算摩尔式风格;地点可能是在摩洛哥,也可能在洛杉矶或西班牙。那男人面目英俊,不过已经不再年轻了。他任由自己的脸爬上皱纹,头发灰白且开始谢顶。汤姆发觉那张脸跟自己,至少是记忆中有一回在镜中看到的那个自己,不无相似之处。不过这个男人的站姿略显僵硬,仿佛准备着要迎接某个困难时刻的来临。他的脸上洋溢着非同寻常的哀伤,眼神肃穆。

汤姆耐心地等他说完那段“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的开场白;花园里鸟儿在婉转啼唱,蜜蜂在姹紫嫣红的热带花卉中采集花粉。

那个男人向汤姆通了名,跟着解释道,他俩的生活背景里有一点共通之处:他们都爱着忒儿。他们爱忒儿,当然了,后来又失去了她,因为要留住忒儿是不可能的——她天性如此;当初也正是由于她的这种天性,他们才会奋不顾身地爱上她。不过汤姆·凯利不知道这个男人的存在,而这个男人却知道他。倒不是说忒儿跟他提过多少往事,她是一向生活在现在的;但他知道汤姆就在那儿。某种意义上他对汤姆颇为嫉妒,因为对于忒儿来说,最初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燃烧时灿烂绮丽,一旦结束就再也不可能重新捕捉到同样的感觉。因此最后他和忒儿分了手,而他们的婚姻——是她的第二次了——也如他所料地结束了,尽管他当时还总抱着一线希望。忒儿继续过她的生活,他则继续过他的,不过他一直通过电磁波来追踪她的消息:她的新朋友,她的新发现,以及令她着迷的新事物,直到他听说了最近这个消息——很可怕,然而对他来说却并非完全在意料之外,像忒儿这么一个人。

在安第斯山脉人称卡塔雅托里的高峰上有道山脊。这名字听在汤姆耳中就像一颗新发现的星星,并且几乎也是同样的遥远和险恶。通往峰巅的那道山脊险峻得不可思议;在东面,它的垂直高度将近一万英尺,要想登上顶峰,先得千辛万苦地步行一星期,然后还得千辛万苦地攀爬一星期,倘若狂风和险恶的冰塔还能容许你到那儿的话。但它在某一类飞人中却享有近乎神话般的名声,这名声可以回溯到古印加时代,那时充当祭品的人就是从那道山脊上被扔下万丈深渊,以平息年迈的天神维拉科嘉的怒火。

因此想像一下忒儿在酷寒中独自攀登着;她已不再像从前那么年轻或健康,但还是同样的坚决。她在常年笼罩于卡塔雅托里峰y影下的村子里留了信,要是她回不来,她不希望任何人冒着生命危险去找她。

古印加人曾对卡塔雅托里峰怀着深刻的、宗教式的强烈感情,后世的登山者也一样;忒儿必定也有同样的感觉吧,孤身一人跋涉在那些神圣的山峦里。她在攀登时没有借助任何手段;没有翅膀,没有肌r或肺部增强,没有给手或脚装上铁爪,没有绳子,也没有氧气。她居然能爬到那儿,攀附在那道世界屋脊上,委实令人难以置信。

从卡塔雅托里峰,从那样的垂直高度上望出去,没有什么是可以与之比肩的。而忒儿就曾独自站在那里,一个临近暮年的女人,凌驾于万物之上。她已经在利马的一家商店买好了魔瓶,为此倾尽了所有积蓄。这可不同于圣伊莱尔商业街上卖的那种货色。它们大多是违禁品,发作最快,最猛烈也最昂贵。它们撕裂你血管的速度快得以纳秒来计算,它们会燃尽你的脂肪,使你的身体由里向外扭曲变形,如同一把被暴风雨毁坏的伞。而忒儿买了三倍于寻常的剂量。

她很可能真地到了那儿,并从卡塔雅托里峰的山脊上纵身跳了下来。这似乎是最说得通的解释了,尽管她的尸体一直都没有找到。

忒儿从那万丈悬崖一跃而下,魔瓶在她体内嘶嘶作响,骨头扭曲变形,翅膀裂体而出,就像一只蝴蝶从蛹里挣脱出来,然而那翅膀还太潮湿太脆弱,立刻就被狂暴的气流撕成了碎片。而最后,最后,她会撞到岩石上。看来在所有可能的死法中,忒儿选择了最极端的那一种……

这像她会干的事么?汤姆寻思着。

忒儿扭曲着,翻滚着,向深谷坠落?她是有意想杀死自己呢,还是只想冒个险,痛快淋漓地活过那一刻,不在乎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摩尔式花园里的那个男人也对这些问题茫然不解,就跟汤姆自己一样。然而忒儿的特点,他俩都意识到,就是她时时、刻刻、年年都在改变。忒儿的特点就是你永远不可能真正了解她。汤姆自己素来都是稳定踏实、目标明确的;很久以前他就设定了自己的生活轨道。而忒儿则不同。忒儿一贯都是不同的。汤姆大半辈子都被错过约会、没完成工作、虚度光y、或者没及时收听到信息这一类感觉困扰着,但忒儿却从来没有过。她总是冲动行事,从不回头。

那男人又笑了笑,影像停止了。摩尔式花园、花朵浓郁的芬芳,一并消失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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