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山水之争(1/2)

这天夜里,陈平安带着裴钱露宿一处荒郊野岭。

上次在边境郡城,除了给裴钱专门准备的牛皮小帐篷,陈平安还买了鱼钩鱼线,自己在山上找细竹做了根钓竿,便开始在溪畔夜钓。

深夜时分,陈平安转过头,远处山林中红光闪动,很快出现古怪一幕。

有那四角悬挂大红灯笼的八抬大轿,抬轿的好像都是成长于山野的精怪,敲锣打鼓的角色则是一众阴物鬼魅,为首是一个腰佩锈剑的白骨骷髅。

轿子旁边还有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妪,穿着喜庆的鲜红衣裳,脂粉浓重,两团腮红,脸色惨白,只是她四周萦绕着一股股黑烟。

陈平安如今熟稔山上事,知道这多半就是所谓的山神娶亲了。他不愿横生枝节,就假装什么都没有看到。只是没有料到裴钱竟然在这个时候醒来,钻出牛皮帐篷后,揉着眼睛,呆呆望向那支迎亲队伍。

陈平安放下钓竿,来到裴钱身边。

那边的老妪已经笑望裴钱,眼神中充满了玩味。她抬起一条纤细胳膊,轿子骤然而停,连同白骨剑客在内,所有山精鬼怪都齐齐望来,阴气森森。

陈平安拱手抱拳,主动向这支迎亲队伍表达歉意。

鸟有鸟道,鼠有鼠路,尤其是阴阳有别,世间有序。

就像这场偶遇,若非裴钱犯了忌讳,明目张胆地投去视线,那么这支山神娶亲的队伍根本不会在意陈平安和裴钱的存在,过去就过去了,这也是世间许多樵夫渔民世世代代临近山野湖泽依然少有灾厄的原因。

老妪见陈平安颇为识趣,点点头,再次挥手,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重新开始敲锣打鼓,继续前去迎娶山神夫人。

裴钱差点就闯下大祸,可陈平安这次倒是没有责怪她。她不是修行中人,不谙修行规矩,情有可原,这是他教导无方,怪不到她头上。但是如果陈平安早早说了道理,她还是这般莽撞,就两说了。

陈平安轻声问道:“你看得见它们?听得到锣鼓声?”

裴钱小脸惨白,点头道:“听见动静就爬起来了,还以为是做梦,太吓人了。”

陈平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抵住裴钱眉心,帮着她安稳神魂。一旦不小心遇上污秽阴物,凡夫俗子即便无法看见,对方也无害人之心,可若是世人本身阳气不盛,魂魄就很容易飘荡不安,无形中伤了元气根本。世上坊间的诸多鬼怪之说,比如有人中了邪,一病不起,往往就是因为这类状况,属于阴阳相冲。

所幸裴钱并无大碍,陈平安告诫道:“虽然不清楚你为何看得见它们,但是以后再遇上,一定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然很容易惹上麻烦,被对方视为挑衅。幸好今晚这支迎亲队伍根脚偏向正统,身份类似阳间官吏,才没有跟我们一般见识。”

裴钱心有余悸,只拼命点头。

陈平安问道:“你在南苑国这些年,可曾看到城内城外的孤魂野鬼?”

裴钱哭丧着脸,使劲摇头道:“以前我没有见过这些脏东西啊,一次都没有!”

陈平安若有所思,叮嘱:“游历在外,上山下水,不许冒冒失失称它们为‘脏东西’。”

裴钱哦了一声:“记下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安慰道:“继续睡觉吧,有我盯着,不会有事了。”

裴钱哪里还敢睡觉,死活要跟着陈平安去溪畔。她这下子算是彻底老实了,病恹恹的,连带着再不敢要什么新衣裳新靴子了,觉得跟在陈平安身边能混个吃饱喝足就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

陈平安重新拿起钓竿,裴钱拿着一块石子在地上圈圈画画。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裴钱这会儿都不敢抬头看四方,总觉得阴暗处隐匿着那些恐怖瘆人的奇怪东西,问道:“你给我那本书上说非礼勿视非礼勿闻,是不是这个道理啊?”

陈平安忍俊不禁。看来她得吃过苦头才学得进东西,虽然这句圣人教诲不应该如此注解,但是也不愿否定她好不容易琢磨出来的书上道理,便说道:“这句话道理很大,你这么理解,不能说错,但是远远不够,以后读书识字多了,就自然会明白更深。”

裴钱想着多跟陈平安聊天才能压下心头的恐惧,随口问道:“那为何书上还有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明明你方才就说了很多。是夫子们的道理错了,还是你错了?”

陈平安微微一笑:“只要多看书,到时候就知道是我错了,还是圣贤道理错了。”

裴钱有些不乐意,闷闷不说话,沉默了半天,终于憋出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打不过它们?”

陈平安哑然失笑:“既然我们有错在先,跟我打不打得过它们,有关系吗?”

裴钱抬起头,眼神熠熠:“要是打得过,你就不用跟人低头道歉了啊,它们给咱们道歉还差不多,给咱们主动让道。比如它们敲锣打鼓的,吵死个人,就要向我道歉,愿意赔钱就更好了。”

陈平安问道:“我就算打得过它们,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裴钱愣了一下,挤出笑脸:“我们是一伙的啊。”

陈平安始终盯着溪水和鱼线,好似自言自语:“对错可没有亲疏之别。”

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明确给出答案,关于自己能否胜过此处山头的那些山水神怪,怕的就是她知道真相后,心中忌惮全无,没轻没重。

对于在家等待新娘子的那位山神的大致修为,陈平安心里有数。

无论是世俗衙门的县令还是管辖阴冥之事的城隍爷,若是出巡,必有仪仗,其中就有鸣锣开道的习惯,若是品秩升上去,响声就会更大。这次因为是迎亲队伍,绝大多数连绵不绝的锣鼓喧嚣多是喜庆,也未让鬼差持有“肃静”“回避”木牌以及最风光瞩目的那个官衔牌,但是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有官场上的讲究,比如依循礼制鸣锣九下。以此开道,大概也是那位“山神”的门面使然,在跟四方邻里和辖境鬼魅们摆谱呢。这说明那位山神死后官身算是一位府君,除了山神庙和泥塑金身,还有资格开辟自己的府邸,在东宝瓶洲和桐叶洲都算是一方世外山水的封疆大吏了,类似青衣小童的那个担任御江水神的兄弟,至少相当于练气士六境的修为,说不定就是七境观海境。

至于陈平安能否打得过,很简单,俞真意身在灵气稀薄的藕花福地,就已经修出了龙门境的修士境界。陈平安又为何愿意押注四幅画卷?除了看重开国皇帝魏羡、武疯子朱敛等人当下的武学境界,更在意这些人的资质。

事实上,周肥对此早有明言,种秋有望在三四十年中跻身武道九境。周肥的真身可是玉圭宗姜氏的家主,还是玉璞境练气士,眼光不会有错。只不过“有望”二字远远不等于板上钉钉,毕竟武道之路并不顺畅,说夭折就夭折。可即便如此,陈平安一开始的决定,一幅画卷押注十枚谷雨钱,用以购买“有望”二字,绝对物有所值。

裴钱不知道钓鱼有什么意思,一坐就大半天,还没什么收获,开始没话找话:“你家乡那边经常会遇到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家伙吗?那像我这样的人岂不是很危险?以后我一定不会离你太远。”

陈平安专注于钓鱼,也是一种修行。

无论大鱼小鱼,轻啄鱼饵,鱼线微颤,传到钓竿和手心,然后甩竿上鱼,这跟迎敌武夫罡气,只有劲道和气力大小之分,并无本质区别。巧劲,一切功夫只在细微处。而且陈平安故意拣选了一根纤细竹竿,溪涧水潭钓鱼还好,若是到了大江大河,钓七八斤以上的大鱼,在较劲过程当中,只要稍不注意,鱼线就容易绷断,钓竿甚至会折断。这很像当年烧瓷拉坯,陈平安喜欢这种熟悉的感觉。

虽未理睬小女孩,但是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自己,细细推敲琢磨,才发现自己跟她其实没什么两样。

在泥瓶巷,或者说在当年自己懵懂无知的骊珠洞天,就像她在南苑国京城,那种危机四伏,不在什么山水神怪和仙人修士,而是在一日三餐,在贫穷困苦,在一次偶染风寒,在冬日严寒。离开了骊珠洞天,就像她离开了藕花福地,天地更加宽阔,但是更多无法想象的危险也接踵而来,风雨更大,一个人说死就死。

两人处境相似,但是行事风格大不一样。

裴钱不知道惜福,稍稍有了些铜钱,第一时间就是大手大脚花出去。而陈平安对于每一份来之不易的盈余都会小心翼翼呵护着。

裴钱喜新厌旧,身上的衣裳鞋子只要旧了破了,就转头开始希冀着天上掉下一份新的。对于别人的施舍,她从不觉得难为情,甚至会祈求别人的恩赏,而不知感激。陈平安对于当初泥瓶巷街坊的每一份怜悯和帮助,至今难忘,一笔一笔记在心头,对于偿还恩情更是小心翼翼,唯恐过犹不及,害了别人家的淳朴家风和风水气数。

裴钱惫懒,不知上进,喜欢撒谎,为了活下去,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而且对于如何活下去这个难题,她选了一条看似最轻松、其实长远来看并不轻松的捷径。她内心深处对于一切美好的事物充满了敌意,只要是她得不到的,就宁可毁掉。

裴钱对这个给予她恶意的世界报复以自己最大的恶意,她擅长察言观色,能敏锐感知别人的善恶,但是这份难得的老天爷赏饭吃的技能被她用来欺负更弱小之人、谄媚更强大之人。所以,很少讨厌一个人的陈平安,是真的讨厌裴钱。只不过现在陈平安与她朝夕相处就开始看着她,再来回头看自己。

藕花福地,种秋一直在担心俞真意成为他们最深恶痛绝的那种谪仙人。

陆抬曾经说过,不近恶,不知善。

陈平安当然不愿意把裴钱带在身边,是老道人强行将她丢出藕花福地,如果可以选择,他更愿意带走曹晴朗。如果种秋愿意卸下担子,陈平安更愿意带着种秋来看看浩然天下的风景,而不是什么魏羡、朱敛。

在大环境已经注定无法改变的前提下,明明读书识字、学会雅言官话是生存必需,可裴钱始终不愿意付出自己的努力。陈平安很难想象,如果自己跟她更换身份和位置,她会怎么选择。内心无比憎恶和嫉妒宋集薪,表面上却依附这个有钱的邻居?眼睁睁看着刘羡阳被人打死?每天以欺负顾璨为乐?在龙窑跟所有人一样,尽情挖苦那个娘娘腔?讨好齐先生、阿良、文圣老秀才?

即使这样的一个“陈平安”,依然在光阴长河中有幸遇上了他们,其结果也无非是一次次擦肩而过,萍水相逢罢了。

所以姚老头说得太对了,世间种种善缘和机会,无非是自己一双手抓得住和抓不住,小的都会从指缝间漏掉,哪来的本事去争更大的?

可又有一个但是。自己记得起爹娘的善良,后来又牢牢记住了姚老头的寥寥几句言语。她呢?好像没有人教过她一些对的事情。可自己如今教了她不少,她不还是这般没心没肺,禀性难移?

陈平安有点烦。当年带着李宝瓶、李槐和林守一去大隋,后来又多出崔东山、于禄和谢谢,陈平安都没有这么郁闷过。

陈平安收起了钓竿,裴钱托着腮帮问道:“怎么不钓鱼啦,还没有鱼儿上钩呢,鱼汤可好喝啦,鱼干也好吃的。”

陈平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一些言语咽回肚子。他本想跟她开门见山说一些事情,例如:“若是曹晴朗在这里,只要他愿意学,我可以大大方方教他拳法,一心一意教他剑术。曹晴朗就算是想要成为修道之人,我都可以帮他。谷雨钱、法宝,只要我有的,都可以一样一样、按部就班地送给他。但是你,哪怕你有习武的天赋,我却是连撼山拳的六步走桩都不愿意让你多看一眼。”

陈平安想起了那次阿良的出现。之后一路相伴,他是不是也这么看着自己,眼光就像自己现在看着裴钱,或是当时在院子里看着曹晴朗?

陈平安突然问她:“想学钓鱼吗?”

裴钱小声道:“可以不学吗?我每天还要背书和练字呢,怕学不好你教的东西。”

陈平安笑道:“不想学就不学,回去睡觉吧。如果没有意外,等下还会有迎亲队伍返回,带着新娘子去见山神府君,你到时候记得装睡就行了。明天起,包裹和钓竿都交给你来负责。”

裴钱想到今夜还有那些脏东西经过,就没敢拒绝陈平安,犹犹豫豫回到帐篷,翻来覆去好半天才浅浅睡去。陈平安想了想,还是在她帐篷外边悄悄张贴了一张静心符。

约莫一个时辰后,以八抬大轿迎娶新娘的队伍热热闹闹原路返回,比起之前声势更高涨,后边跟随了许多假扮“娘家人”的山野精怪,添个热闹而已,有些已经幻化人形,还有一些依然以真身行走山野,其中就有一只通体漆黑的蜘蛛,大如磨盘,还有两只在林间疾走如飞的魁梧猿猴,以及一个满脸血污身穿下葬时衣裳的女鬼。它们见到了在溪畔翻书看的陈平安,蠢蠢欲动。只是队伍中有不少鬼差压阵,才打消了这些苗头。

陈平安突然站起身。远处一个手持灯笼的婢女,身穿石榴裙,脚不踩地飘荡而来,见到了陈平安后,施了一个万福,柔声笑道:“这位贵人,我家府君今日大喜,方才嬷嬷让奴婢来捎话给贵人,有无兴致参加今夜喜宴?贵人且宽心,我家府君大人素来以公正严明著称于世,贵人赴宴,非但不会折损丝毫阳寿,还会有礼物相赠。”

陈平安摇头笑道:“委实是不敢叨扰府君大人,还望姑娘代我谢过府上嬷嬷的盛情邀请。”

婢女并未生气,婉约而笑:“那奴婢就祝愿公子一路顺风,方圆八百里内,有任何麻烦,公子都可以报上我家府君‘金璜’的名号,可保旅途顺遂。”

陈平安笑着拱手相谢:“在这里恭贺府君大喜。”

婢女嫣然而笑,姗姗离去,飘起一阵阵袅袅香风。

老妪听闻陈平安不愿赴宴后,一笑置之,只是可惜这个年轻人错过了一桩天大福缘。自家府君是出了名的出手大方,所有赴宴对象今夜都可以喝上一杯兰花酿,带走一小截千年参精。别人是挤破脑袋也要来府上庆祝,这家伙倒好,还不知道稀罕。罢了,总不好拿刀架在人家脖子上,求着人家收下礼物。

八抬大轿上,一条白如莲藕的手臂轻轻掀起刺绣精美的帘子。新娘子凤冠霞帔,头戴红盖头,不见容颜。她透过红纱望向外边的老妪,老妪躬了躬身,微笑道:“小姐,可是有事吩咐?”

软糯嗓音透过红纱传出:“还要多久才能停轿入府?”

她是一个出身书香门第的寻常女子,数年前与那“微服私访”郡城的府君偶遇,一见钟情。只是想要被一位山神明媒正娶,阳世之身会有损她的阴德和府君的功德。她痴心于他,尽孝三年,在府君的暗中帮助下,为家族铺好一条青云路。之后她不惜割腕自尽,以阴身嫁入金璜府邸,可谓名正言顺,不僭越合礼仪,被传为美谈。

一座建在山坳之中的富丽府邸灯火辉煌,宴席之上觥筹交错,通宵达旦。

娶妻之人身穿金色长袍,气势威严,高坐主位,身边是新娶夫人,小鸟依人。

白骨剑客应该在这座山神府邸内地位极高,只可惜它不过是一具骷髅,自然饮不得酒,一直肃立于大殿一根梁柱下。金璜府君在酒酣之际抬头瞥了眼殿外的天色,对白骨剑客悄悄使了一个眼色,后者会意点头,离开大殿。

金璜府君冷笑道:“诸位,喜酒已经喝过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某些人喝罚酒了。本府好心款待朋友,但是你们当中不少人竟然胆敢勾结一个不入流的淫祠水妖,试图攻打我金璜府邸,真当我半点不知情吗?”

大门轰然关闭,金璜府君转头对自己夫人温柔一笑,拍了拍她的冰凉手背:“莫怕。”他有些歉意,“这次是我亏待你了,一场婚宴给办成了这般模样,唉。”

女子并不畏惧这位山神夫君,打趣道:“难不成还要我再嫁你一次?以后百年千年,对我好一些便是了。”

金璜府君爽朗大笑。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除了白骨剑客领着蓄势待发的一支府邸精锐,还有在别处休养生息的一伙人马,竟是练气士居多。两军会合,离开这座前一刻还笙歌旖旎的山神府邸,去截杀那支试图在拂晓时分奔袭府邸的兵马。而大殿内,许多看似醉成烂泥的府邸辅官、鬼差立即坐直身体,从桌底下拿出兵器,虎视眈眈。

北晋边境线往北不但山脉绵延,还有一座号称八百里水面的巨湖。其中有座大岛,立有一座不被朝廷认可的淫祠,规模很大,香火鼎盛。一只湖中大妖自立为水神,北晋邻国朝廷束手无策,只能听之任之。两百年来,那座水神府与金璜府邸一直相互仇视,冲突不断,只是谁都没有实力离开自家地盘绞杀对方。

这是一场名副其实水火不容的山水之争。胜者,必然打烂对方金身,毁去神庙,断绝香火。败者,就此沉沦,只要金身破碎销毁,意味着连来世都成奢望。

两场大战,金璜府邸大殿内的虚与委蛇和山坳外的狭路相逢几乎同时揭开序幕。

大殿内有金璜府君亲自坐镇,立即就有人见风使舵,磕头求饶,厮杀得零零落落,局势一边倒。山坳那边,一名披挂金甲、内穿墨绿长袍的男子带着麾下数百湖中精怪与山神府这方厮杀得惊天动地。

悬佩锈剑的白骨剑客生前是一位七境武夫,死后魂魄凝聚不散,虽然不复巅峰战力,可依旧杀气腾腾,在水妖大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水神站在一驾水中龙马拖曳的大车之上,手持一杆铁枪,篆文古朴,是一件遗留湖底的仙家法宝。它数百年来横行无忌,强取豪夺,所以虽然塑造金身比金璜府君要晚上百年光阴,更不被朝廷视为正统,但是境界修为犹胜金璜府君,这次更是借着金璜府君娶亲之际笼络了一大批山野精怪,重金贿赂,整体实力已经稳稳压过对方一头,这才敢离开大湖率军上岸,势必要将那座金璜府邸一网打尽。

此次山神和水神的大道之争,就看谁的道行更高、谋划更远了。

陈平安一大早就喊醒了裴钱,两人粗略吃过干粮就开始赶路,有意绕开了金璜府邸那个方向。突然,陈平安一个箭步,飞快掠上一棵大树枝头,登高望远,脸色凝重:一场山神娶亲的盛宴,为何杀得如火如荼?

十数里外的一处战场,有金甲男子施展术法,大水漫地。他站在一条巨大的青鱼背脊上,手持铁枪。

白骨剑客已经失去了一条胳膊,哪怕他竭力厮杀,还秘密笼络了一拨练气士,可对上这只能够呼风唤雨的大水妖,它与众多府君扈从仍是落了下风,只不过金璜府邸占了地利,所以双方皆是伤亡惨重。

一名金袍男子离开大局已定的府邸正殿,走出门后,大步向前,身形暴涨两丈、三丈、五丈,等到他来到山坳口外,已是十丈高的璀璨金身,纵身而跃,一下子就跨过了厮杀惨烈的战场,一拳砸在那只青鱼精怪的头颅之上。

陈平安不再继续观战,飘落回地面,沉声道:“走了。”

裴钱试探性道:“我好像听到了打雷声呢,耳边一直轰隆隆的。”

陈平安想了想,拿出一张早就画好的宝塔镇妖符,双指拈住,往裴钱脑袋上稍靠右的位置轻轻一拍,不会遮住她的视线,提醒道:“只管赶路,它不会掉下来的,但是也别去撕它。有了它在,寻常妖魅鬼怪见到你也会自行退避。”

恰在此时,战场那边传来雷声崩裂的巨大嘶吼声。裴钱吓得打了个激灵,哭丧着脸,有些腿软走不动路,颤声道:“我怕,脚不听话了,走不了。”

她是真怕那些她觉得会吃人肉的山野鬼怪,并不是做样子给陈平安看。

陈平安有些无奈,又拿出一张阳气挑灯符,让裴钱拿在手里:“这两张符箓都是神仙之物,肯定能够庇护你。”

裴钱瞥了眼在眼前晃荡的宝塔镇妖符,又看了眼手上那张阳气挑灯符,抽泣道:“不然再给我一张吧,我两只手都可以拿着的。”

陈平安只得再给她一张挑灯符,裴钱一手一张,走了两步,晃晃荡荡,还是没啥力气,着实吓得不轻。

陈平安道:“你手上两张符箓值好多银子,拿好了。额头上那张更珍贵,随随便便就能在南苑国京城买栋大宅子。你要是能够自己走路,稳稳当当跟着我赶路,我可以考虑送给你一张。”

裴钱泫然欲泣,皱着黝黑脸庞,满脸委屈道:“不骗人?”

陈平安点点头。裴钱深吸一口气,嗖一下就跑了出去,双臂摊开跟挑水似的,死死攥紧两张阳气挑灯符,额头上还贴着张镇妖符,很是滑稽。她跑出去一段路程后,没见着陈平安,立即转头带着哭腔道:“你倒是快一点跑路啊!要是咱们给逮着了,你块头大,肯定先吃你的……”

陈平安抹了把脸,默默跟上。好嘛,裴钱这个名字没白取。

这次裴钱没敢偷懒,跑得飞快,也没喊累。

陈平安拿出一把痴心挂在腰间,与养剑葫一左一右相呼应。斜挎包裹,手里还拿着钓竿,配合着裴钱的奔跑脚步,始终与她并肩而行。他其实不担心他们的安危,只要不身处战场中央,就不会有什么风险。

裴钱步伐紧促,奔跑速度时快时慢,但是为了逃命,所有机灵劲儿应该都用上了,竟是一鼓作气跑出去两三里山路。须知山路难行,远胜市井坊间。之后她没有停下休息,而是不用陈平安督促,就自己以步行姿态前行,等到缓过来后再开始撒腿奔跑,如此反复,让暗中观察她的陈平安愣了很久。

不得不承认,裴钱的习武天赋很好。这可不是骊珠洞天那个陈平安的眼光,而是打杀了丁婴之后的五境武夫陈平安的。

可是修行一事,就像当初阮邛对待陈平安的态度那样,只要不视为同道中人,法不轻传一字一句,做不得师徒。就算是藕花福地状元巷旁边武馆的教拳老师傅,都会坚持门内弟子若无武德,则绝不传授其高深拳法的原则,让其能养家糊口足矣。

陈平安更是没有半点传授裴钱拳法的念头。心性远远跟不上修为,练了拳,修了上乘道法,除了欺凌他人、为非作歹、凭自己心意定他人生死,还能做什么?俞真意被说一句“矮冬瓜”就要杀人,高人居高位,弹指挥袖,对于山下俗人可就是生死大事了。

人力终究有穷尽,不论裴钱天赋有多好,到底还是个九岁大的孩子,身体还孱弱,在跑出七八里后已经筋疲力尽,一步都挪不动了。她站在原地,开始伤心干号,泪眼蒙眬地望着陈平安那一袭白袍,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个家伙肯定要抛下她不管了。

以己度人,裴钱已经说不出话来,但是她很怕这个人一走了之。

陈平安蹲在裴钱身边,裴钱立即趴在他背上,抱着他的脖子,满脸泪花儿。陈平安缓缓行走在林间小路上,轻声道:“只要你不做坏事,我就不会不管你。”

裴钱使劲点头,不用自己奔跑,有了胆气,精气神就也好了几分,抽泣道:“好嘞,我今儿起就要当大好人。”说完之后,她就把整个小脸蛋往陈平安肩头狠狠一抹,来来回回两遍,总算擦干净了鼻涕眼泪。

陈平安龇牙咧嘴,趁着她暂时卸下心防,笑问:“你总说我有钱就要给你银子,这是为什么?我有没有钱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有一座金山银山,就一定要给你一枚铜钱?”

裴钱直截了当道:“对啊!干吗不给我,你不是好人吗?你给我几十两银子,不就是头上拔根头发吗?我知道你是好人,好人就该做好事呀。”

陈平安想了想,换了一个方式问:“如果你很有钱,而我没钱,你会随随便便送给我银子吗?”

裴钱默不作声,心想我不用银子砸死你就算好的了,砸完以后,我还要把一个个大银锭儿全部捡回来带回家,全都是我的!而且我连收尸都不会给你收。

只是这些心里话,她可不敢当着陈平安的面说。

但是想着想着,她倒是总算意识到一点:想要从这个家伙手里白拿银子,不太可能了。他哪里来那么多让人讨厌的道理呢,真是书上读出来的?她就觉得书上的每个字都挺讨厌的。

两人一时无言。

趴在陈平安温暖的后背上,裴钱沉默了很久,小声问道:“你是好人,天底下的好人就是你这个样子的,对吧?”

陈平安没说话。

不远处山林震动,有庞然大物滚走,声势惊人,不断传来树木折断的声响,刚好直奔陈平安这边,竟是一头断去犄角的青色水牛,鲜血淋漓,背脊上皮开肉绽。这畜生的背脊高度比青壮男子还要高出一个脑袋,它以人声咆哮道:“死开!”

陈平安其实已经料准了它横穿小路的方向,所以停下了脚步。虽然那头水牛浑身凶煞气焰,好似有无数冤魂萦绕缠身,显然不是一场战事积攒而来,可陈平安当下还是没有想要出手。

凶性大发的水牛眼眸猩红,竟是也改了路线,凶悍撞向那个惹眼的家伙。即便它是强弩之末,凡夫俗子在这一撞之下也肯定粉身碎骨。

陈平安伸出手绕过肩头,从裴钱额头摘下那张宝塔镇妖符,丢向这头被打回原形的畜生,之后瞬间拔剑出鞘,一剑斩去。

青色水牛被镇妖符镇压得前冲滞缓,心知不妙,刚要绕道,一道剑罡就当头劈下。

砰然一声,眼大如铜铃的庞然大物直接被一剑劈成两半。

收剑归鞘,驾驭那张灵气不剩的镇妖符返回手中,收入袖中。

陈平安看也不看那两半尸体,背着裴钱继续前行。

远处那位迅猛赶来的金璜府君也是伤痕累累,匆忙停在水神尸体附近,手中持有脚边这只大妖的法宝铁枪。这位山神咽了咽口水,虽然满腹震惊,却无太多畏惧,倒是有几分发自肺腑的敬意,脸色肃穆,抱拳道:“恭送仙师。”

陈平安脚步不停,只是转过头,对着那位一身正气的此地神祇笑着挥了挥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下次再有这种宴会,你们府上可莫要随便邀请别人了,虽是好心,可修行路上,最怕意外。不过我以后再经过此地,肯定会叨扰府君,与府君讨一杯酒喝。”

福祸看似远在两端,其实只在一饮一啄间。

金璜府君汗颜道:“本府受教了。”

陈平安背着裴钱走出十数里后,把她放下来,一大一小,一高一低,两两对视。

裴钱一脸茫然,装起了傻。

陈平安伸出手,裴钱皱着脸将两张挑灯符拍在他手心:“就不能送给我一张吗?我跑了那么远的山路,最后实在是跑不动了啊。”

陈平安缓缓前行:“那就以后做得更好一些。”

裴钱哦了一声,默默走在他身边。

铁石心肠。什么大好人,我呸,是我瞎了狗眼哩。

陈平安一把拧住她的耳朵:“一天到晚在肚子里说人坏话可不好。”

裴钱踮起脚尖,哎哟哟嚷着:“不敢了不敢了。”陈平安这才松开手。

片刻之后,陈平安又扯住她的耳朵,她眼眶通红,信誓旦旦道:“这次是真不敢了!”

又走出去十数步,陈平安刚伸手,裴钱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

陈平安自顾自向前走,裴钱见他根本没有停步的意思,赶紧停下哭声,站起身,畏畏缩缩向前走。为了让自己不在肚子里骂那个家伙,她找了一个能够管住自己念头的法子,就是开始碎碎念叨着那些书籍上的内容,真是凄凄惨惨。

陈平安不再管她,行走在茫茫郁郁山林间。

想起了那一方山字印,陈平安愈发沉默。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曹晴朗总觉得光阴流逝得很快,以前是大江大河缓缓而走,如今是山间溪涧哗哗而流,甚至会让人听得到流水声。这不,眨眼间,秋去冬来,一下子就迎来了今年的初雪,而且下得跟鹅毛似的。

曹晴朗坐在床上望向窗外的茫茫大雪,愣愣不敢相信,穿了衣衫鞋子赶紧推开门,第一件事,竟是想要告诉那个人,下大雪了。只是望着那间偏屋的门口,曹晴朗挠挠头,终于记起那个人已经离开很久了,可他还是经常会觉得,那人会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清晨也好,半夜也好,一出门就能见着,话也不多,就是笑望向自己。

希望是瑞雪兆丰年。曹晴朗抬手呵了口气,有些冷,得加件衣服。缩着退回屋子,添衣之后,端端正正坐在爹亲手做的一张小木桌前,翻开一本书,开始朗诵圣贤文章。

在秋末时分,学塾换了一个教书先生,更加严厉,好像学问更大一些,道理讲得明明白白,便是学塾最不喜欢读书的同窗都听得懂,很厉害。

曹晴朗背完书,搓手焐暖,有些担心。家中余钱不多了,爹娘去世后,官府给了一笔抚恤银子,但是没有一次性给他,而是每月定时拿过来交到他手上。

曹晴朗没有多想,只当衙门办事都是这般。而且他没了爹娘,在南苑国京城又无亲戚,以前想要吃什么、买什么都只需要跟长辈说一声,现在要他自己去精打细算了,每一枚铜钱都花得小心翼翼。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可是没办法,日子总得过。

好在在他最难熬的时候,那个人就住在家中,让孤零零守着这栋宅子的他悄悄有了些念想。

曹晴朗换了一双适合雨雪天气出门的黄麂皮靴,只是穿靴子的时候,他忍不住哭了起来。这是娘亲在大年三十买的,往后呢?好在曹晴朗很快就收拾好情绪,去灶房随便垫了垫肚子,就准备出门去学塾。只是在屋子里装书的时候,曹晴朗有些怔怔出神。那人说好了一有空就会给他做个小竹箱的,书上说君子守信,一诺千金,那么他应该是真的有急事吧,就是不知道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曹晴朗拿起一把油纸伞,背着行囊走出院子,惊讶地发现院门外走过一个熟人,竟是学塾的种夫子,一个很奇怪的姓氏。老夫子一身青衫,同样手持油纸伞,见到了曹晴朗,停下脚步,问道:“这么巧,你住在这儿?”

曹晴朗想要放下伞,对偶然路过家门口的种夫子作揖行礼。

种夫子摆手道:“不用,大雪天的。”

种夫子学问深,可是传道授业解惑的时候不苟言笑,所有人都挺怕他,曹晴朗也不例外,只是比起同窗,尊敬更多而已。所以这位学塾先生说无须揖礼,曹晴朗下意识就听从他的言语。之后一老一小各自撑伞,走在积雪深深的小巷里。

种夫子自然听说过曹晴朗家里的情况,毕竟在学塾,很多街坊邻居的孩子就是他的玩伴和同窗,看曹晴朗的眼神就不一样,还有一些个窃窃私语,曹晴朗只是假装没看见没听到,所以种夫子问道:“如今独自生活,可有什么难处?”

曹晴朗笑着摇头道:“回先生,并无。”

回答得一板一眼,措辞和气度都不似陋巷孩子,难怪会被裴钱讥讽为小夫子。

种夫子点点头,又说:“你终究年岁还小,真有过不去的坎,可以与我说一声,不用觉得难为情。人生难处,书里书外都会有很多,莫说是你,便是我,这般岁数了,一样有求人相助的地方。”

曹晴朗嗯了一声:“先生,我晓得了,真有难事,会找先生的。”

犹豫了一下,曹晴朗有些羞赧:“有人上次带我去学塾路上便说过了与先生差不多的言语,他告诉我将来一个人读书和生计,求人是难免的,别人不帮,不可怨怼记恨,别人帮了,务必记在心头。”

种夫子破天荒露出一抹笑意:“那个人是叫陈平安吧?”

曹晴朗愕然:“先生认识?”

种夫子点头道:“我与他是朋友,不过没想到你们也认识。”

曹晴朗顿时开心起来。陈平安是种夫子的朋友啊。

种夫子板起脸教训道:“可别觉得有了这一层关系,你读书不用心,我就不会给你吃板子。”

曹晴朗赶紧点头。

一老一小,夫子与学生,走在官府已经修复平整的那条大街上,步履艰辛,行走缓慢。曹晴朗胆子大了一些,询问先生是如何与陈平安认识的。种夫子只说是意气相投,虽然认识不久,但确实当得起“朋友”二字。

大雪纷纷落人间,不愿停歇,曹晴朗心里暖洋洋的,与先生一起走到了学塾门口,转头望去。

最后一次见面也是离别,那人就站在那里停步,说过了那句话后,他一手撑伞,目送自己走入学塾。

种夫子在前方转头问道:“怎么了?”

曹晴朗摇摇头,灿烂而笑,转头快步走入学塾。

种夫子在学堂落座后,等到所有蒙童都到了,才开始传授学问。

老夫子双鬓霜白,一袭青衫,语速缓慢,与稚童们说圣贤道理的时候,俨然有一番几近圣贤的浩然气象。

南苑国京城一座庭院深深的官宦世家,这户人家的私人藏书楼在京城颇有名气。有个庶子身份的少年经常来此翻书,只是藏书珍贵,家规不但禁止持烛上楼,不许拿书外出,许多孤本善本的木匣都贴有封条,而且不许任何人擅自打开。

今天少年有些悲愤,心中积郁,来此其实不为看书,只是想找一处清净地散心。

对京城所有学子举办的县试、府试两次大考,少年都过了,获得了童生身份,可是成绩并不突出,所以没有成为秀才,只是有资格参加院试,这让他对娘亲很是愧疚。一同参与县府两试的两位兄长都一举成为秀才,素有神童美誉的少年虽然有些疑惑不解,不知为何文章平平、学识远不如自己的他们成绩反而更好。他之前只当是自己临场发挥不佳,而两位嫡兄长刚好表现更出彩,但是今天无意间听到两位醉酒兄长道破了天机,竟是他们父亲私底下打点了考官关系。因为三人的爷爷曾是京城老礼部尚书,桃李满天下,主持过多次南苑国会试,京城县府两试的主考官见着了他们爷爷,要分别敬称一声“座师”“房师”,这可是官场顶天大的“师生”关系了。少年坚信这等龌龊事爷爷绝不会去做,定然是两位兄长的那个父亲打着幌子,不惜有损家风,谋取私利。

这也就罢了,少年虽是庶子,可生在世族高门,多少知晓些官场阴私,但是根据两位兄长得意扬扬的谈论,那个长房大伯为何要故意打压自己,摘了自己本是囊中之物的秀才功名?少年站在书楼顶层,看着那么多书架和书籍,惨然而笑。偌大一个享誉京城的书香门第,除了他这个庶出子弟,如今还有几个家族同龄人愿意来此翻书读书?那么多的珍稀书籍,年复一年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难道不可惜吗?

少年抬起手背,擦拭眼泪:“读书有屁用,狗屁的庭前玉树……”

发过牢骚之后,少年还是开始找书看。院试还是要考的,圣贤书还是要读的,哪怕不为自己读书,不为自己考取功名,也不能让娘亲再失望了。只是今天心情烦躁,他便想着先翻一本经义之外的书籍来看,一路拣选,最后在书楼角落挑出一本近乎崭新的文人笔札,然后愣了一下。他刚翻开扉页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手指挑开一页,发现里边竟然有一枚钱币,与南苑国制式铜钱有些出入,篆文陌生,而且并非铜铁之钱,似玉非玉,晶莹剔透。钱币夹在书籍之中,使得两张书页微微有些印痕,印痕处刚好有一句读书人都知道,却未必人人相信的老话: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

少年有些奇怪,犹豫了很久,将钱币默默收入袖中,想着拿回去给娘亲看看,不承想这一拿差点就酿成了大祸!

少年有次在家塾求学时拿出来放在手心摩挲,被兄长无意间瞧见,竟然诬陷说是少年偷了自己的案头清供之物,闹得沸沸扬扬,惊动了不理俗事多年的爷爷。再往后,常年潜心道家术法的老尚书收起了那枚钱币,而且当天就调动了府上所有信得过的管家管事,花了足足两天一夜的工夫才仔仔细细翻遍了书楼万卷藏书,可是一无所得,没有找到第二枚钱币。

老尚书下令所有人退出书楼,谁都不许对外声张此事,否则一律逐出家族。老人独自在书楼思考许久,找到那个战战兢兢的孙子,带着他重返书楼,将那本当初夹着钱币的文人笔札一起交给他,微笑道:“若是有两枚这样的钱币,你便没有这份仙家机缘了。放心收下吧,就该是你的,以后专心读书,这栋书楼所有书籍都对你开放,任你自取,而且可以带出书楼翻阅。”

因祸得福的少年接过书籍,一头雾水。

老尚书又说了一桩密事,语重心长道:“前朝神童出身的两位年少状元郎,在科举一事上势如破竹,却都官声不佳,其中一人更是晚节不保,故而本朝对此深有忌讳。这次你落选秀才,不是你大伯所为,他还没有那份歹毒心肠,也不敢有,我还没死呢。其实是我的意思,为的就是压一压你,熬一熬性子,以后好在官场厚积薄发。归根结底,官场不是下棋,先手下得太漂亮,在本朝未必是好事。”

在心情激荡的少年离开后,老人转身拿出另外一本书,其中亦有印痕,只是却无钱币,但是印痕处是一句圣贤教诲: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因为只有一枚钱币,少年无形中独占了所有福缘。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这甚至让一心憧憬仙法的老尚书都不敢抢夺。宦海沉浮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带着一份由衷的恭敬和佩服感慨道:“世外高人,真乃神仙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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