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不识(2/2)

“哟,这么说的话,那个看到人家姑娘第一面就冲着人发痴的丐帮大侠是谁啊?”

君不封红着脸咳嗽,脖子一扭,视线也落到了一边。

晏宁不再开君不封的玩笑,“她一个小姑娘……不管怎么说,一个男人照料她,多少有些不便。”

“我知道。”君不封挠挠头,“可我又能到哪里找妇人来照看她?外面兵荒马乱的,大家一个个的自顾不暇,哪有什么闲心去容留一个不知来历的女孩,再者说,我倒是想让你照料她,你的医馆有地方吗?鱼龙混杂的,我倒怕把她送到那里后,有不长眼的男人对她动手动脚。你不必太担心我,虽然前尘往事基本上忘的一干二净,我知道我的岁数,年纪大的都能做小丫头的爹了,我能对她做什么。”

晏宁神情一黯,“我师妹命苦,又是……从战场上回来的,你有时间,就多逗逗她开心。”

君不封望向卧房的眼神变得柔软,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说了这么多,你还没告诉我,你师妹叫什么。”

“怎么自己不去问?”

“嘿……我不是,张不开口吗。”

“咋?一个小姑娘,是能吃了你还是怎么着,还能张不开口。”

君不封比划半天,憋得脸都紫了,最后坦然承认,也许是因为这个女孩的太过苍白凛冽,他站在她身边,就感到一股自然而然的威压扑面而来,何况她相貌柔美,气质出众,他总怕贸贸然和她对了话,会遭她的嫌弃。看她认真吃饭的模样,知道这是个命苦的姑娘,可越是知道她命苦,他越是不敢有一点出格,生怕给她带来一丝苦痛,晏宁对女孩的简单介绍,更让他确定了这一行动准则的正确性。

晏宁不再坚持,“她叫解萦,据说有一位义兄,剩下的我就不大清楚了,毕竟她到了万花不久,我就已经离开万花四处游历,中途只短暂回过几次,交集不算太多。”

“你就放心吧,我会好好照顾她的,你看她现在脸色这么苍白,等过几天伤好了,肯定气色也能养好了,你就等着瞧吧。”

晏宁噗嗤一笑,一把扯住正要进屋的他,“话先别说太满了,先看看眼下吧,要不自己弄一个木桶,要不上街买一个马桶,你自己选。一个小姑娘,腿上有疾,如厕的时候,难不成还要你给支着吗?”

君不封再度闹了一个大红脸,摸了摸衣兜里的铜钱,他朝晏宁一抱拳,风一样的跑了。

感觉剩下的草药也熬的差不多,晏宁走进屋去。

君不封有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错觉,仿佛从他捡回这个小姑娘开始,她就要在他的居所里,长久地住下去。

她的身体很不好,脸色总是苍白,晏宁每天都会抽出时间来问诊,终日熬药给她服用,可身体状况仍然不见好转。他在一旁观望,第一次质疑起晏宁的医术。

解萦的话并不多,养伤期间也是斯斯文文地读着特意从晏宁家中拿来的医书,他忙完医馆的活回到家,就搬个小凳坐在她身边,心不在焉地抄着家里没做完的活计,一边偷瞄她,一边试图同她搭话。

叫她解姑娘和萦姑娘都自觉生分的紧。他总觉得她小,其实躲在暗处悄悄观察,这是个长得齐全的小女人。但也许因为她的脸上总带着凄惶与卑怯,稚嫩的面孔上布满沧桑,反而看着更小了,是无依无靠的辛酸与凄楚,需要被人好好疼一疼。相处的时间久了,他也就放任自流,任自己野腔野调地小丫头小姑娘的胡乱叫。

解萦倒是对他端方持重,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叫他君大侠。他知道自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乞丐,大侠这种称呼真是高看了他,可小姑娘要叫,他就要含羞带愧地听着,面红耳赤地应允着。

他本该是个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活在当下的男人,从天而降一个苍白的少女,让他再也做不成利落的单身汉。时常惦记着屋里还有一个需要他照顾的小姑娘,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想给她一点口腹上的享受,整日奔波,他竟然觉得生活有了点让他不可置信的奔头——解萦让他与这个时常陌生的世界有了一点微弱的联结。

司徒清在巴陵休整一段时日,就又带着自己的人马与藏剑山庄接应,司徒清一走,晏宁来探望解萦的次数明显增多,君不封白日总要外出打猎,嫌少留意晏宁的造访——心事重重的来,心事重重的走。

解萦被晏宁按着把脉,一连把脉了七八天,晏宁憋不住了,“师妹,你和师兄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身上受了什么内伤,还是说……中了毒?”

每天低垂着眼睑想事的解萦,抬起头来直视着晏宁,脸上的笑容很浅,“还是被师兄发现了。”

送走大哥之后,她一度周游四方采集药材,炼制了不少珍稀丹药,和仇枫的通信也不曾间断,直到当年年底。

一场意外的战争打断了她的忏悔。

她被洪流推着上了战场。

以前她的世界很小,只装了一个大哥一个她,上了战场,心中被强行塞了一个天下,在那时,她才真正见到安稳背后的暗流。生与死的界限变得如此卑微而渺小,她以为医者应该看淡生离死别,却发现她只是被大哥保护的太好,根本不知道人生的遗憾。

没日没夜的抢救伤患,在每个累到恍惚的间隙,她才会有空想起大哥,如果大哥知道现在她在战场上拼命,会不会对这个让他的人生一败涂地的魔鬼有那么一点赞扬?

其他同门救人是天职,她又主观加了一层赎罪。

可即便让再多的人死而复生,破碎的人生也不会重建,救的人越多,心中的亏空也越大。

她想大哥现在在哪儿呢?会不会也上了战场,她偶尔在战场拾荒,会不会就这样在死尸之下辨认出他的模样。她还没有好好待过他,还没有回馈过他对她的好。他一定要好好活着,她也要努力活下去。

战事进行到后来,不明成色的武林人士混迹敌军之中。解萦所在的队伍遭了埋伏,死伤惨重,带队的天策女将军重伤之余,更是中了敌人的蛊毒,生命垂危。那时她也受了重伤,军中药草短缺,又有很多人等着她去救,只得放弃救治自己,强撑着病体抢救伤患,直到伤痛侵袭的身体再无力支撑,已经基本是瘫痪着在营帐等死时,她听见有人在哭。

那是将军的养父,和大哥差不多年岁的中年男人。

听着他悲痛欲绝的哭喊,她想起了大哥。

将军的人生尽头尚有最牵挂的亲人陪伴,而除了疼痛,她一无所有,这自然是自己造的孽,可如果大哥在她身边,那一定是相似的发展。在虚空中轻轻摸了摸心中的幻影,她有些欣慰大哥对她的现状一无所知。

她不用让他承受这种锥心之痛。

中原医师多半对蛊毒一知半解,她在燕云的浸淫之下,也只是粗浅了解。将军所中的蛊毒,只在有内力的人身上发作,但若因中毒而废掉自己的武功,又会在短时间内筋脉崩裂而亡。这种情况,最简单的救治方法,无非以命换命,将她血液中的蛊虫渡到自己体内,万幸将军中毒时间尚短,尚可如此行事,如若蛊虫顺着内力的流向彻底融汇其中,则是真真正正的无药可救。

她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拖着身体走到了女将军身旁。没办法报答大哥了,但天下总有与他们相似的人去救助,更何况,与统领军队的将军相比,她的命一文不值,如果说赎罪也要区分叁六九等,这是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能达到的顶峰。虽然与军中诸多轶事相比,她的牺牲微乎其微,不值一提,但作为一个从一开始就已经不在正道上发展的少女,对她的抚养人而言,这种退场或许会让他有一丝欣慰。

她不是坏的那样彻底。

也许有一天,她的故事会改头换面出现在民间的谈资里,人们不以为意地口口相传,终有一天会到一个男人的耳边。那人总是脊背挺直,笑起来眉眼弯弯,听到她的故事,始终脾性宽和的他会皱起眉头,自然他的口中说不出什么赞赏,也许他自始至终也无法欣赏这种牺牲。

大概他会说她傻。

只要有那一句话就够了。

怀揣着这样渺小的雄心壮志,她默不作声的完成了自己的牺牲,坦然等死。如果不是因为同门的师兄发现昏倒在将军身侧的她,及时救治,恢复神智的女将军更是气急败坏地指使着诸人将珍藏的丹药给她服用,也许她不会有来到这里的机会。

给大哥炼制的丹药,她一直带在身边,后来上了战场,这些丹药就成了给士兵们最后的救命稻草,因为太过珍贵,使用颇为慎重。将军中的蛊毒,一时让人看不出路数,再加上她自己的严令制止,药丸得以留存。但偏偏正是为大哥准备的药,阴差阳错救了解萦一命,仿佛冥冥之中,他在庇佑着自己。

但这一切也只是将她的生命,稍稍延长了五六天。

人永远无法规避死亡,但终结的时日仿似需穷尽一生猜测的谜语,只是解萦提前知晓了自己的谜底。

她太虚弱了,虚弱到根本无法支撑着身体救助伤员,她成了同样需要医治的一员,而这救治还将无穷无止。她不愿意给他人添麻烦,也不愿意将有限的药草浪费在自己身上。

和将军说明了自己的想法,交付了一些信物后,解萦被连夜送出了军营。

战争打乱了她的一切计划。到最后,她竭尽所能,也只能做到强撑着残损的身体,远远地看他一眼。

解萦九死一生,回到了巴陵。运气很巧,她慢吞吞接近城镇的时候,正赶上晏宁和君不封有说有笑的离开,站在暗处看着大哥神采飞扬的样子,她也笑起来。

大哥是那样的快乐。

这才是这么多年来,她所一直真心祈求的东西。

他过上了她期许的生活,她不必打扰他。

于是她缓缓离开了城镇,又下意识沿着大哥的行迹在走,无知无觉哭了一路,小腹是沉坠的疼,到了最后已经是两眼发黑,凭着本能在忍。只要能够多看他一眼就好了,她一直这样想,直到自己一脚踏空,掉进了陷阱,脚踝被暗器刺伤,却不觉得如何疼,身体已经承受了太多病痛,这一点微弱的贯穿不值一提。小腹有血缓缓流出,她的视线愈发模糊。

再一次胆怯地问了问心中始终依恋的神明。

她可以去死了吗?

“师兄会想办法帮你医治的,你别灰心。”

“不劳师兄费心了,解萦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师兄犯不着,也没必要,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浪费精力。”

晏宁神色一黯,“那,你有想好,之后的这段时间,要如何度过吗?”

她的脸上出现了小小的微笑,悲切而满足。

“脚上的伤好了,我会离开这里。”

在这个崭新的大哥面前留下的痕迹,就像在湖中投了一颗小石子,只会在湖面惊起微微波澜,有关她的一切会随着她的永眠沉入湖底,她会是他漫长人生的过路人。

她对他别无所求,确定了他过得很好,她就可以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让自己悄无声息的死掉。

晏宁佩服解萦面对自己现状的坦然与笃定,但还是不肯死心,放弃救她的机会。

“不管怎么说,行医救人是医者的本分。你的毒中了这么久,还能勉力支撑,能告诉师兄,在这期间,你都服用过什么特殊的药,或者药材。”

“品质极佳的人参和鹿茸,谷里的珍稀花草,纯阳采摘的蛇胆,这些我都分门别类炼制过药丸,还有就是……昆仑的雪莲。”

晏宁一喜,“我就知道绝对有雪莲的功效!师妹,你放心,我有大致的方向了,你等着我,我现在就回去研究,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晏宁风风火火地跑走了。

解萦收回了目光,身体蜷缩。

没能死成,还被大哥捡了回来。阴差阳错,她又被带回自己曾经的家。这里留给她的一度只有疼痛和耻辱,也只有看见大哥,她才能安安稳稳地待在这里,大哥不在身边,每一刻都是钝刀割肉,痛苦被无限延展,度日如年。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感谢自己的侥幸存活。

死亡是注定的结局,她不认为晏宁能够治好她。想着不要在大哥的生命里留下一丝痕迹,她又无可避免留恋他的温暖。竭力不要与他有任何关系上的联结,但本能总是先于意识,她的反应永远告诉那个始终慢半拍的羸弱灵魂,她有多依恋他。

就像现在这样,他迎着她的目光进了屋,手里拎着两条鱼,献宝似的在她面前晃了晃,“丫头,大哥今天给你做一点好吃的~”

她就冲着他傻傻笑起来,一如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