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莲(出书版) 第14节(2/2)

国师粟及是先帝朝封的国师。国师被他师父哄骗下山辅佐先帝是在四十年前,彼时先帝还是个少年,国师也还是个少年。如今先帝坟头的松树苗苗已经长到三丈高,本该垂垂老矣的国师瞧着却还是个青年,因此满朝文武对国师都非常敬畏。

看到他那张脸就不得不感到敬畏。

国师被他师父捡上山修道那一年正逢大旱闹饥荒。彼时国师拜师不过为了一口温饱饭一个暖被窝,并没有想到要证道飞升那么长远。然抵不住他天生好根骨,道途就是要多平顺坦荡有多平顺坦荡,以至于后来年成好了他想下山回老家镇上开个糕点铺子,求了许多次他师父都不同意。

直到有一天求得他师父烦了,他师父就信手将他扔进了先帝朝中做国师。

先帝这个人,是个很拎不清的皇帝。纵然彼时朝中亦不缺贤明的文官和骁勇的武官,但先帝他是个能把贤明的文官和骁勇的武官统统搞进后宫的先帝,遇到这种皇帝,要保得国朝平稳,也真的只有信玄学,靠国师了。

因此国师在先帝一朝活儿一直很多,压力也一直很大,朝中传言他脾气不大好,那也着实是脾气不大好,直到先帝驾崩之后,国师的脾气才变得温顺了一点。

成筠登上帝位后,为大熙朝带来了新气象,少年天子,清明有为,国体朝事之上治痼疾养故病,颇有些能为。而因朝廷整肃,慢慢成了一个清明朝廷,国师也就愉快地过上了养老的日子,每天看一看古书研究研究糕点,等着将成筠这一朝对付过去,如果还没到飞升的机缘,他就回老家镇上开他的糕点铺子。

当今天子是个有心的天子,知道国师的爱好,帮国师开糕点铺子他虽做不出来,但时常给国师赏赐点珍本古籍是可以的。近日丽川王入京述职,呈上了许多南冉珍宝并南冉古书,天子就将新得的南冉古书挑了几册送去给了国师。

国师今日拿来请教三殿下的,正是其中一册述史之书。

国师将书册摊在三殿下面前请他一观,指节叩住一处,道:“便是此处。”书册上是南冉文字,粟及边译边念道,“……人祖阿布托率族众移于此世,初至只见天地渺茫,无四时,无五谷,亦无生灵,族众望此皆泣:‘我辈死于此矣。’泫然哀啕。忽有神女自光中降,身披红衣,足系金铃,其美如朝云托赤霞,其态若寒月吐清辉。阿布托尊之祖神那兰多,携众叩拜……”

跳过几行续道:“献祭之日,那兰多裁风雨权作护法之幡,剪素云以为登天之桥。风幡动摇,天桥乍起,桥中忽起万千刀尖,密如梳篦。祖神那兰多挽乌发,披红衣,赤足行于尖刀之上,行过处金铃动,红莲开,鸿蒙生辉。天桥百里,红莲万盏,那兰多行至天桥彼岸而忽化作垂天之光,光似彩凤垂翼,俯照寰宇,渺茫世界顿然清明,四时化出,草木俱生,鸟鸣兽走,与八荒无异。而族众嚎啕,哭祖神那兰多舍身之赐。人祖阿布托大悲,寻祖神仙体三月,得一红莲子,”

国师念到此处停了下来,正欲启口问连三他想问之事,见三殿下主动将书页翻过,欲往后看。次页却是一片空白。三殿下再翻了一页,倒是有字,上头记载的却已是另一桩事体。三殿下皱了皱眉,抬眼看他:“你是想要问我,此中记载的那兰多是谁,对吗?”

粟及道:“正是。”

“南冉语中的那兰多,我想,”他停了停,“应该可以译作祖媞。”

方才粟及所念的这一段着实令连三有些震动,似这样完好的关于祖媞的记载,八荒中已不可得,便是将这册书递到东华面前,怕帝君都要另眼相待。然而赏玩此册已久,且将这一段同三殿下朗朗读过一遍的粟及,在听到祖媞这两个字时却并没有什么震动,反而还有点茫然。

三殿下瞧着一脸茫然的国师大人道:“看来你并不曾听说过祖媞神的名讳。”又道,“想必此前连那兰多你也未曾听闻过了。”

粟及沉吟:“实不曾听闻。”疑惑道,“不过,照此文中所述,凡人当是被一个叫阿布托的君王从什么地方带到了这个世间,但彼时此处却很凋敝,其后有了那兰多的舍身祭祀,才有了天地化育四时五谷,使得凡人们能生存衍息。照此说,那兰多该是我等凡人的母神了,可关于天从何处生,人从何处来,各族虽有各族的传说,我从前却没有听闻过这样的传说。中原引为正统的传说,乃是盘古开天,伏羲女娲兄妹和合而诞下凡人,为我等凡人调风顺雨丰饶五谷的也皆为此二神。”

三殿下停了一会儿:“我所知的伏羲神女娲神未曾诞下过凡人,但南冉族提到的这位那兰多,”三殿下改口,“这位祖媞神,却是我们神族一直供奉的尊神,也的确是你们凡人的母神。”

粟及一脸震惊。

三殿下将那册子又翻了两页:“这看着并非原本,墨是新墨纸页非陈,乃是个抄本,”叩住那空白一页道,“这一页是抄漏了?此书的原册可借我一观否?”

粟及曾辅佐了先帝整整一朝。先帝是个肚子里没什么墨水却偏爱问十万个为什么的皇帝,粟及被他折磨三十多年,早已养成了但凡碰到一个疑问就要把和这疑问相关的祖宗十八个疑问全部搞清楚的习惯。

因此三殿下一问,国师便有对:“殿下说得没错,这是个抄本,但皇上赐来的,原就是这个抄本。”

三殿下没来得及问的,国师大人还有对:“历代丽川王都想要收服南冉国,南冉接壤丽川,可说是西南夷族中最神秘的一支,擅用毒蛊之术,又擅奇门遁甲,南冉国内还山泽众多,幽秘难测。说这一代丽川世子打探到南冉有个古墓,古墓中藏有载录南冉山川地理奇方奇术的许多古书,因此差人探入古墓中抄誊了最为要紧的几册书,意欲图个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国师修长手指点了点桌上白底黑字的书册,“此册便是当日抄誊的其中之一。但据说原册加了秘术,遇风则化为扬尘,所以如今世上也没有原册,只有抄册了。”

三殿下目光在书册上的空白处停了一停:“所以,要知道此页上记载了什么,唯一的办法是找抄录之人探问了?”

粟及点了点头:“丽川王治下甚严,虽未从他府中打探到此册的抄录之人,但我越是把玩这些文字越感熟悉,竟像是出自一位我识得的小郡主之手。那位小郡主聪明绝伦,精通数族语言,有一年以一十三种文字抄经为太皇太后祈福,这十三种文字中便有南冉文。而这位郡主,此前也正是在丽川游玩。”

三殿下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在“人祖阿布托大悲,寻祖神仙体三月,得一红莲子”这一行字上头,淡淡道:“那便去问问这位郡主,‘红莲子’之后,当日她还看到了什么却忘了抄录。”

问也流利答也流利的国师大人此时却卡了一卡,咳了一声:“这个……”

三殿下抬眉。

国师大人又咳了一声:“这个……殿下你还是别说出去是你想问这个事罢,若这事传到那位郡主耳中,便是我去问,小郡主也不一定告知我了。”

三殿下皱了皱眉:“看来是个脾气不太好的郡主。”

国师道:“小郡主……脾气其实是好的,但是对殿下,可能……”

三殿下略有诧异:“我一个外朝之臣,还能同一个养在深闺的郡主有什么积怨?”

国师大人沉默了片刻:“殿下你退过她的婚。”

三殿下道:“我……”然后三殿下就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一桩事。还朝之初,太皇太后赐了他一桩婚,但他一个天神同凡人成什么婚,他就拒了。拒了他就忘了。

三殿下皱着眉,也沉默了片刻,然后道:“没有退过,只是拒了罢了。”

粟及叹了口气,很真情实感地点评:“那对于一个姑娘家来说,也没有什么太大分别了。”

第九章

曲水苑建在京城西郊,倚着景明山造出了两园十六院。东西两园垒奇石以为巧山,集百花以为妙圃;前后十六院有亭台楼阁起龙飞凤舞之势,亦有幽屋小室举古雅清正之风;更为神妙处是最后一院接水院有一方极大的蓄水池,接山水下引灌遍十六院,形成数十道曲水穿园并绕园的盛景,如龙走蛇行,妙趣非常。

如此气派又如此精致,便是连京城里的皇宫都比不上,一看就是先帝爷的手笔。因为不是先帝那样出色的败家子,可以说很难有魄力造出这样的行宫了。

自打在曲水苑安顿下来,成玉在她祖母太皇太后娘娘身边一连伺候了半个月。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不大爱走动也不大爱热闹,因此一连十五天她们都静静地关在十六院之一的松鹤院中诵读、抄写、以及探讨佛经,从而让成玉完美地错过了皇帝大宴群臣、皇帝率群臣游园、以及皇帝和群臣同乐一起看戏看杂耍等……一系列她非常喜爱的娱兴节目。

且太皇太后一心向佛,因此松鹤院中唯有素膳,这一点也令成玉感到苦闷。还好她的手帕交,跟着自家祖母随凤驾也来了曲水苑的崇武候府将军嫡女齐莺儿齐大小姐,每日都会看着时候过来救济她一只鸡腿或者鸭脖子。

第十六日,成玉终于得以从松鹤院中解脱。因皇帝亲来了一趟松鹤院,同太皇太后陈情,说乌傩素国的王太子携幼弟及使臣来朝,于酒席之间夸耀他那几位女使臣的击鞠术,向他请了一场击鞠赛。他准了。几日后大熙同乌傩素便有一场大赛。代大熙出赛的四位巾帼虽已由沈公公遴选出来,但万一场上出个什么事故,总需有个替补,因此想将击鞠术还不错的红玉郡主借出来一用。

太皇太后准了。

成玉随着皇帝出松鹤院,心中着实雀跃,因此话也格外多。

譬如皇帝问她:“同乌傩素的那场击鞠赛,你可知朕为何要专去太皇太后那里找你做替补?”

往常她一般会祭上“臣妹愚驽臣妹不知”八字真言,直接将舞台让给皇帝,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因为宫中大家原本就都是活得这样憋屈。

但今日她发言很踊跃:“皇兄怜悯臣妹啊!”她眉飞色舞,“臣妹知道皇兄其实根本不觉得臣妹的击鞠术出色,也不是真的要拿臣妹去做替补,皇兄是觉着臣妹在皇祖母那里念了十五日经,吃了很多苦,因此特意拿这个理由来搭救臣妹罢了!臣妹真是感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