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莲(出书版) 第25节(2/2)

这天是四月初七。

四月初七,成玉听人提起季世子。没料到,次日她居然就见到了季世子。

这日是四月初八,四月初八是佛诞日。佛诞之日,需拜佛、祭祖、施舍僧侣、去城外的禅院参加浴佛斋会等等。

但成玉今年不在京中,故而这些事统统不用做,她就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街上瞎逛。逛到日落西山时,听说初夏正是新酒酿成的时候,菡城中二十四家酒楼将于今日戌时初刻同时售卖新酒,每家酿的酒还不是一个味儿,她精神大振,携着蜻蛉便往酒肆一条街杀过去了。

她二人挨着酒肆街一家酒楼一家酒楼喝过去,喝到第十二家时,蜻蛉没什么事,她却有点飘,中途跑出来吹风醒神,结果碰到了紧锁双眉坐在隔壁首饰铺子门口的秦素眉。

秦姑娘见着她时双眼一亮,急急唤她:“郡主。”屈身同她行礼问安,行礼的姿势有些别扭。

秦姑娘出门,是给在越北斋喝茶的季世子送伞的。秦姑娘行礼别扭,乃是因途中走得急,把右脚给崴了。秦姑娘出门仓促,也没带个丫头,崴了脚,也没个谁能替她送伞或将她送去医馆,她只好坐在相熟的首饰铺子跟前犯愁。见着成玉,秦姑娘如见救星,千求万求地托付她,请她代她跑一趟,给世子把伞送过去,以防他归途淋雨。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成玉抬头朝天上一望,确有浓云一层层掩过中天月轮,是有雨的征兆。

她就应了秦姑娘,连折回堂中同蜻蛉打个招呼都不曾想起,便径向越北斋而去了。

若成玉清醒着,这事她多半不会这样处理,可她此时犯着糊涂,虽知季明枫不想见她,但酒气激发之下,她是这么想的,她觉得她也不是故意要去见季明枫碍他的眼,她是帮秦姑娘送伞么,师出有名啊,季世子大约也能体谅她罢。

成玉抱着伞,一路逛进清远街,迷了两次路,终于找到了越北斋。接引的侍女要去楼上季明枫的雅室帮她通传,请她在楼下稍等,她懒得等,尾随着侍女上了二楼,直接去了尽头的兰室。

侍女刚将兰室的门叩开,她已幽魂一般抱着两把伞飘了过去,单手撑住半开的门扉,微微皱眉:“我和世子哥哥何时生分至此了,我只是来替秦姑娘送个伞,料想不需要层层通传。”

却没有得到回音。

季世子一向不爱搭理她,十来日前他还当她是个透明人,此时这个反应也在她意料之中。她揉着额角抬起头来:“世子哥哥你不必如此,我……”一个“我”字卡在了喉咙口。

这时候她才发现门里站着的并非季世子,却是个貌美姑娘。姑娘一身白衣汉装,但高鼻深目,眉似新月,唇若丹果,面容冶艳,并不似汉人长相,是个夷族女子。

成玉一愣:“哦,走错了。”边说边回头,回头看见静立一旁的侍女,又一愣,“是你领我过来的啊,”她疑惑,“你没领错路吗?”

侍女正要回话,门后的白衣女子开了口:“可是红玉郡主?”

成玉转过头:“姑娘是……”便在此时,一身玄衣的冷峻青年自房间深处缓步行出,挡在了白衣女子面前,冷淡目光自成玉面上扫过,未做停留,抬手便要关门。成玉赶紧将半个身子都卡进门框里,“世子哥哥此时要关门,就压死我好了。”

房中静了片刻,季明枫没有再尝试抬手关门,他也没有再无视她,但语声极冷极沉:“海伯说得还不够清楚么?”海伯是拒霜院中的老管事。

无头无尾的一句话,成玉却立刻听出来其中含意。

季明枫不再将她当个透明人,她觉得这是一种进步,但季世子这句话却有些来者不善,她抬头觑了季明枫一眼:“世子哥哥……”季明枫也看着她,眼中全无情绪,听到世子哥哥这四个字,还微微皱了眉。她就有点孬了,即便有酒意撑着,亦做不出来再像方才那样横,她有些颓废地低了头,嗫嚅道,“海伯只是说,让我不要再去南书房。”又飞快道,“我没有再去过南书房。”

“你一向聪明,”季明枫回她,声音平静:“当然知道举一反三,明白‘不要再去南书房’这句话还有什么意思。”

她当然知道,但是却很认真地摇了头:“我不聪明,我不知道。”

这一次季明枫沉默了许久,许久后,他盯着成玉:“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这个意思,有那么难以理解么?”

越北斋这个茶楼,比之成玉在平安城常逛的其他茶楼,有个十分不同之处:越北斋很静。楼中没有堂座,仅有雅室,客人们也不吵闹,便是伙计们来来往往,也皆是悄声言语,因此当同室茶友不再攀谈时,楼中便只能闻得二楼一副竹帘子后头传出的古琴声。此时成玉便只能听到那古琴声。她听出来琴师弹奏的是《秋风词》。

季明枫仍看着她,眼神十分淡漠。

季明枫问她有那么难以理解么。

其实并没有那么难以理解。她多么聪明,他是什么意思,她其实一直都懂。

但此时她却不禁喃喃:“就是那么难以理解。”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就是那么难以理解。”然后她看到季明枫蹙紧了眉头,蹙眉是烦恼和不认同的意思,她想。只在眨眼之间,他蹙眉的神色便在她眼中模糊了。她立刻明白自己是哭了。

她也很清楚自己为什么哭。她一直知道季明枫不希望她再出现在他面前,可能连看她一眼都嫌烦,但此前只是她心中如此想罢了,并不觉得十分真实。此时听季明枫亲口道出,这突如其来的真实感,就像一把细针密密实实扎进了她心口。她没有忍住这猝不及防的疼痛。她本来就怕疼,所以她哭了。

但显然季明枫并不懂得她的伤心,他嗓音微哑地斥责她:“别再像个小孩子,稍不顺意便要哭闹,你虚岁已十六了。”

是了,他厌了自己,因此连她的伤心他也再忍受不了。

她突然感到十分愤怒。她同蜻蛉说她很明白有时候人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会突然讨厌另一个人,没有理由,但她其实还是想要个理由。他为什么一下子这样讨厌她,连一点点机会都不再给她。他才是不可理喻的那个人。

这愤怒前所未有地刺激到她,她突然将手里的两把紫竹伞用力摔在季明枫面前,用尽力气向他大吼了一声:“我就是个小孩子!我就是笨!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伤心了我连哭一哭也不行么!”

言语颠三倒四,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是季明枫却像是被她镇住了,一时没有出声。

不断掉落的泪水挡住了她的视线,她看不清季明枫的表情,但她心中还抱着一点隐秘的渴望,希望从季明枫的神色中辨出一点言不由衷来。她也不妄想他会因为她的伤心也感到一点痛心,她一向乐观,又好哄,因此只要一点怜悯就可以。

她努力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又拿袖子揩了揩。

泪水拭尽后成玉终于看清了站在她面前的两人的表情:首先入目的是季明枫身旁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神色中含着探究,打量她的目光中带着五分不屑,五分可怜。而后才是季明枫,季明枫依然蹙着眉,察觉到她停止了哭泣,他抬手揉了揉额角:“你今夜闹够了,回去吧。”

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别再像个小孩子。

你今夜闹够了,回去吧。

成玉怔了好一会儿,突然觉得今夜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又令人厌憎。她从前是那样难得忧愁的小姑娘,大多时候觉得世间一切都好,并不知厌憎是何意,今夜却突然想起来,这世上原有个词叫厌憎,而那正是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静了半晌。半晌后,她轻声道:“嗯,是该回去了。”她恹恹地,“我今晚可能有些可笑,这样纠缠,太失礼了,大约是来路上喝了些酒的缘故。”她抬起头来,“世子不必觉得烦恼,此时我觉着我酒醒了,今夜,”她微微抿了抿嘴唇,“让世子和这位姑娘见笑了。”她不再说那些爱娇又任性的言语,这样说话的她前所未有地像个大姑娘,端严、得体、还客气。

季明枫动了动嘴唇,但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

可成玉并没有注意到,像是思考了一瞬,她百无聊赖道:“那就这样吧,我走了。”说完真转身走了。

直走到楼梯处,她听到季明枫在她身后开口:“就这样,是怎样?”

她停下脚步来,却没有转身,但仰头看着房梁,像是思考的模样,最后她说:“就是世子希望的那样吧。”然后她下了楼。楼梯上传来咚、咚、咚、咚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是高门贵女应该有的行路之仪。

她没有再叫他世子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