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莲(出书版) 第63节(1/2)

成玉一惊,猛地推开了那手坐起身来,定了定神,方看清手的主人原来是季明枫,而方才她竟然躺在季明枫的怀中。昏睡前季明枫将她带走的一幕蓦入脑海,成玉快速地看了一眼他们如今所处之地,低声:“明月,空山,松下,溪边,”八个字概括完周遭之境,她不太明显地皱了皱眉,“这是什么地方?”又问,“你……”

她原本是想问你为什么将我带来这里,但脑子里突然撞进了一个看上去很荒谬但又似乎极有可能的想法,让她一时噤了声。不会吧,她神色复杂地看着季明枫,有些犹疑地想。

月色澹荡,古松卧于溪畔,树冠如同一蓬绿云,老根之侧设了一席。季世子一身玄衣,一膝微曲,坐于席上,神色沉静,并且从头到尾,他的神色都那样沉静。仿佛成玉突然醒来,发现他对她私自的、隐秘的,而又逾越的亲密,皆是在他的计划之中,他就是在等着她发现。并且,他很清楚成玉想要问他什么。

所以,他先回答了成玉的第一个问题:“这是自你所在的那处凡世诞生出,却又独立于那处凡世的一个小世界,是一个任谁也无法找到的地方。任谁的意思是即使朱槿或者连宋,也没有办法找到这里。”

在成玉面露震惊之时,他的手指轻轻叩了叩膝:“还想问我为什么将你带来这里,对吧?”他语气平直地继续为她解惑,回答她并未问出口他却已知的第二个问题,“你爷爷睿宗皇帝曾训示先帝,道成氏王朝南面天下,不结盟,不纳贡,若国有危,将军当亡于沙场,君主应死于社稷;熙朝的国土之上,王子可以埋骨,公主不可和亲。”

话到此处,语声染上了一丝嘲讽:“睿宗才崩了多少年,成筠便忘了祖训。如今国也不算有危,将军并未亡于沙场,君主也还没有死于社稷,却已派了郡主前去蛮族和亲,满朝文武居然也没什么意见。靠着女人的裙带安天下,诸位君子倒都很好意思。”

成玉怔了片刻,她方才还以为季明枫将她带来这里,该不会是因喜欢上她而终于忍不住抢了亲吧。此时方知是误会了季世子,不由愧怍:“原来世子是急公好义,欲救我出苦海,”季世子适才臧否今上和群臣之语,是有其道理,但她也理解成筠如此选择的无奈,不禁为其辩驳,“皇兄一向待我不薄,送我和亲,并非是皇兄无能,选择了用女子的裙带安天下。当日熙卫之争,君王并未懒政,将军也并未怠战,着实是因在那样复杂的情势下,结盟乌傩素是最……”

但季明枫却像很不耐烦听到她为皇帝说话:“又何必为他们找借口,”他打断了她,双眉蹙起,像是并不明白似的看着她,“和亲嫁去乌傩素,嫁给那敏达,也并非你所欲,不是吗?”

季明枫一语罢,两人间静了片刻。

远处传来山鸟的夜鸣,松风自身畔过,成玉撩起被风吹散的鬓发,而后开了口:“我很感激世子你为我考虑这样多。”她不明显地笑了一下,“和亲……原本的确并非我所欲。谁愿意去国离家,远嫁去一个未知之地呢?”远望天尽头浓黑的夜色,“但,彼时皇兄问我意愿,我亲口答应了。既答应了,这便是我的责任。”

她平和地揣测:“世子将我带到此处来,李将军他们无法寻到我,势必会上报朝廷,而后,皇兄会换上别的公主替代我远嫁。”很轻地叹了口气,“世子当知,和亲这桩事本身,是无法阻止的。皇宫里的百来位公主,大都是可怜之人,牺牲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来承担本应由我承担的命运和责任,我都难以心安。”她看向季明枫,容色安然,“所以世子还是将我送回去吧。”

溪中流水潺潺,清音堪听。季明枫仍保持着屈膝坐于席上的姿势,但他抬起了静在身侧的右手置于膝上,徒手把玩着掌中之物,一时没有言语。手心偶尔透出一点蓝光,成玉定睛,才蓦然发现,季明枫所把玩的是原本插在她头上的一支蓝宝白玉掩鬓。

她恍了一下神。

季明枫便在此时抬起了头,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其实将你带来此处,并非因道义,也并非全为了你,所以将你送回去,是不行的。”

成玉还在恍惚中,刚从此境中醒来时那荒谬的念头再一次划过她的脑海。“什么?”她问。

季明枫显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他定定看了她一阵:“你其实一开始就猜到了吧,阿玉,将你带来这里,是因为我喜欢你,不愿你去乌傩素和亲罢了。说什么道义,为了你好,不过是因我以为那样更能说服你。”

他目视着成玉,目光审慎,审慎中含着希冀,很微弱,但也不是完全不会让人察觉。如此矛盾的目光,就像他虽然料到了成玉早已猜到了他的真实所想,却还是希望自己料错了,她其实并不知道,而当她终于明白他的心意时,会动容,会想要回应。

哪怕只有一丝动容,一刹那想要回应。

他给了她不可谓不长的一段时间,但最后他还是失望了。

她看上去丝毫不吃惊,微微垂了眉眼,像是不知该说什么,或者不想要说什么。但两种反应也没什么差别,同样都是对他的表白毫不期待的意思。

“没有什么话好说,是吗?”季明枫笑了一下,那笑很淡,只在嘴角短暂停留,像是很无谓,“那我继续说了。”他淡淡,“既然你和亲的心如此坚决,那些冠冕的话你也听不进去,那我只好让你看清现实。”

他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说出的话像是刻意想要使人生惧:“我早就预谋好了这一切,趁着朱槿和连宋不在的时机,将你带来了此地。这就是我的打算:将你囚在此处,同我共度余生。自将你成功带来这里,我就没有过哪怕一丝一毫的念头,要再放你回去。”

月光幽凉,林下只余水声风声。两人间着实静了一阵。

终于,成玉蹙着眉开了口:“你……”似有些踌躇,但看不出害怕,像有什么重要的话将要出口,在斟酌着言辞。

他料到了她想要说什么,眉眼不自禁地一沉,自席上站起,几乎可称粗暴地打断了她的斟酌:“你也不必多说什么。”他生硬道,“我知道你一时半刻无法接受,但很快你就会想通的。”他居高临下,看似随意地向她,“既然连敏达都可以嫁,收继婚那样的恶习也可以接受,那嫁给我,当然也是可以的,对吧?”

既然从那样遥远的过去直到现在,他从来没有那样的好运气能同她以真心换真心,那么扮演一个纯粹的掠夺者,也不是不可以。

果然不出他所料,在听到这一番言辞后,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终归还是不忍,闭了闭眼,转身背对着她:“时候不早了,我先去前面的竹楼休息,你若困了,也去那楼中休息便可。”话罢便要抬步而去。

这一次,她很快叫住了他:“你等等。”声音并不高。

他顿了一顿,但没有停步。

她抬高了音量:“世子哥哥,你等等。”

这久违的称呼令他一震,他没能再迈动步伐。“你许久没有这样叫过我了,”良久,他低声道,“但是,”他像是有些自嘲地轻笑了一声,语声很快恢复了冷漠,“想要以此讨好麻痹我,从而说服我,大概是没用的。”

成玉没有理会他的嘲讽,“我并不相信,”她自顾自言道,“你像你所说的那样,不管我怎么想,也铁了心要将我囚在此处。若是如此,你那样聪明而有耐心,完全可以用其他借口欺骗我在这里住下来,温水煮青蛙地使我失去想要出去的意愿。你完全不用这样着急地向我道出你的真实想法,便可以达到目的,不是吗?”

他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仍背对着她,笑了一声:“那你说我是为了什么?”

她轻声:“从前,你我之间虽有许多误会,但我却没有一刻不曾认为丽川王世子是个光明磊落的大丈夫。你的行为如此矛盾,是因为你从心底里不愿欺骗我。”她停了停,“其实早晚会想通、会被说服的不是我,而是你。”她定定望住他的背影,“我的意愿对你,其实很重要,对吧?”

他像是僵住了,没有说话。

她的眼神清明而笃定,虽未曾得到他的回应,亦继续道:“也许答应和亲时,我有过意气用事,但越是靠近乌傩素,我便越明白了我所肩负的责任的重大。其实很早以前,我便知道了自己的宿命,喜欢上……”她顿了一下,绕过了那个名字,“那时候,是我最想要从这段既定的命数中挣扎出来的时刻。但最后发现不行,其实也没有太大的遗憾。”她神色肃然,“如今,想到舍我一人远嫁,大战可止,而我在乌傩素一日,大熙的边境便能安妥一日,我之余生,竟重要至斯,思之令我心得慰藉,我愿意为大熙如此。”她跪了下来,以首触地,“所以,我求世子哥哥你将我送回去。”

季明枫僵了许久,最后还是转过了身。他深深看着成玉伏地的倩影,嗓音微哑:“的确,你的意愿对我很重要,但我的意愿对你,却不值一提。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你真的,从未将我放在心上啊。”

成玉抬起头来,有些怔然地看着季明枫。他的声音那样悲郁,面容又是那样苍凉,她有些模糊地感觉到,他口中的过去和现在,似乎并不止是两年前他们在丽川结缘至今,而是更广阔、更苍茫,也更孤寂的时间,所以他才会是这样的语声和表情。

季明枫蹲下了身,与她平视,那张脸英俊淡漠,眼眶却红了:“你真的很无情,你知道吗?”

成玉感到心酸,她被那盘绕于心的酸楚之感所攫住,看着他失望的脸、泛红的眼眶、紧抿的嘴唇,不自禁地伸手拉住了他的一点衣袖:“我……”她觉得他是伤心了,想要说出一点安慰的话,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似乎这个时候,不遂他的意,那就说什么都显得无情,可她是无法遂他之意的。

季明枫垂眸看着握住他衣袖的她的手,片刻之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反抗。

他凝视着她的手,眼睛一眨,眼尾忽然滑下了一滴泪。然后他将她的手背抬起来,放在唇边,轻轻印了一吻。那泪便落在了她的手背上。

伴着那泪和那吻,他轻声道:“你说得很对,我从来没有办法真正地违背你。”

他温热的气息亦拂在她的手背上。

成玉有些哀伤地看着季明枫,默许了他的动作。爱而不得的痛,她比谁都懂,她对他的痛苦感同身受。透过眼前的季明枫,她就像看到了自己,酸楚之余,又觉悲悯。

季明枫最终还是答应了成玉将她送回去,似乎正如他所说,他从来没有办法真正地违背她。但成玉后来想起他说那句话时,却隐约有些觉得,那话语中包含了太过深沉的悲哀,不是区区两年时光可以承载。她甚至有些荒谬地觉得,季明枫既得了仙缘,再非寻常凡人,是否得知了前世,而在前世她同他是有过什么渊源的。然再往深处探寻,只是徒增烦恼,她其实也并没有那样好奇,因此作罢。

季明枫希望能同她在此境再待上几日,他的原话说,回想过去,他们之间好像就没有过什么好好相处的时候,他希望他们能有三日寻常相处,给他留下一点回忆,也算了却他一个心愿,使他不至于在她离开之后终生抱憾难平。

这话着实伤感,祈求也并不过分,成玉不忍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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