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步生莲(出书版) 第72节(2/2)

应该不会。他笑了笑,对他,她总是不舍得的,她不会舍得怨怪他。就像那夜,她什么都明白,所以会问他“我睡着了你就会离开了是吗”,却不舍得他担心,又立刻口是心非地安抚他“我没在难过”。

她是最聪敏的,最懂事的,最善解人意的,让他没有一刻不挂念在心的,他的妻。

他太想她了。

还好,还有十五个时辰一刻零一盏茶他便能再见到她,这忍耐和痛苦都是值得的。

想到此处,三殿下有些欣悦,却不知为何,心底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他蓦地吐出了一口血。他素来并无心疾,怎会心痛?难道是水刃之刑导致脏腑出了什么毛病?

三殿下紧蹙了双眉,正欲感知那心痛来处,寻其因由,第二峰上突然再聚风雷。

必须要非常专注,方能抵御接下来这长达一个时辰的酷刑。他不能昏过去,必须在七日内完成刑罚,而后准时去凡世赴约。寂尘只能保她沉睡七年,若醒来时见不到他,她一定会难过。

三殿下定了定神,不再作他想,凝神一意对付起水刃的攻击来。

同一时刻,在山的另一边,隐身壁后,昭曦疯了一般捶打着困住他的结界:“殷临,放我出去,让我去救她,我要去救她!”

而结界之外,朱槿却只是肃着眉目,冷冷看着昭曦,神色间没有半分松动。

大半年前,当成玉向他们说明她同连三的约定,而朱槿却无任何异议之时,昭曦便有所疑惑,毕竟朱槿,不,殷临,他是同自己放过狠话的,说过绝不会允许任何人任何事阻挡他护持尊上归位,若神挡他,他便杀神,若佛挡他,他便杀佛。

昭曦识透了殷临必然是在敷衍成玉,但那时候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默在一旁。他想看看殷临接下来又会如何做。

然后不久,寂尘就不见了。

成玉对于寂尘的丢失一头雾水,但昭曦却明白,那必定是殷临的手笔。

再然后,殷临主动提出了带成玉来这八荒世界寻找连宋。

昭曦莫名于殷临的这一步举动,因此偷偷跟了过来。穿越若木之门时,看到殷临主动甩开了成玉,昭曦便有些明白了他的计划,但他并不确定。直到那橙衣少女意欲虐杀成玉,殷临非但没有第一时间护住成玉,反而转身用结界困住了跟在他们身后的他时,昭曦才终于确定了殷临的打算:他促成这样的局面,是要亲自为成玉造一个生死劫,以使祖媞身归正位。

殷临是在尽心尽力地履行一个神使的职责,对此昭曦无话可说,可就算是要为成玉造一个命劫,何苦非要令她如此凄惨,他无法接受的是这个。

但目下,无论他如何发作,似乎都无法撼动殷临的心。

昭曦尝试着冷静下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偏过头不再看那被挂在长刀之上凄惨得如同破布一般的少女,压抑住声音里的颤抖,向面前的青年道:“殷临,从前你的确无情,但如今,你不也知道了什么是情吗?”他直视着青年的眼睛,“我听说在尊上的第七次转世之时,你也曾真心地喜欢过一个女子,那女子名叫青鹞,你也曾与她有过山盟海誓。她死去之后,每一次当她转世,你都会去找到她,无论她转生成了谁,你都会默默守护她。”

见青年眉目微动,昭曦趁热打铁:“若今日在那刀林中的人是青鹞,我绝不会拦你,阿玉之于我便如同青鹞之于你,算我求你,也不要拦我!”

殷临看了他好一会儿:“是姚黄告诉你的?”不等他回答,已转开了视线,看向远山,淡淡道,“如果你知道完整的故事,你就应该明白,便是青鹞,我也将她排在了护持尊上归位的任务之后。”

昭曦不可置信地看向殷临,见殷临闭上了眼睛。

昭曦忽然想起了临离开凡世那夜,他经过后院,碰见了殷临同姚黄托付李牧舟。仁安堂医馆的小李大夫李牧舟,是这一世里青鹞的转世。

彼时,悉知一切的姚黄问殷临:“你还会回来吗?”

殷临回答“说不准”。

姚黄叹息:“若就此留在那边再也不回来了,那你就再也见不到小李大夫了,就不会觉得难过?”

殷临像是凝滞住了,良久后,回姚黄:“青鹞临死时,对我说她不会喝忘川水,会等我,我让她别这么做。拒喝忘川水,是逆天之举,会遭天罚,我有重任在身,无法守护她躲过惩罚。我说完那番话后,青鹞哭了。我想,她是带着对我的恨前往冥司的。因为那时候她选择了我,我却没有选择她。”

姚黄静了一瞬,拍了拍殷临的肩:“如今,你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昭曦记得,那时殷临也如现在这般闭上了眼:“无所谓后悔不后悔,若重来一次,我依然会如此选择。喜欢一个凡人很难,他们的寿命太过短暂,即便能够转世,但喝过忘川水后,所谓的转世,也终归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你可知道,每一世,我都试图在这些转世者的身上寻找青鹞的影子,但每一世,都只是失望罢了。所以姚黄,不要喜欢上凡人,那样会很苦。”

在殷临的那一番话之后,两人皆沉默了许久,然后姚黄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也是彼时藏身于一旁的昭曦想要问的问题:“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依然忘不掉青鹞,那有没有想过,若你不是神使,不需要背负使尊上复归的重责,你同青鹞姑娘便……”

殷临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是了,他回答说:“我想过若我能更好地控制住自己,当初没有喜欢上青鹞就好了,但我没想过我不做姑媱山的神使。”

忆起了殷临同姚黄这一段对话的昭曦,蓦地哑然。刀林之中,少女无声无息,不知是死是活,这凄惨一幕令他疼痛无比,但他却再也无法对殷临说出一个字。他没有立场,也没有了理由。

但殷临忽然开口了:“这一世她出生时,依然是个情绪残缺的孩子,来这世间学习最后一种爱——男女情爱,以及许多痛。”

昭曦怔怔地看向殷临。

殷临垂眸,竟也似伤感:“她幼年丧父,继而丧母,这是她需要学习的第一种痛——丧亲之痛。成年后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却因她而死,这是她需要学习的第二种痛——丧友之痛。原本她会嫁去乌傩素,敏达王子会早逝,那是她需要学习的第三种痛——丧夫之痛。她还会有早夭的孩子,那是丧子之痛。在这过程中,她会学习到所有她过去十六世不曾真正学习成功的负面情绪,她会更清楚焦虑、紧张、愤怒、沮丧、悲伤、痛苦、恐惧、绝望都是什么,最重要的,是她会学习到怨恨是什么。可这既定的完美的情劫、生死之劫,却被水神给破坏了,因此我只好亲手为她再造新劫。”

他看向昭曦:“我从来就不无情,我也对身为凡人的她不忍。早在丽川,看到她因为蜻蛉之死而那样痛苦,我便不忍,但我必须忍住。此时若放你出去,或许你能救活她,但尊上她却可能再也没有办法归位,帝昭曦,你可承受得起这后果?”

昭曦委顿在地。

殷临蹲了下来,说完方才那一席话,他的双眼也有些泛红。

他抬了抬手,结界中一片漆黑,随着那黑幕降下,他有些怜悯地向昭曦道:“我知道你是不忍看到她如此,不忍看,那就不要看了。”

滴答,滴答,滴答……那声音有些凝重,又有些黏稠,响在耳边,烦人,又很可怖。烦人是因她本不应当听到那声音的,但它们却一直响在她耳侧。可怖是因那是她自己的血从身体里一点一点滴落的声音。她多听它们一声,便离死更近一分。

成玉恍惚极了。

她的确快死了。

挂在这长刀之上时,起初她只感到痛。铺天盖地的疼痛主宰了她的全部感知,让她恨不得立刻去死。可她死不了。她连更多地伤害自己,好给自己一个痛快了结的机会都没有。

她睁开眼睛,天地都是血红,依稀能辨出日影并无移动,但她却觉得像是过去了许久。她真的疼了太久。当她连睁眼的力气都失去了的时候,似乎终于没有那么疼了,但全身冷极了。她依稀明白,她快解脱了。但身体的痛苦淡去,心上的痛苦却汹涌而来。

真的就这样死去吗?她最想要见到的那个人,此生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样也可以吗?

两人的过往如走马灯一般自她已不甚清醒的脑海中飞掠而过。

回忆是温暖的,没有这么疼,也没有这么冷。

平安城小渡口的野亭中,青年白衣玄扇,栉风沐雨而来,初见便识破了她的装扮:“你是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