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2、重歆起居注(下)(1/2)

23.

那夜,好像什么都发生了,好像也什么都未曾发生。

恍惚的明灯亮了又灭,灯影跳跃,照见那滴洒了一地的血红。

极度的愕震之下,我几乎都忘记了如何呼吸,更别提霎那根植在原地的脚步,眼见着那抬眸的身影一步步朝我愈近——

生物预感危机的本能总是相通的。

我曾以为我会死。

而后再想想,上位者滥杀无辜仙侍的日子,好像早已随着叁清的衰败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天帝惯来是倡导自主平等的,依法治法…自然是依照明面上的法条治罪,再加上我顶着的又是青丘帝姬的身份,又怎会这般轻易被处死?

…沅夕的身份意外地救了我一命。

在我看来的确实这般的。

而在那擦身而过的一瞬间,我的血液几乎降至冰点,却眼见着对方只是俯身捡起了滚散在我脚边的一道紧塞着瓶塞的小瓶,男人的手全程几乎是止不住地轻颤着,囫囵的疯狂盖过了眼角一闪而过的清明,待到我渐渐恢复思绪之时,那屈身在地的身影眼角已然挂上了一抹莫名的激动与癫狂。

或许只是我的眼花。

我这般想着,却见那散落的碎片被一道刺目的灵光扫过,霎那恢复如初,被随手扔在一旁的小瓶的瓶塞孤亘地掉落在拢着腥红的地毯上,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透明的液体夹杂着清脆的水声撞入瓶壁深处,裹挟着那用灵力小心从缝隙中一点一点捧起的草木灰,飘散地混合在一齐,却再也未能复原。

“…阿岑…阿岑……”

霎那之间,我只觉面前之人大概已然成为了一个醉后癫狂的疯子,却未曾预料到接下之事更令我跌破眼界。

男人一面喃喃,嘴角却还嗜着几分温柔的笑,眼神柔得却乎能滴出水来,仿佛怀里轻捧着的瓷瓶,是他唯一珍视的爱人。

“不怕…不怕。”

他像是安抚似地将那小小的瓷瓶轻抚两下,直至手中斟着水的小瓶直至将那瓷瓶灌满溢出都未曾停歇:“这是…新鲜的黄泉水…每隔七日都会有人专程从下界送来…你不是最喜欢的么?……来来,多喝一些,阿岑…好阿岑……”

他口气温柔,像是在哄着某个撒娇闹脾气的小姑娘。

“喝饱饱…睡觉觉…长高高,要抽出嫩芽来——将来也要长成苍天大树…”

那溢出的水渐渐与地毯上尚还新鲜的血迹融在一处,融散的红色在那干涸的雪色地毯上肆意流淌,一如无端坠落与此的花瓣,更像是秋末落了一地的残红。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明明那浮起的沉灰早已被那流溢而出的水液冲散了一地,他却仍固执得想要将那一瓶的黄泉水通通倒尽。

“对啊…对…”

直至将那一瓶的水液全都倒尽,男人才似满意地一屁股落座在那湿淋淋的地毯上,好似完全不在意那湿冷的水,也不在意这尽将燃灭的灵灯,也不曾在意过始终呆立在旁侧的我。

他好像…待在只属于他自己臆想的世界里。

“你瞧我…怎得忘了……小树成长也需要营养对不对?…”他猝然一笑,随着那声清脆的瓷破声再一次响起,那手中方还倒尽的小瓶已然变成了一地碎片,他却将其中最为尖锐的一片随意拾进掌中,脸上依旧温和无害的笑意仿似那一下下将伤口割得更深的并非他的肉体,潺潺的血液仿若泉眼细流般滑过那洁白的手腕,止也止不住地滴答注入瓶中…

或许是那忽闪忽灭的灵灯在那一瞬变得尤为亮目,我赫然瞧见了手腕同一位置那无序错乱、被日积月累不知割了多少刀的伤痕。

“快喝…快喝。”

粘稠的血将那素色的大袖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湿黏,刺鼻的铁腥气扑鼻而来,一点一滴尚带温热的血液融入那冰冷的黄泉水中,而更多的,却只将那素白的长衫裹上一层刺目的红色。

“喝饱饱…长高高…才能一直…一直陪着我……”

男人像是毫无痛觉,温和的笑意中却乎带着一种别样的癫狂,仿佛这刺鼻的血液振奋了脑海深处的某根神经,手腕微动,一寸一寸将那皮肉狰狞地从深可见骨手心处拉开,向那手腕蔓延之处越切越深,而那本就长居于室内的偏白肤色,也随着过度的失血转为渐渐透明的惨白。

我甚至清晰可以瞧见那被划开皮肉之间,汩汩流动的赤红血液。

破镜难圆,我却只觉悲凉。

不知为何,我却隐隐觉得,这般明知没有结果的发泄自残,好像只是他生活记挂的一部分。

像是在祭奠某种的仪式…也像是,终是留不住百年前早便逝去的春江流水。

雩岑的原身是一颗巨柳…除却树灵非主观意愿死亡下的不复自毁,她显然走得轻松得多。

至少,她是不后悔的。

可那巨树百年前便枯败得再不逢春…又是哪来这般的柳枝。

或许是霎那,我恍惚明白了它强撑了百年的衰败,不过是有心挽留之人的以血相供,强行维持这原本的模样。

其实是什么水早便不再重要,它不过是借着一位长长久久得以为其提供精血的神祇苟存至今,而这只这供应的养分一断,便堪堪化为了该有的形态…

“阿岑…喝呀,你喝呀……快长大,快长高……”

那渐渐干涸的血凝固在触目惊心的蜿蜒伤口之上,渐渐将那潺湲的血流转为一滴一滴浓浊的腥黑,男人癫狂的笑渐渐酣畅道狰狞万分,却乎眼角都带着那嗜血的腥红,嘴里喃喃的声音却越来越低,脚边落着那裹了一层干涸厚血的瓷片。

“阿岑…阿岑……”

男人周身颤得厉害,几乎已然抱不住怀里那晃荡着一瓶冷血的白瓷,满目都是红与白的交错,庄重的书房此刻已然凌乱不堪,见那血不再流肆,他却还是笑着,好似那笑与干涸的血一同凝固在脸上般,颤抖着手无意识地去摸那身边散了一地的碎瓷。

“…血……”

我却好似已然听不清他要说什么了。

恍惚的光影之中,那远处闪烁几下的灵灯终是彻底熄灭了去,灰暗的光角错乱处,那大殿另一角唯剩的灵灯将一切的阴影都印得很深,我瞧不清他的脸,站在光与暗的分割线,那僵固的笑容却在那灵灯闪灭的一瞬间,在一片恍惚之中,突而朝着那阴影之处振振扬起一抹我从未见过的笑,和煦得像是春风。

也许是过了很多年之后,我才知晓,濒死之人总会见到些许的幻觉。

他那时一定是见到了那个想见的人。

那颤抖着的手摸索着将一个瓷片再度握在掌心之中,向那浓郁的血痂之处用力划去——

却被一道狼狈的残影狠狠踢开,当啷几下,终是残破地沾染着一层血痕,掉落在房间的阴暗一角。

我至今想不起那是哪来的勇气,半跪着的我手里拎着他满是血痕的衣领,一气挥手将那散落的瓷片扫了个空,男人怀中的花瓶滚落在地,将那雪色的裘白再度缀画上一片腥红的花瓣。

我激动地朝他怒吼,怒瞪的眼角几乎眦裂,却又觉得自己不过只是阐述了一个百年前早已笃定的事实——

“她不会再回来了!!!”

琥珀色眸中倒影出那满是怒容的面庞,好似熟悉又陌生,那声音轰鸣的余韵似还悠悠回荡在一片错落的光与暗中,我却终是看不分明了。

而那渐渐聚焦变得极度清明瞳孔,令我知晓了一个事实…

他不过是在借酒骋疯。

众人都以为他醉了…或许他也骗过了自己,骗自己不过只是个在醉酒的疯子,将平日难以言说,却又不敢说的那些话,将那些喜欢,将那些讨厌,将那些烦扰的事,通通都说出来,说给自己…也说给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听。

一如那穷途末路被挽留的柳枝。

他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

醉酒也好、抽烟也好…或者是自残?

他始终清醒,也并非不能感受到那些疼,却惯然得习以为常。

那又有什么错呢…?

他不过只是在等一个人,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所爱隔山海…

山海终难平。

他不过是在等一个百年前就早已既定的答案。

然百年平淡而又坎坷的孤寂,却没有人会告诉他,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夜的天很暗,天光前的黑暗很暗,我甚至忘记了与他包扎,我忽而觉得,我也不过只是一个在流血的人。

只是他再也等不到那个可以为他包扎上药的人了。

我坐在重歆深宫的柳下,头一回嚎嚎大哭了一顿,如今想来却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那个名为零随的天帝。

那也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他好像什么都拥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权力财富,更像是一座空中楼阁,而一寸寸将这四方宫殿编织起束网的人,却再也出不去了。

有些人进来了,就再没有出去;而有些人走了,就再没有回来。

那夜,书房里的甜香燃至天明,浓腻得好像少女怀春的芬芳,又苦涩得好像加了太多黄连的药汤。

柳絮纷飞,将哭累睡着的我掩埋在一片大好春光里,尚明的春,漂亮得新色如洗,我却只在恍惚之中圜转不安,沉在了来往的风中——

我在黄粱大梦中睡去。

好想见你…

在梦里。

24.

白日恍恍,阳光高得刺眼,我手中捧着从外宫折来的一束红梅,往在深宫寂寂的归路越走越远,却在路过通往内宫的廊门之前驻足,朝那被望不尽的深宫长望了一眼,好似与平日所见的并无不同——

新光正好,内宫的春天正好,却不是花团,唯有那蔓也蔓不尽的柳絮,一如一场长眠与此的冬。

明明只过了不到一日光景,却好像还是有什么不同了…

我眯着眸抬头,过度光亮的阳空将那云彩都析得透亮,好似能瞧见十重天远远的仙宫清月,残照的数十万年时光里,同一片天空,一直拢着这片将他们切割得四四方方的红墙。

日更月新,莫不如此。

那葳蕤的阳光将昨夜骤雨而过的叶片照的闪闪发亮,一圈一圈的光晕散开,却只让我想到了昨夜那墙角长明一夜的沉默灵灯——

所有人都可以叫天帝,所有人都可以是天帝…

可形意虽好,却了无生气。

所以我更愿意唤作他,零随。

也只有零随,是唯一活着的,也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

25.

我正朝着那宫廊空寂的远映处发着呆,身量转过,方想回到那饶是白天也人声寥寥的深宫之中,却险些迎面与身后的人影撞了个踉跄,急刹的脚步晃了好几下,待到我好不容易站稳之时,怀中抱着的一束红梅也可怜地簌簌掉落了一地花瓣,一下变成了一个不那么美观的‘光杆司令’。

我皱巴着小脸还未开言,面前之人却施施然向我行了个狐族的下位礼。

“殿下”

我眨巴着眼依旧有些发懵,却见对方眼梢泛情,明明早已是人族年过半百的模样,依旧是风韵犹在,霎那抛出的媚眼猝不及防把我点了个外焦里嫩,待到从那酥麻的触感中缓过劲来之时,我才突觉面前的曼妙仙婆似乎很是有几分眼熟。

“你是那个…!”

选拔内宫仙侍的那日,便不就是这人将我弄进的宫么?!

我心里警钟长鸣。

虽然我曾猜测过这与沅夕,也与她贵为帝姬的狐族身份大有关系,可转念一想这大抵也与青丘无何关系,就算青丘势大,也段不可能手伸得这般远,插手插到这天帝眼皮子底下的重歆宫来,也或许大抵存了些许侥幸——

或许当初关于皇族争斗的二叁事,只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想。

青丘会用一个女子的数十万年的大好前程去换一个所谓的太平盛世么?

我曾经觉得这深宫不过是一个无人叨唠的住所,明明外头的可以望见的天是无边无际的,现下如今,却止不过是一个固步自封的牢笼。

就像是一座围城。

外头的人探望着想要进来,如今我却连这一时半刻的天光都觉得格外苍寂。

除了零随,我不知晓还能有何人能在这寂寥的深宫独自处然,外头盼望着的天妃、天后,一时的表面光鲜有了,之后便是望不尽长路的夜夜孤寂。

这种感觉让人难免感到灰暗到前途无光,我却经常时时安慰自己,我到底是有具体时间与出路的。

我甚至很难想象于天帝的枕边人会是如何模样的。

从前如此,在见着了昨夜的零随之后,也是如此。

妄图贪恋虚荣富贵的女子,左不过是与那个人一般,在这深宫之中同居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金色牢笼罢了。

这是一种…彻彻底底的精神折磨。

我甚至想不起我上一次笑是什么时候,而上一回与人聊些闲聊八卦又是哪日的天光…

对于一个为了政治利益所牺牲的女子来说,莫非将未来的春日光景俱都葬送进了永冬。

思及如此,我悚得险些浑身炸起毛来,下意识防备似地后退一步,眼眸锐利,丝毫不放过面前之人任何细微动作,以免惨遭毒手。

毕竟我只答应帮忙沅夕干替身,可并不想沦为什么皇权争斗的牺牲品。

“殿下…不识老奴了么?…”

却反见那身影像是略略一怔,继是颇为哭笑不得地摇头笑道:“说来也是…”

“我这一走便是几万年,那时殿下…”那仙婆微眯凤眸,像是在回忆沉古在许久之前的记忆,继是笑得欢欣和蔼,屈身大抵在自己大腿正中的地处比了个高度,“那时殿下才这般高,扎着两个小髻,成日里晃晃荡荡地跑,到处调皮惹事。”

“如今这般的时年过去,殿下出落得这般漂亮…我也该老了。”

迎上眸中温柔缱绻的目光,仿佛迎着春熙初阳升起的光。

饶是我的亲娘亲,也鲜少对小时便到处调皮惹事的我露出这般的神情。

我霎时一愣,却见那只枯瘦抬起的手举到一半,像是想要抚摸我的头,但又不知为何微微一愣,终是轻叹一气放下。

“老奴年老且忘了…殿下如今已然是青丘的帝姬了。”

那缱柔下来的目光叹息般地将我从头至尾再度流连地细细扫了一通,末了只轻喃了一句:“真像…”

“像先帝,眉目却也像君后那般的轮廓。”

“您认识先帝…?”

一时嘴快,待到反应过来我才懊悔地发现我竟忘了改称呼,孰知对方好似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或许也大抵是因为沅夕出生未久就没了爹娘的缘故,倒对自己的生父母也是不亲,哪知对方无奈笑道:

“我自是你母皇的第十叁个妹妹,又如何不识她?”

继而又似想到什么,表情转为了一股淡淡的自责:

“这也不怪你…阿钦…狐帝小子这些年忙,恐你自己一人也逍遥惯了,小时的事也未有人与你再言,也是常事。”

“那这内宫…?”我心中微动,赶忙趁势顺着话语问下去。

“自是狐族的缘故。”

我心道果然,却继见得对方微扬起头,可谓是声声傲气,絮絮又道:“那些个攀附小族又如何有胆占了我青丘的位置,冒犯了殿下,往后一族恐怕不想于下界再何有立足之地,莫不是自寻死路!”

啊这…哪有这般严重…

不过回想起来,从我入这重歆宫府之日,这一个个仙族看似初涉世事,莫不是一把八卦的好手,皇族出身之下可谓个个是人精,上赶着讨好沅夕这层的身份,唯有的名额无非青丘不插手,恐怕也难得落到别人的手上。

可这万年一新的状态,除却沅夕的身份却还有个青丘的皇族在这…难免不令人多想。

天帝怎会允许这般——

“老奴当年是自愿留下的。”

我眨了眨眼,却见面前之人几番欲言又止,却终还是开口道:“那时的皇族纷争…我不愿参和在内。”

令我不禁想起了之前好似从哪条野巷子听来的故事,说这狐族千古第一男帝的沅钦,自也是踩着许些同族血肉上位的血腥历史。

有争斗…便会有牺牲,这好像是再正常不过之事,可落到面前老妇的脸上,却只剩了眼角的一片神伤。

一时相顾无言。

我竟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抑或是再想从这仙婆嘴里套出些什么,沉默之间,面前之人也是一脸的欲言难尽,却终是未曾开口。

然眼见面前的天光欲高,我这才忽而想起昨夜书房的一片狼藉,方欲匆匆告辞之间,却又被身后一语唤来的声音叫住——

我转过头去,那抹强撑而起的笑依旧有些勉强,可我知晓那些话句句属心。

“夕儿…”

她远远朝我轻道:

“你是青丘的帝姬,更是他的妹妹。”

“…唯一的妹妹。”

26.

“十万年前先帝过世时,你还只是一只刚刚出生的小狐狸…君后走得更早些,先帝知晓怀上你的那一日,与红事一齐置办的,还有他的丧事。”

“先帝本该有五个孩子,你算是最小的一个,按理本是老五…阿钦则是老叁,至于头开始的那两个孩儿均是在未满百岁之时就早早夭折了去,老四是个活泼爱动的丫头,若是现下还在,应当也有你这般的漂亮了…却太是贪玩得很,最终在五千岁之后的某一日偷偷撒下跟随的狐卫孤身一人跑去了东海…便再也没有回来。”

“那日…正是东海万年一遇的穹潮,就连原居的海龙都得暂避锋芒,更何况她一个什么都不知晓的小丫头…”

“先帝为此神伤不已,身体也虚得受了损,本是暂时不再适合受孕,却偏偏犟着又用了何等秘术偷偷改了体质,怀上你之后君后却又惨死于魔兵践乱…本就是早产,再加上秘术之故…先帝的郁结久而难愈,终是在你不足叁月之时就匆匆撒手而去,而狐族帝位的纷争也自从那时便开始了…”

“狐族的血脉关系远不止母族一系那般简单…除却君后之外,那些未有得子的男妃们也妄得在此混乱中分上一杯羹,也包括四丫头的生父更是猖獗得很,个个自打的旗帜都是所谓的匡扶皇室,摄政待到你成年之后再行移交,阿钦虽为先帝亲子,却已是被他们自动排除在外,那时你方还不足一岁……”

“可那些家伙的狼子野心丝毫不掩…恐你就算在他们的监养下长大成人,到底也成了一个什么都不知的皇权废物,不过只是他们的傀儡…更甚者,杀帝夺权之事也并非只是虚谈…”

“那时的阿钦,方还只是如人族十二叁岁的尚不知事的孩童一般…在先帝过世之前将你与她嘱托与我抚养,而我,也成为了那时的众矢之的。”

“…狐族贵众言我伪造遗书,端得打的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用你们两个小狐狸来做傀儡而独掌大权的卑劣行径,有你与阿钦在,我不知受了多少明枪暗箭的诋毁暗杀…却好在我这十叁公主的身份还顶用些,好歹将阿钦一步步护到了成年。”

“这般多年…我依旧忘不了你方才出生的那一日,那小子当真是欢喜极了,抱着你,见谁都要炫耀叁分,一天到晚妹妹妹妹地叫个不停…你那时候久久不能化形,外界便传闻骂你是个返祖的小废物,端有个九尾形,却无九尾资质,令那臭小子还气得出去与人打架,把自己弄得鼻青脸肿的不说,我还得一位一位上门帮他赔礼。”

“然后啊…你终是化了形,成为人形的每一步是他一步一步扶着你带你走的,每天夜里若是找不到哥哥,还要哭着闹着不肯睡觉…令得他一个大小伙子,还得成日去寻些奇谈志怪的话本来,一日日地哄你,就连我这从小将你带到大的姑姑都不甚管用…”

“后来…那小子终是当了狐帝,就在他成年之后的第二日。”

“他一日日地忙起来,你这丫头晚上却依旧不能离了他睡,处理上整夜的政务之前,他还得花上整整一个时辰将你哄睡了,才能安心去干其他的要事,还有你小时床头的那颗夜明珠,也是他冒险特意赴了北海渑池去取的……”

“那一年,我终是安心了,却也真的累了。”

“我长着眼睛,我不能蒙蔽自己不去看那一个个想要浑水摸鱼却被灭门的男妃一家是如何…而那一个个昔日的皇亲国戚又是如何…明明那小子是我一步一步看着长大的,却时时感到陌生,却又那般刻骨的熟悉…”

“他很像先帝年轻时的模样…有手腕有狠心……”

“甚至可以比他的母皇更加出色,他会是个很好很称职的狐帝…我也相信,他会照顾好你。”

“于是在那时,我便来了九重天,就再没有离开。”

“青丘已然不再需要一个旧古的皇亲,而你那时也那般大了,也不再需要一个日日陪着你的姑姑了…”

“阿钦会照顾好你…你也会照顾好自己…不必再需要他人了…”

“……”

我怔怔地走在路上,甚至不知自己在不自觉之时走到了何方,脑子只是嗡嗡地,不断回响着方才那个仙婆的一字一句。

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对于青丘,好似莫不尽然。

携手走过那般时日的兄妹,如今却终是好似因为利益纷争,各有归路。

行走间,我不慎将那怀中的红梅抱得更紧,本就零零碎碎离了主木的柔软簌簌而下,沿着我的步迹一点一滴地落了一路,轻轻在驻足在风中的柳絮上,好似昨夜灯光葳蕤下的雪色腥红。

脑海里一帧一帧的画面回放,直至映见了那时临别最后一幕。

“可若不成婚,这帝姬之位…”

反应过来之时,那始终萦绕在脑中的问题早已不自觉自己蹦出了口舌之间。

“你是帝姬,更是妹妹…”

她重复了一句,如梦似叹,反问我道:“你可记得你当年被册作帝姬之时,又是几岁?”

“万…万岁?”

这对于狐族,好似已是人人皆知的大事。

“可阿钦的长女大公主,又是何时出生的?”

“……”

我自是答不上来。

却见面前之人又道:“她不过小了你五千岁。”

狐帝沅钦是在登基前、甚至尚在像人族男子大约十五六岁便成了婚的,直至如今数万年过后的今日,那作为七尾饱受争议的帝后依旧饱受争议,却依旧地位稳固。

期间说法纷纭众多,而最为多人认可的一种,便是说那七尾帝后在狐帝落魄一无所有之时为他的白手起家提供了所有,狐帝念着旧情方才稳固其地位不动摇,至于夫妻情分,就算是这万年时光,也况可以培养出来了。

而狐帝至今未有后妃一事,更是给本就不被众人看好的帝后冠上一个难以容人的糊涂帽子。

我却不以为然。

无论是人族也好,仙族也罢,倘是都活在他人的嘴里,那便还有什么意思——

为自己活一回变好,开心快活俱付,且不过是人生得意须尽欢。

“依古制,青丘帝姬在成年之时才可行册,青丘这般多年未有帝姬,倘是阿钦真想让自己的亲女来当这帝姬,大可以继续压着拖延下去,又何必逆着众多非议,将你捧上那般的高度…”

“可…”我方想辩驳,却被打断。

“他们纷说这是对于抢了你皇位的补偿…不如听听你自己的心,夕儿。”

我却说不出话来。

我并非沅夕,也不曾有过那般同患难共富贵的日子…可倘是那个仙婆的话句句属实,这场看似勾心斗角的皇权争斗,左不过只是兄妹之间的一场误会。

…可狐帝将沅夕送来重歆之事,又该当何说呢?

我只觉浑浑噩噩,万是想不明白这期间道理,索性甩了甩头,待到反应过来,却见那怀里的红梅已然被我蹂躏得光秃秃地,只剩完完全全的难看枝桠了。

…这是我好不容易才溜去外宫弄来的欸!

内宫之中,明明植着那花团锦簇,可春日间所有的植物好似都不会开花,除却那恣意飘扬的柳絮,明晃晃的和春,却只见得一片不慎葱茏的新绿,好似与秋日光景别无二致,分不出彼此。

然我还是未曾将那枝干扔了,随手将它插在了华清池边的一处泥地之上。

索性还要再呆许久…或许明年春日,就能见着新出的红梅了。

我抬起头来,远见着几只鸿雁从云端飞过,身侧的池水波荡,晕起一池岁月光阴。

27.

庭下如积水空明,却无竹柏交驳。

距离那日,已然过去了好些时日。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原定的正轨,一如那日我再度回到书房时的模样,腥滔的血腥气消失无踪,就连半分的红都难觅半分,工工整整的文书归置在长长的檀桌上,仿似昨夜不过是我午夜梦回之间的一场幻觉。

夜色沉沉,我却头一回睡不着觉,索性披衣起身,枕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却是今日白日间有人从青丘捎来的。

本怀着惊喜拆开一看,里头却只有一个周身各处打满了补丁,眼睛鼻子也不知拙劣地歪到哪去的小布老虎。

我不知晓这东西从何而来,却也大概猜得到这是属于沅夕的东西,可这般破旧难看的布偶却还是难以让人与那个仙姿绰约的美人扯上半分关系,我里里外外将那包裹翻了一通,却仍找不到关于它的只言片语,残破地好似只有不该存在于这富丽堂皇之间,而那布偶身上满满的阳光味道却令我欣喜,难免让人想起青丘晴好转热的初夏。

我将其小心翼翼地再度包了起来,思来想去,毕竟这不是我的东西,将来也好物归原主。

一路逆着光而行,我却只在外宫之间徘徊。

深宫寂寂,寥无人影。

待至我漫无目的地游荡到通往内宫的廊桥掠影间时,那平日驻守门前的仙侍此刻竟不知所踪,空荡荡的月色零落,温润地将那一片黑暗晕开一处光明,水波粼粼,却照不尽那不知通往何方的空寂深廊。

鬼使神差地,待到反应而过,我已然步入其中,循着那波荡的灵灯光影,向深宫更深处行去。

我本是不该来的,却还是来了。

书房的灯意外地没有亮,我站在那夜的月弧廊门之前,泛滥的柳絮早已在树根下积蓄成一摊永不融化的冬雪,雪色与月色之中,难得的夜晴,将那疏归亭中的侧脸映得那般清晰光澈——

他是雪月之间的第叁种绝色。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可相邀的明月藏在云后,而春日只可见的,只有那寥影无色的绿芒。

醉人的酒气被那夜风吹得清冽撩人,在那光影交错之中令人早已微醺了去。

我在巽风骤起前坐下,成为了那杯影相对的第叁人。

第一杯酒浇在脚下,念的是匆匆相去之爱;而这第二杯酒,洒在月空,敬的是携手终离之君。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却隐约知晓,他是在等我。

“书房的那些画…你都见过了罢。”

他用得是笃定的口气,还未等我回答,那铺天的烈酒气息熏面而来,让我如在梦里,也不知他是醉是醒,却不如那日的偏激,只是不明所以地清浅笑了一声,面前的突而的火光晃动两下,甜腻的雾气云绕,他熟只是络地捻着那个烟杆,又抽起烟来。

淡淡的火光或浅或深地照耀出几分光色,同时剥落显露的还有那藏在黑暗中的疲颓面容。

明明是脸庞是那般的年轻,却好似只是一方枯槁的死灰。

“孤讨厌饮酒,从前如此,现在一般。”

他开口讲着,却与此之时抬首自顾饮尽了第叁杯。

“它时常让人不清醒,失去掌控一切的判断与能力…”

“孤的一生,每一件事,每一句话,都尽于手握,也从不曾后悔——”

轻笑而起的夜风笼络,将他的表情融在月色之中,只剩嘴边烟斗里那星星点点起灭的光火。

轻叩木桌的哒哒声响了一下,流光的斟酌,将那一捧的月色连着酒气都浸在了杯中,那弯弯长睫在斑斓斜映下投下一片细碎的光点:

“她是孤唯饮的鸩酒,也是唯一的变数。”

明明那清朗的嗓音毫不含糊,逻辑也却乎相当清明,我却感觉面前之人早已醉的透顶——

似乎这百年都难能清醒,不过沉在那自酿的一壶毒酒中沉沦。

“你想听听她的故事么?”

未指名道姓,却早已明了其间。

“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姑娘,很普通很普通…”

“却又格外傻得特别。”

他再度漠然笑了一笑,将那甜腻又苦涩之极的烟草抽了几大口,才絮絮说起来,甚至不太在意面前之人在不在听,表情又是如何,他只是想把一个不甚有人在意的千年时光,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故事,就那般说下去——

我却有些羡慕,又有些轻掠而过的嫉妒与深深的难过。

或许不会有人同样将我忆得那么细,这般深…也包括我自己那般丢叁落四的记忆。

再也不会有了。

至少是此刻,我确乎是完完全全羡慕过雩岑的。

她虽不在史料中。

却在他永恒的记忆里。

28.

记忆是个很特别的东西。

从小到大,或许人人都那般羡慕过那些过目不忘之人,并追奉他们为天生奇才。

从一目十行的须臾到朗朗上口,甚至细微到些许物品的位置与摆放形态,新旧文书的折角…旁人的字迹习惯,都能记得轻松快活…

我在青丘之时,阿娘老说我记吃不记打的忘性…而不想如今,却变相成为了他人求而不得的淡漠记忆。

身体的伤口总会消失无痕的…总有一日。

我在夜色拂晓的最深处歪歪倒倒将那个酒醉到晃晃荡荡几乎都要一头栽进旁头池子里的天帝带回那个我几少去过的寝殿,男人的酒酣的睡颜少了几分平日的冷肃,缓缓蜷缩抱紧内里被子的绯红俊脸翻滚,渐渐蜷缩成一只毫无防备的熟虾。

而精神上的伤口,唯有淡忘可以愈合…可偏偏那般的天纵娇子,却没有那般自愈的能力。

往日桩桩件件的不快与沉郁在那圜转的复盘之中灰暗萦绕,眼前的快活却也好似难以冲淡那一桩桩一件件的夯实云块,自筑的牢笼愈来愈高,直至终是透过雷云在那无防的躯体上划伤之时——

那淅淅沥沥的鲜血却未能遏制地滴过了每个日夜。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日的层云斑驳,还有厌于背叛,却主动割袍向自己携手江山的兄弟私下黑手的每个夜晚。

那夜,他同样在疏归亭喝得烂醉如泥,好似只是为了麻痹自己心里增添的又一道滴着血的伤。

兄友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恐怕这般的衡量,俱都因天下苍生所抛。

他是个好陛下,好天帝…却好像只是止步于此。

然舍弃的,却又何止只是爱情与兄友…?

还有他自己。

可他将一切都给了苍生,却好似只是报之寥寥。

那之后的语序很乱,像是想到什么便说些什么般的随意,一时或笑,一时又只是沉默地抽着那显然将幻情加了更大剂量的烟草,来麻痹那百年不愈的血痕与疼痛——

“总是嘴硬…要面子,却总不肯说些实话……一直想告诉她…”

“……阿岑。”

“她……很漂亮,比我见到的任何一个……只在我心里…”

“很好…真的……何必妄自菲薄……”

“…很好……”

“阿岑…阿岑……如今…”

“…你可…安好……”

“……”

却不会有人再听了。

终时的坦诚,不过附予了无情的秋风,吹不到她在的梦里西洲。

瘫睡在床上的男人已然毫无知觉,我却像是久久未回过神来,只是望着他过分沉寂却又别有一面的睡颜发着呆,脑子一片空白,不知在想些什么,又该想些什么。

就好像他这般的忙,就算得闲休息,也只是在书房生硬的小榻上小憩些许,便又匆匆而去,这般的寝宫辉煌,相较来说只是撑面的装饰…

那从大袖中袒露而出的手腕,在那光影晃晃的灵灯映照下,一横一横整齐而又凌厉的旧伤显得格外清晰。

我忍不住探手抚上,那凹凸不平的质感连带着那似被治愈术草草愈合的重伤将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糟蹋得狼狈,而突来的翻身令我霎那如触电般收回了手。

‘当啷’一声的突兀,那大袖中滑落的一个金属之物倏然沿着床沿快速滑下,落在了我的脚边。

我愣愣俯身捡起,指腹下意识轻轻滑过那磨得光亮的刀鞘,却只是一把做得不甚精致的匕首…粗糙的刀鞘似还留着几分男人的体温,日积月累沾染的檀木香将其深深浸染,却乎都盖过了它本来的金属锐气,可见是其日日带在身上的。

我细细寻了一圈,本以为这把匕首能有何些奥妙,可唯一的花纹,便是一方颇为拙劣、带着一根小长尾巴的兔子耳朵。

像是小孩涂鸦的信手之作,却端端被篆刻在了这般的匕首上被人所日日珍藏。

这或许

我心里猜想的念头方才一动,应激的身体却已是比想法更快,小手猛然受烫之下将那匕首甩落在地,指尖几乎被烫起了几个水泡来,待到我反应过来,嘟囔抱怨着想要试探性地隔着什么捡起那炽热若热铁的匕首时,却只摸到了金属本该有的刺骨凉意——

仿佛我方才的受烫与那指尖实实在在存在的水泡只是幻觉。

敛着眸无声摩梭了几下伤口,我只将其默默放在了男人的枕边。

那双琥珀色的长眸紧阖,眼下疲惫的乌青清清浅浅地泛起,像是个毫无安全感的孩子般抱着那床内侧迭得工整被褥,沉入那无尽的梦。

我呆呆地枯坐半晌之后,渐渐被那那大开的门扉刮进阵阵冷意侵袭,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跳着新日的舞声响起,又下起临夜的骤雨来。

天快要亮了。

我终才像是意识到什么般,直起身,信手轻轻微屈着探向那大床的内里,试图尽可能轻地将那已然被揉得褶皱的被褥从熟睡之人的手中夺过,想要为其轻轻盖上。

然与睡梦中依旧存在的巨大力道来回拉扯间,终得胜利的我抱着那床并不厚实的锦被,望着眼前的景象,几乎瞬然傻在原地。

方才的撕扯拉锯,丝毫没有给男人的睡眠造成什么额外的困扰,睡颜依旧,甚至于他抱得压根便不是那床被褥,而是不知何时被迭放在被褥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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