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1/2)

一门两才子,本也足以名动一时了,但这还不是宋家最让人羡慕的地方——如萧家一般,曾出过名宿,后因种种原因在文坛渐渐没落的家族,可谓是数不胜数。后继无人,本来就是许多书香世家最大的烦恼——宋家最让人羡慕的地方,就在于其子女均都不逊色于父辈,虽不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起码维系家门名声,并不是太大问题。

宜阳先生的长子宋桑,不但和其父一样是有名的小神童,一样在不到二十岁的稚龄就考中了进士,而且超过其父的还有一点——他不但考中了进士,而且还考中了状元!

即使是光复燕云十六州的大功,也不过差可和状元及第的殊荣相较,三年前宋桑夺魁的消息一传来,赶来宜阳书院求学的士子当年就翻了一番,很多人都认为即使只凭这一点,他已经隐隐有青出于蓝的苗头了,更不说宋桑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几乎无可挑剔,凡是见过宋桑的人,无不是交口夸赞,认为其有成就大事的能力。

长房之子有出息,二房也不落人后,宋谚之子宋栾,这一科夺了个探花在手——宋桑中举时,同榜还有比他更小的神童,再者他容貌平凡,倒没当选探花,而这一科宋栾便是年岁最幼,而且他还是个远近知名的翩翩美少男,探花之职,自然是毫无争议地落到了他头上。

还有如今在宜阳书院读书的三哥宋栗、四哥宋李,都已经有了文名,传说宋栗其实已经有了下场夺名的实力,只是宜阳先生对他期望颇高,还想再压一压,磨练磨练他。

——宋家这一代也就是五个男丁,两个已经有了出身,两个有很大希望博取出身,只有一个也许要从荫补出身。这比例别说洛阳了,就是在以读书出名的福建建溪、兴化一代的世家大族,也没有人有底气和宋家比较。

就这还不算完,儿子说完了,还有女儿呢……宋家这一代恰好也有五个女儿,和哥哥们比,大部分年纪尚小,可就是稍大的两个,也早已经是名满天下。大姐自幼早慧,据说聪明伶俐之处压过兄弟,令家人有‘恨为女儿身’之叹,十三岁为《观物论》,竟是轰动士林,一时间竟有洛阳纸贵之势。自此陆续有文章刊发,坊间有人集结成册,销路均是极佳。传闻宫中甚至想要请她教授皇女,只是宋大姐出嫁后不在京城居住,这才罢休。

次女宋二姐,虽然学问上声名不显,但其绣工绝佳,一副宋家绣屏,在市面上根本是有价无市,众人只知其佳美,却难以眼见。宋家当然也不可能发卖,不过作为厚礼相赠友朋,至今所得赠者均为文坛耆老,也都是奉为珍宝,不肯轻易示人。若说宋大姐虽有才学,可毕竟是著书立说,多少有些不够安分,这宋二姐可就是正正经经地在女红上下功夫,于士林间的名声,甚至是比她姐姐还要更好。

“这我知道,宫中收藏了二姑娘的一幅绣屏,便是文博公转献的,的确栩栩如生、巧夺天工,非常人能为。”萧禹眨巴着眼,听萧传中连吹带捧吓唬了半天,好容易能搭得上话,却也是才说一句,便被萧传中瞪了一眼

“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就听到了这一句?”萧传中很是恨铁不成钢,“这两位大姑娘不过是添头罢了,说出来是叫你知道,宋家不论教子教女都有一套,洛阳城如今但凡是个人物,不论儿女都想往书院里送。别说咱们萧家远在山东,在洛阳根本没什么名气,就是洛阳当地大族的子弟,先生也是见得多了。在先生处,家境深厚非但不是什么好事,反而会让他生出顾虑,就怕你是那等看重书院名气来的轻狂之辈……想在书院学到东西,你就得收起这套轻浮的样儿,恭恭敬敬地对待先生,更不能一开始就想着撒谎骗人,冒用我的名头给送东西,明白了?”

萧禹虽然在文事上有些无知,但人也不笨,听从兄滔滔不绝说了这些,也明白他的用意,更是早在心中调校了对宋家的认知,此时不再油嘴滑舌,而是低头认错,“是我举止不当,为从兄添麻烦了……只是如今,此事又该怎么处理呢?”

“当然是向先生说明原委了,道歉请罪了。”萧传中没好气地瞪了萧禹一眼,“天地君亲师,都是再欺瞒不得的,纵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也瞒不得,没有这份诚心,你入不得北学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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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提萧禹如何预备向宋先生赔罪,宜阳县里,宋家的几位姑娘也早已在书院中上起课来了。二姐、三姐、四姐年岁差别虽大,但书院女学规模小些,二十多个学生做了一班上学,此时都坐在一间屋里,听着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念《中庸》。

这部书会被单立出来做一门课,也是因宜阳学派大力提倡之故,在宜阳先生之前,休说《中庸》,就连《孟子》也不过是儒家经典中颇为平凡的一本,并无今日的尊崇地位,宜阳先生是大力崇孟的,并提倡《大学》一文,将其与《论语》并立,拟定了《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的讲课顺序。宋竹运气好些,她入学的时候,先生正好讲完一轮,从头开始说《大学》,她是跟着一路由浅到深学下来的,若是有些半路入门的女学生,便只能随遇而安,先听着最为深奥难明的《中庸》,再反过来去学简单的《大学》了。

宋四姐宋艾便是如此倒霉,她不过刚上学半年,读的都是深奥难明的儒家经义,而且年止八岁,按说即使根本跟不上,也没人会怪责她什么——不过,就看她现在这专心致志,随着先生一道朗诵经典的样子,任谁都能明白,跟上眼前的功课,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宋竹不着痕迹地收回眼神,重新盯着眼前簇新的书本,面上虽然丝毫不露破绽,跟着先生大声朗诵着‘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心中却是暗暗地叹了口气。

看来,她这四妹也是毫不例外,预定是另一个才学过人的宋家人了,自己找个同类的心思,又是落到了空处。

——再想想现在还在族女学开蒙的五妹,前些日子好像也听大人说过,在数算上有极大天赋,宋竹不能不接受这个现实:她可能是宋家这一代唯一一个不会读书的小孩。

其实也不能说不会读书,她今年十二岁,已经结束童蒙,把儒学经典学到《中庸》,再往下预计连五经都要学完,对于一般的家庭来说,宋竹的知识储备已经足以让他们自豪,只可惜,宋竹生在宋家,在宋家,这种程度,已经算得上是愚钝了。

之前萧传中为了折服从弟,将宋家的底蕴一一道出,固然是效果非凡,可他毕竟只是宜阳先生的弟子,对于宋家家世了解不多,活在宋家的压力有多大,没有人会比宋竹更清楚。除了她爹她二叔她早早去世的三叔她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以外,萧传中不知道,而宋竹本人完全了解的,还有她娘她大娘她二婶三婶四婶甚至是她祖母……要知道,宋家一向诗书传家,所迎娶的新妇,也都是书香之后,就她的这些女性长辈,当年没有一个人不算是才女,只是出嫁后一心相夫教子,所以才不为后辈所知罢了。

生在这样的家庭,宋竹的压力……很大啊。

她并不算太笨,也许在一般人中还能勉强算得上是聪明,虽然这份聪明在家人跟前完全都不够看的,但和一心治学的家人们比起来,宋竹也不算是完全没有长处。

比如说,她的身体很好,很健康。

——这身体健康,五官当然也就灵敏,五官灵敏,听力当然也就发达,不论是从什么渠道得知,反正,这会儿宋三姑娘在思忖的,已经是她二姐的婚事了,襄阳萧家遣人来说亲的事,不知何时,已经传入了三姑娘的耳朵里。

婚事合适不合适,并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有爹和娘在,二姐不可能被说入不好的人家,被这消息启发,宋竹这会儿在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她在计算着自己成功出嫁的几率到底有多低。

第3章 和光

宜阳书院虽然分了男女学,不过实则双方上课的地点相隔甚远,都快隔了一个小山头了,连先生都请得不一样。在宜阳书院传道授业的,除了宋竹之父宋诩以外,还有宜阳学派的许多中坚人物,甚而北学许多宗师也会被邀请到宜阳来讲学会文,可谓是盛事连连、文气荟萃,而女学这边虽然一样是饱学鸿儒教导,但名士自重身份,却不会屈尊来教一般女学子,甚至于女学生的素质和男学生们相比,虽然也是经过择选,但也难免良莠不齐,课堂氛围并没有士子开课时那样严肃虔诚。——话虽如此,宋竹也没能走神太久,随着诵读声的停止,也就迅速收摄心神,做出了一副一心向学的样子,用心地听着先生的讲解。

“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通读时候是不断句的,教学中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句读,由先生来读出语气,解说着拗口字句中的微言大义。宋竹非但不敢分心,而且早已经磨得了满满一池墨水,随着先生的说话,一边仰首望着他,一边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地记下了一行行笔记,以便回去以后再整理阅读之用。尽管心中暗自觉得枯燥,但笔下功夫,可是半点都不敢耽搁了。

没办法,谁让她是宋家人呢……宋苡倒是从来不记笔记,大姐宋苓更不必说,十二岁就已经号称通读十三经了——如今世传儒家经典十二部中没有《孟子》,宜阳学派是鼓吹加上这部书成为十三经的,十二岁能读穿九经,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宋竹真不知道大姐是怎么轻轻松松地就把十三经都读了个遍,甚至某些段落还能倒背如流的。

两个姐姐是如此,四妹……偷看了身后一眼,宋竹肯定了,宋艾也不属于需要记笔记的人群,和姐姐们一样,都是听上一遍就能记住的脑子。

身为宋家女,她总不能表现得太落伍吧?宋家的一举一动,流传到外头都是故事,宋竹可不想成为故事中那个天资独为平常的陪衬型妹子。

自小,她便隐约意识到自己和家人的天赋是有差距的,虽不说反应慢、愚笨什么的,但她对正经经典就是没有兴趣,打开蒙识字以来,爱看的都是话本传奇、游记散文一类,对于又晦涩又枯燥的儒学经书,宋竹除了功课要求以外,简直不想多翻开一页,而且即使是勉强自己用了十足的苦功,她的表现和轻松就能把一本书都吃进肚子里的家人比,也是十足十地乏善可陈。

——自从明白了这点以后,她便开始了辛苦的追赶之旅,不管私底下如何挑灯夜战,暗下苦功,也绝不愿意在明面上被姐妹们拉下多少差距。倒也不是因为好胜心作祟,又或者要为家门争取荣誉,而是,该怎么说呢……

女孩子的世界,也是很残酷的啊……

女学上课,课程安排得也要比男学稍稍松上一些,先生说了一个时辰的经文,便示意学生们自便读书,他自己欠身回内室用点心安歇一会儿,这也就是相当于一个小小的课间,方便女孩子们去净房解手,顺带着也用些茶水点心,以解疲乏。这也是女学唯一的优待了,若是在书院里,大儒上课都是一说半日,不会给士子们休息时间的——而且士子们上课都需跪坐,女学这边还用上了椅子,起码不至于跪得腿脚发麻,连起身都不方便。

先生一走,屋内顿时就热闹了起来,当然不至于有人大声喧哗、大说大笑:这样的场面,多数都发生在蒙学。不过,悉悉索索的走动声和轻声说笑,那也是在所难免的。

宋竹的同学颜钦若在座位上先小小伸了个懒腰,握着嘴无声地咽下了一个呵欠——身为仕女,何时都得注意着仪态——便亲热地凑到宋竹身边,问道,“粤娘,刚才先生说起和而不流,又散出去说了什么和而不同、同而不和的,我没听明白,我你能再和我说说么?”

看吧,身为宋家女,打从结束启蒙进入女学的第一天起,宋竹就被同学们天然目为先进,不论年岁大小,辈分高低,反正课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拿来问宋家姐妹就好了。至于是宋竹还是宋苡,有什么区别?反正还不都是姓宋?

对别人来说区别不大,对宋竹来说就让她想哭了,宋苡那边,解答疑难什么的绝对不是问题,虽说她是以绣工见长,但也不是说二姑娘的学业就见不得人,只是和大姐比起来没什么亮点而已。而宋竹这边嘛……

还好,她手里拿了一杯茶,借着咽茶的机会,垂下眼飞快地瞟了瞟纸面,“这是《论语》里的典故吧,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心和然所见各异,故曰不同,小人嗜好者同,然各争利,故曰不和。刚才先生也谈到了,虽说都有个和字,但这和而不同里的和,与和而不流里的和,意思却不太一样。”

颜钦若虽然比宋竹大了一两岁,但她并非才女,家里开蒙也晚些,论学习进度也就和宋竹参差不下,宋竹能引经据典说出和而不同的来处,已经足够把场面应付过去,要再提什么刁钻问题,她也没这个能力,她笑眯眯地一合掌,“还是粤娘懂得多。”

虽然口中说得是夸赞的话,但颜钦若的眼神却是盯着宋竹的衣袖直瞧,宋竹垂眼一看:原来她刚才研墨时,不慎已经将衣袖染了一块黑。

“不要紧。”见她自己发现了,颜钦若便安慰她,“这葛布衣裳也好洗濯的,若是绸缎,沾了墨便难洗了,我也是为的这个,才特意都穿吉贝布衣裳来上学。”

一样都是布,青葛布和吉贝布的价钱可就两样了,宋竹也惯了颜钦若的做派,扇了扇眼睫毛,也懒得多搭理她,忽然见到宋苡转过身来要说话,忙便冲二姐使了个眼色,口中笑道,“还是姐姐家里好,吉贝布这样的稀罕东西,我们家就是有了,也不会给小辈穿上,毕竟难得之物,肯定要先尊奉长辈。倒是姐姐家里富贵无边,这样的东西,看得也不重了。”

她这人生性捉狭,虽然是夸赞,但语气太过诚恳,合着眼睫毛一闪一闪的,一双大眼睛更是晶亮,倒让人说不清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颜钦若听了这话,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有些讪讪然,她道,“这怎是稀罕东西,好穿呢,你若看得上,我送你两匹。”

她话音刚落,宋苡便回过头来斥责妹妹,“满口富贵,你究竟是不是来读书的?你要说这些话,出了山门说一万句,也没人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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