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醉酒 第4节(2/2)

天热得像是烧透了的砖窑,盘根错节的葡萄藤依附着凉亭的石柱向上攀爬,将正午的毒辣日头悉数挡了去。

有一美人,身着胭脂色天香绢薄衫,纤臂上悬悬挽着罗翠软纱,三千青丝松松垮垮束起云鬓。玉手握着白色绣着白蝶穿花的团扇,于面旁轻摇散暑。美目微阖,倚在凉亭内的云榻上,香唇之上还站着未干的酒渍。

“知道的是咱们的皇妃娘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这园子里的牡丹花精现出了真形儿!”

来人声音清丽,调笑着,如同碎石投入沉潭,惊扰了这方静谧。

沈明娇睡眼朦胧,闻声起身扰得钗横鬓散,绫罗微乱。美目顾盼流转,娇唇含笑道:“我是牡丹花精,那你们又是什么?嗡嗡扰人清梦的蜜蜂吗?”

沈映姝对着身边的镇远将军府三小姐秦胜月笑道:“咱们白操心,瞧她这张嘴,日后便是入宫也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

“二姐姐,月姐姐。” 沈明娇笑着应声,算是打了招呼,又着丫鬟添了两只酒盏,斟满正是时节的梅子酒递与二人。

秦胜月一身骑装常服,端得疏阔明朗的模样,直言:“整个京城都因咱们家的两道圣旨翻了天,你却好,在这处躲懒儿!”

“有没有圣旨,永靖侯府都是烈火烹油,何妨让这场面再热闹点。” 沈明娇抬手将散落的鬓发用素簪插好,以手掩面细声细气打了个哈欠,问道:“你们怎得来了?”

“瞧她这话说得好没良心,还未进宫,便拿起皇妃的款儿来。” 秦胜月快人快语,说起了玩笑话,抬手捻了口小碟中的玉桂糕,又撇了嘴轻叹道:“我是真不愿你入宫,只是到了如今,半点儿也不由人。”

“舅舅都与你说了?” 沈明娇听话听音,便知她所指乃姑母留书一事。当年,秦胜月的祖父,她的外祖父,亦同十五万大局埋骨摇招山。又看向沈映姝,问:“二姐姐也知道了?”

“这般大事,你竟瞒了家里两年。” 沈映姝叹气,看着沈明娇艳若桃李的一张脸,眼中满是心疼。“姑母当年为情入宫,甘居人下便罢了…可你…唉!怎可委屈为人妾室!”

“就是!” 说起此事,秦胜月亦是不平,秦沈两家家风清正,从不屑攀附皇权富贵。“若是早知这桩旧事,当初东宫立正妃时,沈家旁枝的适龄姑娘也该争上一争!”

沈明娇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清清淡淡道:“虚名罢了,何及权柄重要。” 眼见她二人皆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调笑道:“我只盼姐姐快些给我添个小外甥,到时我封他个状元当当!”

沈映姝面上忽而染了红霞,声音低低道:“前些日子,府医来看,说是…已有了两个月的喜脉。”

“这样大的喜事,怎未告知家里?” 沈明娇惊喜十分,眼睛亮亮的似是藏了繁星朗月。

“祖母病倒,又出了这些事,我哪里还高兴得起来。”

沈明娇赶紧唤人撤下了清凉的梅子酒,换些滋养的羹汤来。

“姐夫定是高兴极了,如此一来,无人再敢乱嚼舌根!”

豫泰伯年轻时是个惯来风流浪荡的,以至于伯府的后院女眷之间是非不断。元夫人早逝,续弦夫人当家。

沈映姝与豫泰伯世子成婚几年皆是无所出,好在夫妻感情和睦,又有家室撑腰,无人敢明面上给她刁难委屈。可纵是如此,亦是吃了许多暗亏。

“豫泰伯府再乱,不过是各房为了银钱田产使些小动作罢了,虽恼人,可关起门来到底是一家。” 沈映姝有家室傍身、夫君敬爱,自认处置起来后院的琐事游刃有余。只是想起后宫那一团污秽,总要叹气。“后宫之争,刀刀见血,步步惊心。教我如何放心你…”

她见沈明娇懒懒的,状似并未将后宫之争放在眼里,一颗心又是悬了起来,难免多说几句。“新帝登基不过两年,如今后宫高位嫔妃也只有皇后与慧妃两位。慧妃是左相之女,依照如今皇上的意思,以永靖侯府制衡左相一派。你日后难免要与慧妃对上。”

“易深深未入宫时,便是各府姑娘中最不好相与的一个。” 秦胜月长沈明娇四余岁,与慧妃易深深早前便是对头。“只怕如今她气焰嚣张更胜往昔,你须得谨慎才好。”

沈明娇早前便听说过这位慧妃娘娘的名号,为太子良娣之时,便得三千宠爱于一身。入宫后,更是常伴君侧,风头一时无两。

“兰昭仪虽不甚得帝心,位分也不算高,可到底是生养了皇上如今唯一的子嗣,不容小觑。”

“皇上勤政,不重女色。余下各人不及慧妃与兰昭仪出挑,我所知不多,还需你日后小心相处才是。” 沈映姝出阁后,行走交际于各府女眷之间,消息灵通自然胜过沈明娇这般闺阁女儿。

虽是心意已定,可沈明娇到底是自小娇养着的姑娘,不日便要将终生托付于朱墙之内,心中怎会不忐忑。说话间,一杯又一杯地自斟自饮,如今面上已是带了几分醺红。见二姐姐说完了后宫诸事,眉心微蹙问道:“皇后呢?”

“皇后…端庄规矩,无甚特别的…” 经她这一问,沈映姝倒是怔了怔,目光对上一旁的秦胜月,也是看到了同样的迷惑神色。“皇后…在闺阁之时从不曾出门交际,只知是清远伯府的嫡次女,旁的脾性喜恶一概不为旁人所知。”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许是清远伯府子女众多,七年前先皇册她为太子正妃时,京中好些人竟都不知清远伯府还有个嫡次女。”

“那为何要立她为太子正妃呢?” 沈明娇倒是生出了几分兴趣。

“是啊…当初太子选正妃时,京中的世家闺秀都抢破了头。谁都没想到,最后这名份会落在清远伯府名不见经传的二姑娘头上。” 秦胜月手托着下巴,拄在桌上,一惊一乍道。

“我隐约听祖母提过这事,似乎是左相…当年在先帝面前力荐清远伯府的嫡次女为太子正妃。旁的…我便不清楚了。” 沈映姝思考时,小动作下意识摩挲着袖边的花样,又缓缓道:“皇后娘娘行事恭谨,就连慧妃那般盛宠也能容下,并未听说过与其有过什么不和,想是个贤淑好相处的。”

沈明娇不置可否,又与她二人胡乱地说些闺阁里的玩笑,免不得多饮几杯。日暮时分,微凉的晚风吹散酒热,倒是让她染了头风,沉沉病了数日才好。

病中时间飞快,待伤风好利索,又忙着入宫的各项琐事,时间竟如飞一般,转眼便到了八月初一。

初一寅时,礼部尚书带着相应官员侍从百余人,敲响了永靖侯府的大门。待沈氏宗祠焚香祭祖规程仪制完毕后,沈明娇由随侍宫人侍候着沐浴更衣。

前后八人共同侍奉着懿妃娘娘,换上了由礼部送来的正二品宝蓝色广袖宽身罩衣,绣五尾凤凌云花纹。下着同色掐金五线翟团云花纹曳地朝裙,腰间是用细如胎发的金线绣成的千叶海棠腰封。与东珠金凤头面相映生辉,通身端得是如牡丹般艳色万方的雍容气度。

按照规制,正二品以上的妃嫔发髻皆由宫中的老嬷嬷梳成。永靖侯府的老夫人出面,请了与沈氏关系亲厚的大长公主作为全福老人,为沈明娇盘发。

“懿妃娘娘唇红鼻润,额间饱满,是多子多福的好面相。” 大长公主手持玉梳站在沈明娇的身后,慈眉善目地端详着镜中的美人。

沈明娇含羞带怯轻笑着,谨守着出嫁当日新娘于母家不得开口的规矩,眼角眉梢皆是情意。当真仿佛满心欢喜,嫁与所爱之人图一生圆满。

“一梳梳到底,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大长公主话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欣喜慈爱:“你也是我从小看大的孩子,如今嫁给了皇帝,今后更是一家人了。”

大长公主在皇室中辈分仅次于太皇太后,当年太子正妃大礼亦是未能请动。如今此举,算是给足了沈明娇在皇室宗亲当中的底气。

一旁的随侍的诸多宫人,见懿妃娘娘入宫如此气派章程,相较皇后入宫大礼,亦是不遑多让。不由得心思起伏,掂量着本就暗潮涌动后宫…怕是要变天了。

诸事齐全,青梧院中处处张灯结彩,除了不见新郎迎亲,当真半点不逊于世家贵女正室大礼。

沈庭霖之子沈宴和长身玉立站在门前,望着被众人簇拥着缓缓而来的沈明娇,眼中皆是疼惜。

“三公子背着娘娘出门。” 大长公主见沈明娇面露惊愕,含笑在她耳边轻声道。

筹备入宫事宜的这些日子,沈明娇虽是心中忐忑,却刚强着不曾外露半分。如今伏在三哥的背上,由他稳稳地托着,一步一步向前,竟滚下热泪来。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沈宴和心细,听到妹妹在耳边压抑着的抽噎声,柔声安抚道:“大哥随军去了边境,便由三哥背着你出门子。别家姑娘有的,我妹妹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