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1/2)

“溶溶,别怕——”

梦里一片嘈杂,袅袅烟香如丝如雾,弥漫升空,交织在密不透风灰白惨淡的天色中。她站的那样高,被簇拥在锦绣堆儿和金钿珠玉里,层层阶下人头攒动,蝼蚁众生是绵延浩渺的山川水波,将她围在上不见天远不见日的四方困境里。

粗噶嘶哑的声音刺穿幽韵的梵音禅语,仿佛一瞬间撕破烟霭,吐着信子冲她示威。可没等那湿濡分叉的细舌挨到发丝就被捏住脖颈,嘶吼戛然而止。

静谧中,团红模糊的身影分山划水而来,冷白若贝的指尖攥紧弓身,羽箭上弦穿云破雾,肉碎骨裂的声音短暂又清晰,她从那还未还得及连成一片的细缝里,看见了一只金色的眼睛。

赤色圆领衮龙袍露出白色护领的一角,脚下踏着皁色皮革靴,他踩过枯枝一样的手,鞋底淌过汩汩血流,那一箭惊起连天的香灰落在鞋面上——是悲悯的神佛,也是杀人的厉鬼。

“阿弥陀佛……”

他握住她袖子下持刀的手,附在耳边轻声说道,

“溶溶,别怕——”

“呼——”

谢夫人吓了一跳,拍着心口道,“怎的醒了?还有半个时辰,再休会儿。”几句话打发走下人,点亮烛台坐到床边,伸手去探她的额头,“做噩梦了?瞧这满头汗。”

谢溶溶盯着花纱被面良久,一把握住她的手贴在胸口,“阿娘,你听……”

“唷,动静挺大。”她笑盈盈地打趣道。

谢溶溶捂着脸枕在膝上,浑身脱力一般,发根手脚都冒冷汗,“魇着了。”

谢夫人没再逼问,转而拍拍腿,让她躺在自己身上,指尖轻柔地按着她的头皮,隔窗望向昏黑的夜色,门外人来人往足音纷乱,晃悠悠的灯火交替着闪过,有序无声地筹备着庆典。

“大好日子,喜气冲天,怕什么?”她轻描淡写道,“你出生时你爹到处去算卦,都说你命硬,碰见对的人呢,那是和和美美,碰不见呢,也能长命百岁,不亏。”

“敬廷……”

谢溶溶身子一动,被她抱在怀里拍着背,“敬廷是好的,你俩没缘分。至于岁知……你爹没说他不好,姑且再信他一回。你们之间有事瞒着,不想说便也罢了。娘之前……一直看不上他,”谢夫人深吸一口气,“实话说,现在也不是多满意。”

谢溶溶低笑。

“他是个可怜的,忙前忙后,在你这儿也讨不着个好脸,”捏捏她的脸蛋,“得饶人处且饶人,绷得太紧,娘就怕最后难受的还是你。”

谢夫人叹道,“你说奇不奇怪,我一想起来他爹不管娘也没了,心里总不是滋味……”

谢溶溶掐了把她的后腰,拱在腹间嘟囔,“他惯会做样子……”

燕回生在正月,他自己不说,还是谢夫人在庚帖上瞧见记下来,上月他大晚上顶风冒雪跑来送灯,谢夫人咦了句,“今日是岁知生辰?”

问的人无心,他也愣了神,讷讷地答道,“劳烦夫人记着。”

彼时下人在拾残羹剩饭,他披着深色大氅,肩头还有没抖落的雪粒子,一双玉做的手冻得通红,站在暖烘烘的厅里,睫毛尖上挂着热化的雪水儿,像是沾了几滴泪。

自己都给忘了。

谢夫人让厨房烧了碗寿面,他窝在椅子上呼哧呼哧几口吃下肚,连油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把煮鸡蛋团在手里,眼里的满足骗不了人。又问他年是怎么过的,徐太后让他在叁千营挂了职,明里暗里当做心腹,等闲不让人空着。

“倒是不忙,白日里去京营晃一圈,下午到宅子那儿看看,都快拾掇好了。”他擦干净嘴,问什么答什么,只字不提自己除夕大年夜黑灯瞎火坐在隔壁院子里,听他们说笑放烟火,一直到半夜才回屋合着冷衾睡觉。

谢夫人心里骂谢溶溶作孽,说什么不想住进王府去,烦那些妇人成天价跑来阴阳怪气,燕回不动声色置了新宅,礼得在梁王府成,宅邸买在南城外,和军营一南一北,暑夏都得天不亮起床,穿过大半个内城才赶得上值。

打那天起,谢夫人对他有所改观,她私下和谢宝林念叨,“你想想当年郡王娶亲那个派头,再瞧瞧岁知,就成一次婚,还得畏手畏脚。”

燕回的身份今非昔比,可因着谢溶溶一句“你还想让我如何丢脸”,不敢大操大办,架子做得大,宴席的宾客少得可怜,城里的高门显贵倒是都伸直脖子等请帖,从去岁等到年初,过年串门还要问两句“你家?”“没呢。”

梁王明确不会入京,他连国丧都不动窝,更别提亲点的世子忤逆不孝明媒正娶个寡妇当嫡妻,送进京的妾侍连王府匾额都没见着,一个不落被轰上船,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燕回也不怎么稀罕他亲爹,掏出个牌位供在中堂,先妣燕母孺人阿依慕生西之莲位,仆固氏公主至今都没入了燕家祠堂,在广宁府是被供奉在城郊的大乘佛寺内,去年请出来后一并带回南直隶的梁王府落户安家。

知道的是谢家嫁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带着满当当一百二十八抬嫁妆入赘的。

谢夫人走后,谢溶溶又缩在被窝里半睡半醒地瞌着,直到一只冰凉的手摸上她的后颈,整个人被冻个激灵,清醒过来睁眼看向来人,

“阿姐!”

谢纷纷过年随何允烨上京述职,按理说轮不到他这个地方知府,夫妇俩心知肚明是宫里开恩让他们来梁世子大婚凑个热闹,只可惜何允烨等不到二月,谢纷纷便做主带着儿子韬哥儿留在家里,送小妹出嫁后再回山东。

她虚长谢溶溶七岁,生得高挑明媚,说话也快如吐珠。

“还不起来?全家上下都在忙,就你睡大觉。”说着作势要打她屁股,“懒死了,世子怎的看上你?娶回去当佛爷?”

谢溶溶不甚在意,在被头里萎靡不振,谢纷纷招呼来银环给她穿衣,两手叉腰站在内室,屋里的灯接连亮起,下人也放开手脚呼来唤去。

“几时了?”

“卯时,再不快点,世子那两只雁就要冻成冰溜子了。”接亲的队伍要从金陵到苏州,再回到梁王府拜堂,敲锣打鼓坐船过来,亏得老天给面子,没把河水冻上。

谢纷纷站在一旁,看她被搓洗得像只要上锅的白兔子,心里发笑,面上也和善几分,让嬷嬷把她翻来覆去擦干净,按在妆镜前开始绞面。请来的全福人是苏州知府王越昌的夫人余氏,由谢夫人陪着在外间喝茶,就见一列侍女垂眸敛目鱼贯出入,姿态端得极好,心知是宫里派出来的人,于是更不敢小觑,银月一样的圆脸笑起来喜气洋洋,热络地挽着谢夫人的手说些吉祥话。

她还没见过谢溶溶,谢宝林举家搬回苏州的时候问过夫君,王越昌以为谢宝林再蹦跶不起来,自然没分心思去结交。谁知大半年过去,一封懿旨从天而降,谢溶溶平步青云,再加上那一箱箱惹眼的聘礼,他们才知道是这位梁世子追在她身后求娶的。

犀角梳子握在手里,从发顶梳过乌墨一样流丽的长发,余氏暗叹,果真是灿若春华。

她笑着称赞,“世子妃天生丽质,生得掌权之相,必定与世子和和美美。”她让出位置给梳头宫女,站在一边觑她的反应。

谢溶溶魂不守舍,木头桩子一样让人摆弄,直到天色透白,她起身看向镜中的人:赤色通袖对襟大衫里面配着金绣翟纹鞠衣,深青色金云霞凤纹霞帔坠着珠子,领部一副莲生百子嵌红宝石金纽扣,通身上下除了红就是金,这样艳丽的色陌生得令她一瞬间驻了神。

等嬷嬷拿来珠翠七翟冠要安到发顶,谢溶溶才恍然回神,一把抓住她的手,急切道,“等等——”

刹那间屋内絮语低笑声弥散,一双双眼睛里里外外看来,还是谢纷纷面不改色,把人撵出去,合上门走到她面前,缓缓蹲下身子,烟水杏眸自下而上看向她。

看向这个守寡不过一年,又要风光出嫁的妹妹。

“阿姐,我这是……要嫁人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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