屐上霜(11)(1/2)

【屐上霜】(十一)2020年7月21日字数:10893(四十八)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魏凌允站在玄关愣了一会儿。狭小的便宜旅店房间里几乎没有多少下脚的地方,走进去就是占了大半个房间的双人床,和劣质桌上的便宜电视之间只能容一下一个不太胖的人走过去。

余蓓别无选择,只能坐在床上。空调的热风不是很有效,她把腿伸进被子里暖着,手也缩在厚睡衣的袖子里。

她抬起头,洗了半个多小时出来,眼睛就已经消了肿,但血丝还是挺密,“你酒醒了吗?”魏凌允嗯了一声,过来坐下,头还有点疼,但脑子里清醒得就像刚挨完老板的臭骂。

她抿着软软的嘴唇,吸了两下鼻子,看来是在控制着自己尽量不要掉泪,“从你上班儿到现在,咱俩打了得有一百多个电话,加起来几百个小时了吧?”“嗯。”他知道余蓓在愤怒什么,但他无话可说。

他以前还抱着一丝侥幸心理,觉得这样隐瞒现实的奋斗特别爷们特别帅气,说不定能把她感动得眼圈发红甚至大哭一场。

结果上而言,余蓓的确大哭了不止一场,但,和感动没什么关系。

彼此之间已经有了足够的了解,所以魏凌允清楚,她是三分生气和七分心疼。

所以他也清楚,这次,他的麻烦大了。

倔劲儿不上头的时候,余蓓除了偶尔有点小公主脾气外,简直是天下最可爱最乖巧的女朋友。

可一旦上了头,她认准的那件事,办不成,就没完。

他猜得到余蓓这会儿认准的事情是什么。但他还想再挣扎一下,也许,答应换种活法,不那么拼命不那么节俭,事情就还有转寰的希望?

“我几乎每个电话……都要问你在这边过得好不好,吃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休息,你怎么跟我说的?”余蓓的话说到最后已经在发颤,鼻尖又有些发红。

明显,那不是冻得。

“蓓蓓,北漂……又是我这样的专业,刚开始肯定没那么好混啊。而且,你刚才看见那些都是我应急用的,我也不整天吃那个,我在外面跑业务,断不了要应酬,那吃喝的我都想吐,偶尔自己在家,吃点简单的,也算洗洗肠胃。”魏凌允慢悠悠说着,心里抓紧盘算,“至于住的地方,你来之前我就跟你说了啊,我说我住的地方小,还是跟一个大哥合住,说你来了咱们就开房在外面睡,我……也没特别瞒着你什么。”“你过来,坐我旁边儿。”余蓓往里挪了挪,吸吸鼻子,拍了拍身边腾出的地方。

他乖乖过去,不知道她打算干什么。

“这儿是热风口,不冷,你把上衣脱了。”她皱着眉,盯着他,不容拒绝地说。

余蓓很少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这让他觉得,事情可能比想象中还要严重。

但让脱衣服,这不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路数吗?他忍不住做了个提肛动作,有点担心今晚状态不佳哄不“好”她。

把衬衫一丢坐在那儿,他开始酝酿情绪,说:“呐,脱了。”她抿着嘴一侧身,拉起他胳膊,小手张开拇指和中指,在他腰上爬了一圈,带着哭腔大声说:“魏凌允!你出来这才不到三个月,你腰围少了快半拃!你是不是当我傻啊?我做梦都想着你,你瘦了超过五斤还能瞒住我?”她拿起衬衫往他身上一贴,一边擦泪一边说:“这是咱俩一块儿买的那件吧?

买的时候明明正好的……呜呜……现在都松垮垮的了,呜呜……你还说你……过得好……这好个屁啊!”“上班刚开始是这样的。”魏凌允抵赖不了,虽说他也没称过自己又轻了多少,但酒量暴涨肚子反而露出腹肌,肯定不会是胖了,“大城市,不拼命加油,就要被淘汰了。”“咱主动被淘汰不行吗?”余蓓一张胳膊抱住了他,把眼泪往他光溜溜的胸膛上一个劲儿的蹭,“我不想让你这么拼,我又不求着……过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咱们回家吧……呜呜……”“不是,蓓蓓,你说……我一个大男人……”她一下子抬起头,恶狠狠瞪着他,“大男人怎么了?咱老家市区也百十万人呢,里头大男人少吗?”“那不一样,那种小地方……没有前途。我回去考个编制,或者接我爸的班,以后几十年的人生一眼就看到头了。咱结婚时候过什么日子,可能以后永远都……”“那不好吗?”余蓓又一次打断了他,“安安稳稳生活哪里差了?”魏凌允闭上眼,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不愿意讲明的真正理由,“我知道你喜欢那样,可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余蓓坐在那儿,斜着身子,屁股压着一边的脚丫,被压的那个发红,旁边的赤足发白,并在一起,却不再是同一种颜色。

她泪汪汪看着他,可怜兮兮地问:“那你爱我吗?”“爱,当然爱,这话你问一百年答案都一样。”他毫不犹豫表态。

“咱俩要一起过一辈子,没错吧?”“没错。”“那,我爸妈下面只有我一个女儿,他们将来养老,是不是指望咱俩?”“嗯。”他没办法否认,明知道之后就是他避不开的那个话题,也只能硬着头皮撞上去。

“我家的东西,都是我的,我的,就都是咱家的,你什么都没有,我有,不也一样吗?”余蓓很慢很慢地说着,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小心。

毕竟,她也知道,魏凌允很在意的面子问题,其实就是当前最大的症结。

至于父母的阻力,她反而不太在意。

她这辈子既然认定了她的乐乐哥哥,那么,爸妈不要魏凌允,就等于不要她。

魏凌允低下了头,心里又甜又酸,既想抱住她大哭一场,又想狠狠捶自己一顿。他的情绪复杂到有些超出了思维运算的极限,难过、自卑、厌弃……种种负面情绪藏在起伏的爱意波涛下汹涌纠缠。

他其实不是天生就想凡事拼到最好的性子,只是……好像从小学因为头脑的优势奠定了尖子生这个概念之后,他就被那些赞许的目光和称颂的客套话推着屁股,跑得停不下来。

他当然知道,余蓓需要他已经如同需要吃饭喝水一样自然而然,因为他也是这样需要她。所以,他完全可以用这份爱作为筹码,把一切负担都丢给她,回去安心做新郎倌,花她的嫁妆,住她的房子。

可那样别人怎么看?又会怎么说?

目标是他,他想像一下就会觉得浑身难受,要是再换成说她……他觉得自己头皮都要炸了。

魏凌允已经跟余蓓去参加过两场她同学的婚礼。

她高中那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班花境遇不在正常百姓碰得到的范畴,只有文学价值没有参考意义,姑且不论。那她另一个毕业就结婚的大学室友呢?

男方出财礼,买房买家具,女方带嫁妆,陪车陪电器。不说婚礼风光皮相下的实质如何,至少在明面上,要讲究个“门当户对”的匹配。

这是他即使经历了家庭变故,也想要给予余蓓的底线。

他不想让人说余家招了个上门女婿,更不想让碎嘴子们在余蓓背后指指点点,说她瞎了眼。

他半夜累瘫在床上,累到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想她,来激励自己。

不给奋斗找一个足够的动力,他在这陌生的天地真的有些难以坚持下去。

之前他一直憋着不说,这会儿借着还没消干净的酒劲儿,干脆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前言不搭后语想到什么说什么,一股脑儿,都告诉了她。

余蓓默默听着,这次没有打断,也没有插言,等到他把苦水倒了个干净彻底,说到没什么话可说,最后甚至有点尴尬地坐在那儿,才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抱在自己怀里,靠在他身上,认认真真说了一句话。

“乐乐哥哥,我别的什么都不在乎,我就想问你一句,你的蓓蓓和你的面子,哪个更重要?”(四十九)其实这种单选性质的问题多少有点狡猾。

就像是“你妈与我掉河里你先救谁”一样,是个主观上把选项彼此对立起来的不合理行为。

但越是平常讲理的姑娘,关键时刻的不讲理越需要谨慎应对。

因为这意味着她主动放弃了逻辑和理性,通常来说,这就代表着决心。

魏凌允知道,余蓓在逼他做选择了。

可毕竟相处了太久,关系好到让他稍微有那么点肆无忌惮。于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出了这个问题的症结,“蓓蓓,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余蓓擦了擦泪,“那就别说,我这会儿听见不爱听的,肯定要跟你吵架。”“呃……”魏凌允挠挠头,“可不说我憋得难受。”“那你是准备好跟我吵了是吗?”“不是……可……蓓蓓,你肯定比面子重要,重要得多,但我不觉得我两个只能选一个啊。你就让我奋斗几年,奋斗几年,我一定风风光光回去娶你。”“几年……”余蓓侧身展开细细的胳膊抽出包里的面纸,用力擤了一下鼻子,泪汪汪看着他喊,“你在这地方过这种日子,还跟我说要几年?几个月我都受不了!而且我们女生有多少个几年能拿出来挥霍啊。我从首都车站出来,这儿到处都是好看姑娘,个儿比我高,打扮比我时髦,过上几年你在这儿拼出来了,我不想离开老家,你不想回去,你是不是该就地换个年轻的了?”“你、你这扯到哪儿去了……我脑子都被你栓鞋带儿上了,别的姑娘知道我这臭德性光剩下觉得我变态了,也就你肯要我。”魏凌允赶紧陪着笑脸说好话,想逗逗她。

“你说得好听,谁知道是不是认识这么多年看烦我了,转回头就嫌我是小地方的土妞,上不了台面。”余蓓定了定神,放出另一个杀招,“再说,你等得了我,我也不知道等不等得了你。”“啊?”魏凌允一个激灵坐直,脸色都不对劲儿了,“蓓蓓,你什么意思?”“办公室大姐一直张罗着给我介绍对象,我们上头大大小小那堆领导,有仨托人问我能不能跟他们儿子见个面互相了解了解。我说我有男朋友了,就是暂时在外地,人家都不是很在乎。说啥现在的年轻一代思想开放,上学时候谈个恋爱都很正常,还暗示我结婚就要慎重考虑,毕竟那是以后的生活。”她叽叽咕咕带着怨气说了一通,摸出手机解锁,递到他脸前,“喏,你自己看,单位迎新有人给我拍照片,完了就一直有人打听我手机号发短信约我吃饭。里头有一个,我爸都说不能拒绝得太生硬,不然以后要穿小鞋。”魏凌允愣住了,但转念一想,他女友大学文凭长得漂亮性情还好,又已经进了编制工作稳定,在他们家乡那种小城市,一个人在外地的男朋友恐怕还真没什么威慑力,就是说有未婚夫,不在身边一样有人要蠢蠢欲动。

狼多肉少的地方,一块鲜美肥膘足以引发流血事件……余蓓观察着他的表情,口气放软下来,“你别急着阴沉个脸跟要杀人一样……你知道的,我这人认死理,一时半会儿,我肯定顶得住。我跟他们说了,我说我和男友约好了毕业就结婚,我说我俩现在正准备呢,至于之后……穿小鞋啊不给机会啊,我都无所谓,我不在乎那个。咱们家乡地方虽然小,但我相信你要是回去了,一样会很拼命不让我吃苦的。”“我当然会,但……我就怕回去之后没有机会,我拼命……你还是要吃苦。”“那就一起吃。”她抓紧他的手,很用劲儿攥着,“哪儿有一起过日子,不能同甘共苦的。”看魏凌允不吱声了,余蓓小声继续说道:“乐乐哥哥,以前你家比我家好,好得特别多,我老去你家吃饭,阿姨有事儿没事儿就带我逛街,给我买过好多新衣服,好多漂亮的小首饰,别人都说待我跟对亲闺女一样。我……不是都乖乖穿着拿着了吗?我觉得,这是没把我当外人。”“我爸妈其实也已经没把你当外人了,我这次来,我爸还说,小魏在大城市要是太辛苦,不行就回来吧,早点结婚,省得那些爱做媒的老娘们不消停。我爸又不是不知道你家的情况,他这么说,肯定也有心理准备啊。”“结婚是两个家的孩子,在外面建立一个新家,这个新家从此就把两家人联系成了一家人。咱们两家一起吃饭的时候老是说跟一家人一样,那真的要成一家,为什么你还要计较那么多呀?”“你说你要奋斗,需要几年时间,那……咱们打个商量,这样好不好?你回老家,咱们一起奋斗,或者,你奋斗,我照顾你。老家机会是少一点,可……可起码咱们不用分开了啊,这样……好歹……好歹咱们还能在一起……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心尖儿一抽一抽的疼,魏凌允低下头,抱住余蓓,钻进了她的怀里,那柔软的、温暖的胸膛,承托着他满是硬毛茬的脑袋。

她抱住他,紧紧搂着,小手恨不得陷进他的后背里,唯恐他能呼啦一下飞走似的。

“乐乐哥哥,你总说你都是为了我好……那,好不好,是不是应该以我高不高兴为标准啊?”余蓓低下头,轻轻亲着他的后脑勺,“哪有说着为我好,最后让我哭得稀里哗啦,整天难受得不行的啊?”“我不是……不想……那么没出息吗。”工作的压力,家境变故的难过,对未来的迷茫,一股脑倾泻在女友暖融融的怀抱里,魏凌允玩命地忍,可话里,还是带上了浓重的鼻音。

“我也没盼着你特别有出息啊……”“男的不就应该有出息吗?”“那我允许你没出息,我不歧视你。咱家男女平等。”“那咱家以后谁做饭?”“我。”“别了吧……”“你讨厌!”抱在一起的两人嘀嘀咕咕嘀嘀咕咕说了个没完,仿佛要把这些日子没见面的思念,都说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到最后,魏凌允依然坚持认为,余蓓那种好像活在浪漫故事里一样的想法太不现实。

但他也承认,奋斗并不是只有一种形式。

被消磨的志气渐渐抬起了头,他告诉自己,离了大城市,他一样可以让余蓓过得很好——即使初期可能需要忍耐。

不过不要紧。

她愿意陪着他。

这就够了。

第二天,魏凌允办理了辞职手续,用这段时间玩命节俭攒下来的钱,买了一个挺便宜的戒指,在出租屋收拾好的行李前,当着笑呵呵的同屋大哥面,单膝下跪,向她求婚。

余蓓愣了三秒,拽起来他拍拍裤腿,“你忽然发什么疯呢,地上多凉啊……发票呢?回去前赶紧退了,瞎花钱。”“呃……蓓蓓,我求婚呢。”余蓓又愣了三秒,跟着一扁嘴,“我愿意我愿意。那……戒指也得退了,我才不要这么小的。等你将来有钱了给我买个好的,我再要。”这次,魏凌允没让步。

回去的火车上,余蓓那白白细细的手指,已经被他的小金属环,牢牢圈住。

不过,后来她也没舍得让他再买好的,有需要戴戒指的时候,就乐呵呵从柜子深处翻出来那个小盒子,喜滋滋戴上,盯着上面那个几乎看不清的小碎钻,笑得满眼都是春天。

(五十)辛苦三个月换了枚戒指,辞职前也没通知家里,一回去就说想结婚,魏凌允面对的困境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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